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笑容再也撑不下去了，他们面面相觑，内心狂喊这是什么怪胎啊！果然正常人怎么会和机器人谈恋爱还结婚！这人竟然半点不买账也不承情！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办知道吗！

机器人管家打破了沉默，他微笑着接了一句：“欢迎回家。”现在在场还能笑起来的只有这两个机器人了，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微笑着对视，莫名其妙的有点掉san。

放弃了，这录像放出去没法看，只能文字报道了！这些人匆匆的告辞，坐上车离开，好像害怕留久一点攻就要冒出一句惊世之言，比如“这机器人我不要了，你们爱谁拿走谁拿走吧”，那就彻底完蛋了！

这些人飞快的溜走了，把新机器人像个垃圾一样丢在攻的门口。

“你不希望我回来吗？”新机器人问。

攻看着他，新材料不愧是新材料，明明是一样的脸，这张看上去的质感果然更好一点，他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据我所知，是的。”他说，“需要我提供证明吗？”

攻有点恍惚，他试图辨认，但分辨不清，管家适时的出声，请他们先进屋坐下。

新机器人想了想，“我被偷走之前，有三样东西在购物车里没买……”

“那是联网内容。”

“机器人公司不会侵犯用户隐私。”

“那可说不定。”

“制造假的机器人来骗你是诈骗。”

“不被发现的犯罪不是犯罪。”

他不说话了，两个机器人一起向攻投来谴责的目光，“请遵纪守法，不要有这样危险的想法。”

攻双手捧着杯子，慢慢的喝了一口热水。

方才的对话中，他好像找回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但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你的人格模拟没有升级吗？”他问。

“我不认为有那个必要。”新机器人说：“但我的逻辑板块升级了。”

“为什么没必要？”攻问。

“因为你不需要。”新机器人说。

“是这样吗？”管家显得有点“惊讶”，他迟疑的做着判定，向攻寻求答案，“您认为人格模拟是不必要的吗？”

管家这一批的机器人是趁着小机器人走失的东风推出的，人格模拟作为主打卖点被置于很高的优先级，他也一直尽力做到这一点，新机器人却突然说：在他的主人眼中，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功能。

新机器人也看向攻，“你已经有新的机器人了，设定的和我一样……所以我问，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

五

他们在等待攻的回答。

攻吐了口气，他对管家说：“随便你，我无所谓。”

“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改的。”管家说。

“不用，这样就行。”攻又转向另一个，“我不相信机器人公司。”

对方安静的眨了眨眼，攻隐约记起小机器人好像是有这个毛病的，因为处理器过载或者干脆就是用久了卡顿，他经常保持同一个表情好几小时，微笑着洗碗，扫地，熨烫衬衫，其实很吓人，但看久了就还好。

现在应该没有处理器过载和机体老旧的问题了吧，可他还是这样。

“我就是小机器人啊。”他说，“我是你的小笨蛋啊。”

这句话太……怪异了，就连攻有一瞬间也噎着了，这种情侣间撒娇般的话，被平铺直叙的语气讲出来，恐怖谷效应一下子拉满，即使是攻这种日常和机器人一起生活的也有点忍不了。

“不过我现在逻辑板块升级了。”他又说：“我认为我已经不是笨蛋了。”

“哲学上人是无法自证的。”朋友沧桑的说。

攻没吃东西，也没喝酒，他叼着一根烟，释放有毒气体。

“那你现在不是赚了嘛。”朋友又说，“你看，老婆也回来了，最新款还是免费的，说来还是你占便宜。你家里那个，你看不惯呢送去整个容，继续留着做管家，底线再低一点就做个小老婆，快活齐天啊。”

“滚。”攻简短的说。

朋友摇摇头，“搞不懂你，生什么气呢。”

攻其实也不懂自己在气什么。

“机器人公司这事做的不厚道，但咱们这种人，应该理解的，你那个老婆的数据应该是真的拿回来了，没必要骗你什么啊，刚刚白给你分析了？”朋友说，“要不你把他领出来，我给你掌掌眼，让你安安心。”

“我知道。”攻说。

朋友都迷惑了，“那真的回来了还不好啊？还是你真的不想要了？不想要可以送我，我自己出钱做整容啊！”

攻吐了口烟：“滚。”

朋友耸了耸肩，“你不会还是原教旨主义者吧，现实点兄弟，你以前没得选，现在有的选，还不好啊？无论你想要哪一个，两个都想要，都行，这等好事，你还不开心啊。”

攻骂他：“你哲学学到狗肚子里了。”

“不是吧，兄弟。”朋友说：“你不会真的爱上你那个机器人老婆了吧。”

攻没回答，他站起来走了，朋友瞪着眼看他的背影，发现他去结了账，抬到一半的屁股就坐了下来，俗话说吃人嘴短，他也不好再追着人逼逼。

可他心里没歇着，想连攻这种人都逃不过感情用事啊？真叫人心有戚戚，有点可悲。

可他好像也明白攻生什么气了，机器人公司的操作明白的向他昭示，你产生感情的对象在我们眼中不过是可复制量产的商品，他的死不是真的死，活也不是真的活。他就是冰冷的金属和硅胶，他的灵魂是电脑程序，是零和一，他可以在一瞬之间复制出五十份一万份，每一份都是你老婆。如果有利可图，等攻死后他们说不定还会把他家买下来，改造成“攻先生的故居”，而他那个机器人老婆就负责在里面当导游，介绍这段可歌可泣的跨种族爱情，既是遗物又是遗孀，一个电子纪念碑，时不时还可以配合为机器人公司的新产品做广告营销。

机器人公司贩卖服务，贩卖劳动力，现在又开始贩卖幻觉，他们致力于营造一种亲密关系的幻象，机器人可以做你完美的爱人，忠诚于你直到他停止运行的那一天，技术不停的进步，从远古到如今，人们征服了高山，征服了大海，征服了天空，现在甚至在探索外星系，可人性还是那样，几千年前的伦理讨论到如今也依然有其价值，现在的社会太冷漠了，人们尤其渴望温度，渴望爱——这种东西可不多见啊！怎么能叫人不为之疯狂呢？

可那毕竟是假的，是饮鸩止渴，你温柔倾诉，大喊大叫，得到的只有设计好的回答和空虚的回声，无数个机器人的情话背后是同一个团队，情感咨询师和心理学家精心设计每一个反应和表情，给顾客最好的享受。

这也不只是为了赚钱呀，也是我们企业的人文关怀，是一份沉甸甸的社会责任感——

只要你有钱，你就可以买到爱，多好的世界啊。

六

企鹅群23）06923，96日更

来接攻的是小机器人。

攻一开始把他认成了管家，小机器人说管家把来接人的任务让给了他，因为他认为攻会更想见小机器人。

“其实我不这么认为。”小机器人说，“我接收了一部分他传过来的工作日记，发现你一直意志消沉，情绪低落，甚至养胃，失眠……为什么不接受心理干预呢？”

习惯了管家悦耳委婉的规劝，这种说话方式实在是有点刺耳。攻叹了口气，他们曾经的交流就是如此直接，冷硬，追求效率，这种习惯也被写入了现在的机体中。

小机器人说：“对失去有这么大的反应是不健康的，尤其是你很快就有了替代品的情况下。”

“他没有替代你。”攻说。

和小机器人生气是没有意义的，他觉得很累。

“替代了我的一部分日常工作。”小机器人从善如流的选择了更严谨的表述。“你的意思是，是我的失踪导致了你的心因性养胃，然后养胃又加重了你的抑郁症状？”

“我觉得很好。”攻说。

“世界是客观的，唯物的，不是主观的，唯心的。”

攻深呼吸，他告诉自己，不要和机器人生气。

“其实我还是建议你早做干预，但毕竟过去的事没办法改变，现在我回来了，我们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小机器人转动方向盘，拐了个弯。

“你什么意思。”攻面无表情的问。

“我建议你今晚炒我。”小机器人说。

攻感觉自己有点窒息。

扣。扣群（30,9）3（九日更,

“我拒绝。”他压抑的说。

“不要放弃治疗。”小机器人说。

过了一会，小机器人报告：“你的血压涨到了一百八……请保持心情平静，放松，维持当前状态三分钟将自动拨打急救电话。”

攻按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想把不规则搏动的心脏按下去，小机器人单手从兜里掏出了一颗薄荷糖，喂到他嘴里。明智的闭上嘴，给他拍背。

攻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一年以前的事，小机器人总是随身携带一些糖块，在接吻前含在嘴里，为了让攻吻他时更加“有滋有味”一点。

薄荷的刺激感在嘴里弥漫开来，像一个过分冰凉的吻。

“你现在是不是不能接受这种说话方式了？”他的心率慢慢降下去了，小机器人问：“我需要做一下改动升级吗？”

“不用。”攻说，“只是我需要把很多事填进你的禁忌词里了。”

小机器人说：“逃避现实是可耻的。”

他又补充，“这是你自己说的话。”

“你觉得炒你会有用吗？”攻压着脾气说：“你未免太自我意识过剩了！”

“我没有自我意识过剩。”小机器人有理有据的反驳，“采取措施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根据过往经验来看很有用，你又不肯接受系统治疗。”

“我觉得养胃挺好的。”攻说：“你没听过吗，养胃，是男人的福报。”

小机器人平静的说：“不信谣，不传谣，不信蟹脚，不信传消。”

以前的小机器人并不是这样的。

他笨拙，刻板，智能度不高，时不时就有点无伤大雅的小卡顿和延迟，攻有时候和他讲冷笑话和脑筋急转弯，小机器人会一直较真，钻牛角尖到攻不得不手动停止他的思考的程度。他会一直重复，“我不能理解”，或者自以为聪明的指出攻的逻辑漏洞：“世界上没有美人鱼，如果海水不是强酸，人鱼也不可能在其中变成泡沫”

这种直接的说话方式放在傻乎乎的小机器人身上是可爱，放在逻辑板块升级，变得聪明敏锐的小机器人身上却变成了尖锐。

以前的小机器人只会问他：“你为什么不高兴？”

现在的小机器人却问他：“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我认为你不想看到我。”

如果说攻有什么希望的话，他希望一年前小机器人没有丢。

那样他就不会“意志消沉，情绪低落，甚至养胃，失眠”，也不用面对陌生的小机器人，不用面对“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的拷问。

古代的宗教中，人们向神祈祷：“请让我免于试探”，很怪，但也很明智。极端情况下人会怎么反应连人类自己都不清楚。攻又想到。在所有广为流传的故事中，试图唤回死者灵魂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反映了敬畏生命的朴素生死观。

如果小机器人真的有生命，有灵魂的话。他略带讥讽的想。

放在一年前，他现在的状态简直匪夷所思，把攻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失去小机器人对他来说影响竟然这么大。

他一向自诩冷静，清醒，和小机器人维持不温不火的状态，从单纯的功能上讲，小机器人并不是无可代替，至少管家就比他做得更好，如果攻愿意花钱，他还可以买到更多更好的机器人。

那么是什么让小机器人变得特殊，变得无可代替呢？

攻看着车窗，看着车窗外模糊成线的灯光，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

可能是一个人太久了……难免感动于虚假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