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添说的没错,栀子楼确实是陈树一看就会爱上的那种地方。
地址挺不好找的,陈树先找到了一条主gān道,再从旁边一个隐蔽的巷子钻了进入,没想到进入巷子后,导航告诉他还得继续前行30米再右拐进入一个叫“西水胡同”的地方。
外面还在下雨,陈树撑着伞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积水。
巷子里的水汽更加浓郁,一种雨中独特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走近西水胡同,道两边是青石砌起的围墙,像是隔着两个居民小区。两边的电线杆之间还挂着一溜串的晾衣绳,想必晴天里“万被其飘”的景象一定很壮观。
栀子楼在胡同的尽头。
陈树还没走近,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密密麻麻的爬山虎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灰色的小楼,楼顶上的植物像深宝石绿的瀑布一般倾泄而下,把整座小楼团团围住,仿佛置身于童话里的森林古堡一般。陈树不由得想到了他母校的校史馆。
两者都有个共同特征,叫“年月流逝感”。
但校史馆的外墙经过了历史的厚重沉淀已经彻底发huáng了,整座楼给人一种垂暮的感觉。
但栀子楼却依然新鲜。
鹤望兰、千叶牡丹、蓬莱紫、木芙蓉像万千风情地簇拥在大门前,为这铺天盖地的绿毯缀上了几分生机勃勃的颜色。
栀子尚未绽放,但一个个小花苞已经显了身影,悄悄隐藏在雨幕之中。
陈树缓缓推开了门,惊奇地发现里面的人还不少。
大多都是学生模样,面前放了杯花果茶似的东西。有人低头写着作业,有人托着腮看书,还有人抱着个笔记本敲敲打打。
宁静又和谐。
一阵熟悉又悠远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Tale as old as time.
岁月般古老的故事。
True as it can be.
如此真实。
Barely even friends.
起初只是勉qiáng做朋友。
Then somebody bends.
而后有人退让了。
Unexpectedly.
真是出乎意料。”
帘外不住的潺潺雨声,恰好为这首梦幻的《Beauty and the Beast》奏响了配乐,那滴答滴答砸在青石阶上的,便是乱序的鼓点
陈树将伞轻轻地放在门口的盆栽旁,抬头时,发现店门前还悬着一个鱼骨形的小木牌,上面小小地雕着两朵依偎着的野蔷薇,旁边用漂亮的字体làng漫地镌了一句:
——My rose.
陈树心中莫名其妙地多了几分对这店主的好感。
可他在一楼兜兜转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老板的踪迹。
此时占据着吧台主位的,是一只白色大猫。它的主人还给它套上了一件迷你的黑色小西装,使此猫看起来更像个“大佬”了。只见它一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大爷样子,懒洋洋地趴在了那本属于老板的专属位置上,眯着眼一脸享受的样子。
陈树觉得有趣,走近了想逗逗它。但是由于脸皮太薄,他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只是默默地把那位大爷的头给秃噜了几回。
又等了一会,陈树决定先上二楼看看。
比起休息吧一样的一楼,二楼倾向于更加私人化的空间。
一个闲置的酒吧台,一面插满了书的墙,一个咖啡贩卖机,角落还有架三角钢琴。
陈树小心地走近那几乎称得上是壮观的“书墙”,上面的书十分五花八门,但分类分得清楚。
《海làng》、《变形计》、《先知》好好地排在外国文学一栏。
《围城》、《chūn秋三部曲》、《雷雨》则排在近现代文学的位置。
至于更久远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概览》、《探求文明的起源》则被统一放在下方的位置。
陈树还发现这些书的主人格外喜欢读诗。
不论是《小窗幽记》《漱玉集》《红楼诗词》这类古诗,还是些近现代诗人的诗集,都被特意摆在了最显眼也最容易取得的位置。
陈树的鼻尖紧挨着的那本,便是木心的诗集。
这些书并不像是专门购买供客人阅读的,它们极有可能只是店主人的私人藏书。
意识到了这点后,陈树识趣地下了楼。即使他对那些书非常感兴趣,但未经主人的允许,擅自触碰他人的心爱之物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下楼后,陈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听着《Summertime Sadness》,顺手将今天的更新给写完了。
不过今天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这家店的主人。
快到李时添家的时候,陈树还在想着那个素未谋面,却让他心生好感的店主人。
很久没有人能让他有这种从内到外都十分舒服的感觉了。
上一个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还是薄林。
“哦哟哟,来了来了啊!”李时添家在四环外的小别墅群,陈树打车过来还要花上小半个小时。
此刻的李时添大大咧咧地穿着件时崎狂三的睡衣T,套着一双花花绿绿的动漫拖鞋便直接窜了出来,死宅本性bào露无遗。
“呔!你是哪里来的死宅大叔!我狂霸酷炫的什天大神呢?”许久没见李时添,陈树此刻难得有心情打趣他两句。
“不就在这嘛!”李时添笑嘻嘻地拍了拍胸/脯,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偏偏总喜欢穿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同人衫。
“怎么,我把我老婆穿在身上,碍着你了吗?”李时添撇了撇嘴,侧身按了按一串密码,挡在陈树面前的栅栏顿时“唰”地一声向两边开去。
陈树熟门熟路地走近进李时添家,刚想把溅了泥水的鞋子脱下放在玄关,结果被李时添制止了。
“诶别别别,咱都多熟的人了,进我家门你还拖鞋!这不跟我见外了吗!”李时添连连阻止陈树弯腰的动作,生怕下一秒陈树就“啪”地把鞋甩在门口了。
“鞋底沾了泥水,脏。”陈树皱了皱眉。
“害,没事儿,大胆踩进来,反正我家明天正好要拖地。”李时添拍着胸/脯保证。
“谁拖?你?”陈树似笑非笑地看向表情逐渐尴尬的李时添,利落地把鞋给脱了。
“到时候还不是得麻烦嫂子,你怎么就就这么一点都不会心疼人?”
“呃……”
“呃什么呃,快点把拖鞋拿过来。”
“哦。”李时添郁闷地摸了摸脑袋,蹲在鞋柜前找拖鞋。媳妇出差前还跟他嘱咐了一大堆客套用的礼节,他明明一字一句都牢牢地记住了,怎么到陈树这儿又被他兜回原地了呢?
“对了,麒宝呢?”
陈树看了看自己的拖鞋,新奇地张了张脚趾。是一双蓝色的史迪仔拖鞋,每个脚趾上史迪仔的表情还各有不同。
“哦,她搁沙发上看动画片呢,叫什么……小猪宝莉?”
“是小猪佩奇——!宝莉是彩虹小马啦——!!!”客厅立马响起小女孩不满的叫声。
“啊哈哈哈反正都差不多。”
陈树无语地看着没心没肺的李时添:“你可真行,闺女喜欢的动画片都不知道叫什么,自己喜欢的动画片倒是全都往身上穿。”
“放屁,我那能是动画片吗,老子看得那件动漫!动——漫—!ANIMATION懂不?”李时添愤怒地指了指胸前的黑发美少女,“像你!就永远无法体会病娇美少女的至上萌点!”
是是是。
陈树在心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越过气焰嚣张的李时添向客厅走去。
只见李书麒女士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和她爹一般嚣张的冲天辫正显眼地一晃一晃。
陈树:“…………”
我的天。
“小公主,这是谁给你扎的小辫子啊?”望着那一言难尽,既像鸟窝又像杂草堆的头顶,陈树一时有点语塞,“不会是你自己扎的吧?”
李书麒女士正沉浸在佩奇与苏西的开心乐园之中,并没有空搭理陈树这个“不速之客”,于是极其敷衍道:“嗯——是李时添给我搞得。”
陈树快看不下去了,上周李时添还得意洋洋地在他们的微信群里秀了李书麒小朋友幼儿园开放日时的靓照。
李书麒小朋友对着镜头笑得像一朵花,乖巧的齐刘海,水汪汪的大眼睛,两个jīng致的麻花辫。任谁看都会由衷地赞叹一声小美女。
可如今李时添老婆出差还不到一周,清纯小美女摇身一变就成了跟他爸似的颓废死宅。头发随便一扎,晚饭定个外卖随便一弄,再往chuáng上随便一躺,完美的一天又结束了。
也亏李时添能想到请他和薄林吃火锅,倘若不是薄林要来,陈树估计李时添可能会请他吃美团外卖。
陈树叹了口气,去卫生间找了把梳子,任劳任怨地给沙发上的李小主服侍了起来。
“谢谢陈叔叔~”李书麒小朋友再怎么沉迷动画片,但也没忘记她爹教她要懂礼貌,于是甜甜糯糯地叫了一声。
可把陈树的心给叫化了。
李时添家是三层小别墅,一楼是茶水间加客厅,二楼是卧室书房,三楼被他给改造成一个小型的娱乐室,放着台球桌麻将桌七七八八的,还往外扩了一个露天阳台。
陈树帮着李时添把那些火锅料与锅一起搬到了三楼,抹了抹眼镜,低头一看表,居然已经快七点了。
“我们先煮着吧,他应该没那么快。”陈树道。
“额,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李时添摸了摸脑袋。“等一会儿应该也没什么吧。”
陈树怕薄林忘了李时添家的地址,立刻发了个定位过去,还悄悄注了一句:“慢点开。”
“没事,我们先吃,你不知道从一环到你这儿这个点有多堵,别把我们李小主饿坏了。”语罢,陈树逗了逗怀里揽着个镜子左顾右照的小姑娘。
李书麒小朋友对她陈树叔叔给她整的新发型十分满意,只顾着换着角度臭美她的新小辫,连心爱的小猪佩奇都被她遗忘在了一楼沙发上。
“嗯,不错,比李时添搞得更piu酿一点——”
最后还是听了陈树的建议,两个大老爷们和一个小姑娘率先开始了今晚的火锅局。
“喝点啤酒?”
李时添从冰箱里拿了瓶冰镇啤酒,远远地朝陈树扬了扬。
“我要喝旺仔neinei!”李书麒女士不满地大声宣告。
“好吧,那追加一瓶旺仔。”李时添只得又折回去拿旺仔牛奶,李书麒她妈不允许她喝罐装的,于是就拿了一小排塑料盒的过来。
“你怎么拿这么多啤酒?”陈树惊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李时添,目光聚焦在他手里三大瓶上。
“怎么,薄老师他喝不得酒?”李时添豪气地把酒瓶往桌上一掷,丝丝冷气遇上了火锅腾腾的热气,立马地冒了白烟,“事先说好哈,我家只有雪花,没有青岛燕京啥的。”
“他要开车。”陈树无奈地看向李时添。
“那你替他喝也行啊。”李时添哈哈大笑,“反正趁我媳妇不在的这几天,我要敞开肚子放肆喝!”
陈树默默地想:
其实比起啤酒,我还是更中意旺仔牛奶。
楼下突然传来了喇叭的声音,李时添把头凑到窗户一看。
“哎呀!薄老师来了!我家车库还挺不好找的,我先下去带带他。”话刚说完,便一溜烟地踩着风火轮似地下了楼,留下陈树呆呆地抱着不安分的李书麒。
短短几刻钟内,陈树已经推了十来次眼镜,即使它根本没有滑下来过。
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每一次与薄林的近距离接触,都像一次奇妙的化学反应。
前些年薄林正当红的那些日子,常常两人连几个月都碰不上一面,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薄林在chuáng上又总往死里折腾他,可怜的陈树几乎每次都要被他艹进chuáng里。
薄林还不许他把眼镜取了,故意让他的眼镜色|情地悬在满是汗的鼻尖,顶一下/身子便哆哆嗦嗦地颤一下,听话得很。可那镜框偏偏就是摇摇欲坠的不肯掉下去,给陈树留下了不小的yīn影。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李时添与薄林有说有笑地上了楼,李书麒女士听见有响动,警惕地抬起了头。
薄林一眼就望见了陈树怀里的小女孩,魅力十足地笑了笑:
“嗨~”
李书麒女士愣了三秒钟,终于从陈树怀里一把跳了起来。
“呀!!!!!!”
她害羞地尖叫着,边叫边往陈树背后躲,时不时地偷看一眼。
“等很久了?”薄林摘了口罩,十分自然地坐到了陈树的身侧,微偏着头。
陈树看着薄林的侧脸,有点失神。
薄林的左耳上戴了个耳环。
不是耳钉也不是耳坠,是金属制的那种圆形耳环。下边还坠了个小小的月亮。
脱下了专访的西装,薄林现在穿的是一件黑色套头运动衫,再搭着那耳环,看上去就像个打篮球的不良高中生,十成十的潇洒与帅气。
李书麒女士羞答答地用她的专属粉红ipad对着薄林拍了好几张,还叫她老爹充当摄影师,给她照合影。
薄林自然十分配合,大大方方地搂过不胜娇羞的小李女士,温柔地摸了摸脑袋上的小辫子。
这番又折腾了半个小时,李女士才肯尽兴,乖乖的拿着她的kitty猫小碗去吃饭。
李时添与薄林虽然才见过两面,但聊天的共同话题还挺多,什么篮球游戏球鞋天南地北的,反正两人聊得挺来劲。
陈树平时不关注这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喝酒,气氛倒也十分融洽。
酒过三巡,陈树觉得肚子有点涨,便下二楼去上卫生间。
他裤子刚褪到脚踝,抬头蓦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在门后微笑地注视着他。
“我艹……”陈树吓得爆了粗,缓过神一看,原来是李时添淘宝上买的那张“薄林idol人脸面具”。只见门后的“薄林”一脸职业假笑,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
做的还挺bī真……
陈树一边暗骂,一边拉上裤子,踉踉跄跄地把那祸害人的玩意给一把摘下。他可不想被薄林用这么含情脉脉的眼光盯着上厕所。
“最近……天娱的人有找过我。”李时添看向薄林。天娱是薄林上属的娱乐公司。
“他们问我,《克莱姆海堡》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
这么多年来,《克莱姆海堡》依然是陈树心里的隐痛。
有人这样形容:巅峰即是谢幕,。管此后陈树的写作生涯如何,都不可能写出比克莱姆海堡更优秀的作品了。
即使五年前它的影视化进程被打断,五年后它的热度也丝毫不减。许多大型的娱乐公司仍在虎视眈眈这块尚未落地的肥肉。
李时添与薄林都知道陈树对于这本小说复杂的心情,故方才在饭桌上都尽量避开了关于小说的话题。
“嗯,他们也有问过我。如果有重启的可能是否还有意向参演。”薄林低头喝了一口水,看不出表情。
“不过独木应该不会同意的吧。”李时添的大IP作品《鳞人》在去年已经与天娱公司签了约,加上李时添人缘好,许多人知道他与陈树是好友后,都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克莱姆海堡》的进展。
“他暂时应该没有这个意向。”
“唉。”李时添恨恨地叹了口气,“他这人一向都这么倔,原则问题上更是一点都不会让步。”
薄林没有说话。
“要我说,能写出《克莱姆海堡》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一篇这样优秀的小说呢……”李时添不知想到了什么陈年旧事,带着表情也变得凶狠了几分,
“要不是叶一那个恶毒的女人……”
“行了。”薄林打断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句。
“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所以,他已经结痂的伤疤就不用再捅破一次了。
“不过话说回来,感觉独木跟你在一起后开心了不少。”李时添巧妙地转了个话题,说的倒也是真心话。
“是吗?”薄林笑了笑。
“那当然。想当年我约他出来吃个饭,他都有一百万个借口拒绝。”
“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什么好玩的地方都不愿去,什么新奇的事物也不愿尝试。”
“待在家里,也不打游戏不看番,不知道整天做些什么。”
“哦对了!这家伙当年连微信都不会用,出门买东西还是我替他付的款。我还总担心他是不是抑郁症,带他跑了好几趟医院。”
薄林垂下了眼帘,脑中忽然浮现起陈树抱着膝孤零零地坐在窗台上的场景,像一束gān巴巴、正在失去生机的花。
“谢谢你。”李时添直视着薄林的眼睛,真挚地说:“真的。”
薄林怔怔地望着李时添,只见这一米八五的壮汉说着说着竟然就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你是没见过……没见过我结婚那天,他望着我俩手牵手的那个眼神。”
“就像是羡慕着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他根本就没打算拥有,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羡慕着。”
“没有人知道,就连我也不完全知道。”
“他那几年……过得有多不容易。”
如果陈树是沼泽里沉默的腐木,薄林便是他唯一能栖身的那片森林。
即使这片森林不知何时就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