他是字丑没错,不过鉴赏能力是有的。那吴探花的字,比起这无名哥儿的,明显略逊一筹嘛。论,竟然是那位卖核雕的无名哥儿更洒脱一些。
莫名觉得掰回一城,福亲王直接越过恭敬行礼的吴探花,去找他的皇兄去了。
吴英祈待福亲王离开之时,才抬头看了一眼。
见到了那枚在福亲王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之下随着步履而晃荡的果核。
眼熟,看品相,像是卢瑥安送他的金榜题名桃核雕。不过远看也看不清楚,吴英祈对此并不深究,只是,觉得福亲王太过放肆了。
明知今上不喜配饰,朝中上下所有官员,都不敢再佩戴玉饰,他的金榜题名桃核雕也都被收了起来,他的母亲最新请人裁剪制造的衣裳金镯银钗都不敢穿戴上。可福亲王恃着自己是圣上的亲弟弟,就敢放肆,去惹圣上不喜了?
真是愚蠢不堪。
吴英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事,步出宫门,把心思放在丞相府嫡出的姑娘身上,思考回赠什么礼物好。
糟糠原配二更
吴英祈想的是婚事,而福亲王秦慎,想的却是家国大事。
怀着救助广大手工匠人的想法,福亲王秦慎直奔御书房。虽然感觉应该能说服皇兄,只是,说实话,在面圣之前,福亲王秦慎他还有点怂。
因为,这还是福亲王秦慎第一次,在政事上提出与他皇兄的主张完全相反的见解。
可是,虽然有点怂,但秦慎还有点跃跃欲试。为天下手工匠人谋生的和巩固皇兄的江山的责任感在驱使着他,让他冒着被皇兄发怒指责的可能性,都要挑战权威。
以前从未做过这事,可朝中风向一致,让福亲王有种舍我其谁舍身取义的感觉!不由得心中顿时豪气万丈,怂怂的心情悄然褪去。
在福亲王被召见之时,害得卢瑥安陷入一时贫困的皇帝秦叙,正在接见几位大臣,右相忱奕也在其中。
在谈论完政事之后,右相忱奕与几位老臣子不经意地提及到年轻学子赞美简朴之风的文章,特别把吴英祈的著作提溜出来,多番赞誉。
自皇帝秦叙推行简朴之后,朝臣们纷纷效仿称赞,有文人学子比如吴英祈,主动寻找奢侈害人的例子,著成文章,赞同皇帝的做法。
这些文章,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文章一个赛一个好看,把皇帝秦叙的简朴风气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赞皇帝有识人之明,看当朝探花的最新著作,比一众学子高出不少,探花的才学果然了得。
右相忱奕还说道:“此文所举的十几例悲剧,皆由民间喜事丧事过于追求奢靡好面子所起。探花郎吴英祈出身寒微,通晓寻常百姓事,最能了解贫苦百姓的困苦。恰巧户部徐侍郎病退,不如由他暂代——”
皇帝秦叙还没表态,福亲王一脚跨进门来,行了个礼就说道:“皇兄!我今儿得了一篇惊世之作,与人云亦云者大不相同,您一定要看看!”
说罢,福亲王就把卢瑥安的文章呈了上去。
秦叙低头扫了一眼,问道:“这不就是探花的字迹么?有心了,他不畏强权,见你过于奢靡,竟然抄送了一份给你。”
福亲王急了,说道:“不是啊皇兄,这不是探花的作品,是,噢,他没有告诉我姓名,总之这是一位高人的作品,和探花的主张完全不一样!过分简朴才是误国误民,危害社稷,皇兄您一定要看看。”
几位大臣对视一眼,显然,这从来不管政事的福亲王,这次因为由奢入俭太过于痛苦,竟然捏造事实危言耸听,也太不着调了些。
这不着调到让几位大臣,包括右相,都懒得出言反驳,并相信皇帝秦叙自有决断。当然,里面也有福亲王是皇帝亲弟的缘故。
只是,第一次参与到政事中去的福亲王,让秦叙感到一丝新奇。他没有当场打击福亲王,只是摆了摆手,让几位老臣子跪安了。
重要的政事早就商议完毕,几位老臣子都安静地退了出去。想到皇帝还是爱惜他亲弟的脸面的,对于福亲王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却说皇帝政令不好的做法,都不欲公开指责,只关起门来教,兄弟之情可见一斑。
御书房内就剩下秦叙与福亲王两人,秦叙不怒反笑,说道:“过分简朴是误国误民,这歪理邪说是哪位高人给你说的,竟然让你推崇至此?”
福亲王凑了过来,给他的皇兄亲热地斟满了热茶,说道:“我不认识啊,我知道,我是不学无术,只是个纨绔只会花钱。但我也不笨啊,觉得这位高人说得特别有道理,和别人说的都不一样,而且他说的后果太严重了,我不能不把这事禀告皇兄。第一次推荐文章给皇兄,皇兄你就看一看吗!”
秦叙轻轻皱眉,怀着找茬的心思,他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高人”说了什么话,来迷惑了他的皇弟。
开头的赞誉,秦叙见得多了,被赞国家治理得好,尽管算是有些道理,但秦叙的内心也毫无波动。
岂料再看下去,就颠覆了秦叙一直以来的认知。
明明,这篇文章朴实无华,文采方面既不不对仗,辞藻也没有文人学子们的华丽,却是知微见著,连秦叙都不禁暗中点头。
这位“高人”从长辈期盼子女成才生活舒适,到国家上下给别国的形象,再到创造出繁华背后的手工艺者……
如果这些各行各业高超的手工艺者,因为他,而失去了基本生活的依仗,让手艺高超的手工艺者反而无人问津,让各行各业都不再追求专业深度,岂不是本末倒置,变相鼓吹平庸最好,天道不酬勤?
秦叙从头看到尾,思考颇多,却暂且没有表态,表面上也看不出喜怒,对一直期盼地凝视着他的福亲王问道:“依你所见,追求奢华,反而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了?”
“谁说不是呢!”福亲王秦慎理所当然道:“我们全国上下都有钱,普通百姓都能用得上好东西,比隔壁国家的王孙贵族都要过得好,这可不就让隔壁国家的人都羡慕死了吗!而且,皇兄,我觉得,这位高人,说不定就是母后特地派来的。”
“哦?”虽然文章的确有理,可秦叙对这个说法并不感冒。
福亲王自己搬了张凳子坐了下来,偷偷瞄了一眼袖中的锦囊纸条上的关键词,接着用自己的语言说道:“这位高人说的,游子盼着衣锦还乡,离家远了,报喜不报忧,回家的时候,总也得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的,不让父母担心,希望让父母欣喜。再想想,母后也何尝不是呢?母后见到我们穿着宫人的旧衣服的时候,心里多难过啊,宁愿顶撞父皇也要让我们过得好。要让我们穿得最舒服最好看,就算身在冷宫,也不想让其他人看轻了我们。”
秦叙听了,回想从前,垂眼望着卢瑥安的文章,眼帘半闭,敛去了眼中的哀思。
福亲王说到这里,尽管母后薨逝已久,但心中还是怀念。他压下哀思,问秦叙道:“皇兄年前下令修葺皇陵,给母后殉葬的物品,都要最好最美最精致的。母后生前穿不上华美的服装,我们今后烧给母后的衣服,不会也得从简吧?”
“不会。”这点秦叙还真没法简略。
福亲王松了口气,又说道:“是啊,皇兄你不舍得,寻常百姓当然也不舍得,无论什么时候,都想给家人最好的。如果有能力买得起精品,为什么要让家人用次品呢。满朝文武都称赞皇兄你做得好,可母后不舍得我们过得比以前差。不然,一个普通哥儿,和我素未谋面,怎么会来和我说这一番话,指点我们呢,母后肯定怪皇兄你治理国家治理得不好。”
秦叙:“……”
所以限制他皇弟穿着,就是治理国家治理得不好?
不过,这,的确很有道理。
没有理由,他要给他的母后薨逝后无上的尊荣,补偿母后生前的遗憾,却让全国上下都一切从简。
只要不奢靡成风保持兵力强壮,吃好穿好,万国来朝,有何不可呢?
秦叙重整心情,又不由得对他皇弟背后的高人好奇起来,问道:“指点你的那位高人,是什么人,他认得你?”
福亲王眨了眨眼,说道:“没有吧,我都去雷恩寺这么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他。”
秦叙问道:“那他怎会站在家国的高度,写出这样的文章不知道你的身份,却还能看出母后薨逝,用来劝说朕?给你写这篇文章的究竟是何许人也,既然向你献计自荐,朕可以破例见一面。”
福亲王的嘴巴可以吞得下三个鸡蛋了。
想不到他的皇兄竟然也有猜错的一天!
不过也是哦,他的皇兄这次推崇简朴风都错了呢!
秦叙见福亲王惊讶,还以为自己猜中了,说道:“朕注意到了,你在开口之前,多次先看看袖子再说话。是袖子之中,藏有纸条?这位高人字迹俊雅飘逸,与探花的字迹显然师承一脉,却比探花多了几分神韵。且有着远见卓识,人情通达,难道是探花的师兄?”
福亲王终于回道:“啥呢?不是,他就是个普通哥儿而已,额头上有红点的。哥儿又不能当官,他只是看到雷恩寺附近的摊档没人光顾,生活困难,才有感而发而已。”
“一个哥儿?”秦叙有些难以置信。
福亲王的语气里都是推崇,说道:“是的,一个哥儿,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吧,也不算老。是个雕核雕摆摊卖的小货郎,厉害吧!还是皇兄治理得好,一个普通哥儿都能有这样的见解,不过也不是很普通,我还从来没见过桃核能也雕刻呢!他还让我送这个给你,祝你岁岁平安。”
说罢,福亲王掏出一枚包裹完好的桃核雕,放在秦叙的御案上。
这也是一枚令人叹为观止的桃核雕。
这枚桃核雕,雕的是一个破碎的花瓶,“碎”通“岁”,“瓶”通“平”,有着岁岁平安之意。
令秦叙叹为观止的,不仅仅有桃核上那不规则纹路与花瓶的碎片结合起来,巧夺天工,而且,每一片碎片上,都刻着细致的花纹,一眼望下去,每一朵花都长得不一样,形态各异,或是花蕾,或者盛放,不一而足,是个名副其实的“花瓶”。
精巧细致,万里无一。
结合文章,让秦叙不禁想到文中所说的百花齐放各有特色的各行各业。具寓意祝福与劝说于一身,怪不得他的皇弟对这位哥儿推崇备至,向他推荐。
而这桃核,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了,是在蔡先生的府上见过,秦叙想起蔡夫人所说,似乎是某位夫人送给蔡先生的五十大寿贺礼。
桃核雕实属罕见,不知道哪位哥儿与夫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写这篇文章的人,就是雕桃核的人?”秦叙问道。
福亲王挠了挠头,说道:“我好像没亲眼见到他雕桃核,不过,应该是吧,他说如果这门手艺能让他活得下去的话,我上雷恩寺能找到他买他的桃核雕新作。皇兄,你会让这些手艺人都能活得下去嘛!”
秦叙点到即止:“他们都是朕的臣民。”
一国之君,哪能让自己的臣民活不下去。
不过,原来,写文章的人便是卖桃核的人。
倘若这人知道他的身份,故意献上桃核雕,想让一国之君佩戴他的作品,这人想得也太美了些。
秦叙当然知道,如果把这人的桃核雕佩戴在身上,会为雕品抬高身价。
不过,既然这位无名哥儿的建议于国有益,那么,他不介意戴上自家亲弟弟献给他的礼物。
在福亲王雀跃的目光之中,秦叙命人取来一枚龙纹玉佩,把岁岁平安的桃核雕系在玉佩之下,作为挂坠,别在了腰间。
这种万里无一的精美珍品,如若作为祭品,献给他的母后,也是好的。
秦叙没有过多思考,在佩戴了桃核雕之后,命人寻找这位卖桃核的哥儿小货郎,看看还有什么精品,可以买来给他的母后,也让他的母后开开眼界,在泉下高兴一下。
而这位货郎哥儿所说的,是不是真的有很多手工匠人无法为生,他也想去看一看。
糟糠原配(8)
在福亲王终于把皇帝劝说成功,让秦叙愿意派人去雷恩寺附近寻找卖桃核雕的小货郎哥儿的时候,卢瑥安已经带着银子,非常愉快地下山了。
是的,非常愉快。因为卢瑥安已经把大部分桃核雕的存货都卖给了福亲王,得了好大一批钱财,以目前的消费水平来说,卢瑥安可以爽快地买买买,不用有上顿没下顿了。
毕竟,卢瑥安在穿越过来之后,大部份的时间,都在埋头雕刻桃核,又囊中羞涩,从来没有好好地在京城逛过,更不用说尝试地道美食了。现在有了银子,终于可以浪一浪。
即使福亲王劝说皇帝失败,卢瑥安也从此衣食无忧,不担心以后的生活了。当然,福亲王能劝说成功就最好,皇帝愿意抬举他的桃核雕更好,那他就有机会把原身的技艺发扬光大开班教学传承下去。
当然,这次下山,卢瑥安还有一件要事需要做。那就是得完成原身的愿望,只有完成了,他才可以在这辈子浪完之后,继续浪下一辈子。
而原身的愿望,是希望他能够代替照顾好原身的老父亲卢达能。卢瑥安亦答应过,从吴家中成功脱身之后,如果他能安身立命,那么,他就把原身的父亲卢达能接到身边,他吃什么,原身的父亲就吃什么,他穿什么衣服,原身的父亲就穿什么衣服,以这个规格标准,来照顾卢达能。
现在银子有了,卢瑥安有了底气能实现这个愿望。
想要找到原身的父亲,并不难。
虽然原身与他的父亲已有十来年没有联络,但是,实际上,原身的父亲卢达能一直关注着原身,拜托一些赌徒朋友以在赌坊当打手的朋友关注他。多得了这些赌徒兄弟们时不时把卢瑥安的消息写信告诉卢达能,在上辈子原身客死他乡之后,卢达能才得以赶来,为原身办后事。
卢达能怕拖累儿子,才一直没有出现。
因为卢达能是一个赌徒,经常入不敷出,而卢瑥安的夫婿却考取功名,当上了秀才,让他儿子当上秀才夫人,后来卢瑥安又变成了举人的夫人探花的夫人,一路晋升,日后还有机会成为诰命夫人的可能,生活无忧,那么他这个失败的父亲的,又何必出现去破坏自己儿子美好的生活呢。
可惜这一切的美好,都是卢达能想象出来的。他以为把儿子嫁给上进的人家就万事大吉了,半点没料到他儿子会身无分文地被赶了出来,郁郁而终。且死得跷蹊。他儿子就算被赶了出来,可多年劳作,身强力壮,无论如何也能养活自己,结果被赶出来不久,他儿子就彻底枯萎了?瘦得不像人样。
在卢达能想为死去的儿子讨回公道被抓进牢狱之中时,是他的赌坊朋友为他奔波劳碌,想为卢达能打点狱中一切。可惜的是,平民百姓的打点并不能越过原身夫君这位官员,原身的父亲还是屈死狱中。
这些悲剧,卢瑥安都希望避免。下山之后,卢瑥安想要找到卢达能,只需要找到卢达能的赌坊朋友,请他们转述就可以了。
不过,卢瑥安带上银子下了山,去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找原身父亲的朋友。与福亲王羞于出门的理由类似,卢瑥安从吴家脱身出来,穿的都是旧衣物。
在外人看来,他之前是探花夫人,现在却孤身一人,差不多是弃夫的身份。带着这样的身份,穿着旧衣服去见卢达能的朋友,这些叔叔们肯定会认为他混得不好,会让远在他方的卢达能非常担忧。
所以卢瑥安进城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去成衣店里买成衣。省去了挑布料和请人裁剪的时间,卢瑥安想着今天穿上新衣服,今天就能去找卢达能的朋友。
可是,在快要进城的时候,在城外驿站的通缉栏上,居然见到了他自己的画像!
准确的来说,算是原身的画像。
虽然姓名相同,相貌类似,但那画像所表现出来的气貌,与如今卢瑥安的神态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