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芝麻铺子开在沪西越界筑路,一大早就开了门,店堂正中央的拼接长几上泛着芝麻黑济济的光,柜台迎着正街,学徒在后面打着哈欠从弄堂里搬出一桶桶芝麻油,对门的汤圆铺子也冒起白雾,圆滚滚的白团子咕噜咕噜在沸水里荡。
早点摊活了起来,一个个铺子都像清晨打哈欠的嘴一样,张开了门活络筋骨。
老李他女儿抄了把瓜子准备过去串串门打个浑,忽听得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尽头响起,整条街的檐上瓦都跟着哐啷响动。
“怎么了这是?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李四梅目瞪口呆。
对门的汤圆张嗤了声,“算半个日本人罢,邵府大公子留学回国,今日是他的洗尘宴!全城有头有脸的都扎堆去了,还飞机。”汤圆张用长柄勺在锅里转了一圈,舀出热腾腾的糯米团子,他伸手一指,“没见识罢,当年袁大头登基都没这排场,那是车队!”
首尾相衔至少十辆威风凛凛的黑亮铁皮车,从虹桥路大转弯的地方驶来,车轮碾动路上细碎的石子,像机器搅着钢珠在粉身碎骨地碾,嗡嗡嗡,最豪气的游轮开动时都没有这声音震动,它如一道符咒贴在耳朵边,耳朵一听见,眼睛便忍不住被吸过去,嘴巴便忍不住惊骇地张开。
众人瞪大眼睛,如行注目礼一样看着车队行驶。
司机各个铁面,白手套,黑西装,一行车队消失,灰尘扑扑的街面竟只留两行规整的车轮印。
巨响之后是耳聋般的阒寂,街道上忽听李四梅大叫一声,“嘿!难道,这邵公子真要登基了?!”
这一出似乎还没完没了,前面威风堂堂十多辆轿车依次驶过,街道终于热络起来时,又有一辆车从尽头出现,这次竟直接停在了老李的芝麻铺之前。
铺门一共就那么几尺来宽,全叫横停的轿车给堵满了。车门咔哒一声,钻出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在厅堂里,后院里忙碌的伙计们都不约而同停下来。这年轻人完全不属于这里,他浅色的软牛皮鞋踏进水门汀路污水中,使那滩污水也不属于这里,他走得气定神闲,步调中仿佛有独特的贵族标识。
李四梅跑进屋内,忽有些惶恐,双腿颤颤地就想往后撤。这是什么本能,她已来不及去想,只看见年轻人的脸越来越清晰,鼻梁高而窄,一双眼睛透着刀芒间闪烁的光,嘴角有笑,但显出点厌烦。非常帅,帅得人喉咙发紧。
“怎么卖的?”他倚在柜台前,也不怕油乎乎的木板脏了他的白衣服。
她撇开头去瞧油桶,“按瓶卖,一瓶能估摸着一斤半……”
“来两瓶吧。”年轻人打断她,指头无意识地在柜台上敲,似乎是某种钢琴曲的节奏。李四梅忙应了声,取下油桶上挂着的木匙。年轻人随意看了看,道:“今天生意还好?”
“一般一般……不是听说邵公馆做宴吗,有钱的进去吃宴,没钱的也要站围墙上巴望,看了那大鱼大肉谁还来买芝麻。而且也因这原因,巷道要封管半天。”
年轻人道,“排场那么大,又不请全上海吃饭,这不是假阔气?”
她手上的勺子一抖,一滴油顺着瓶口滑下去,滑出一道乌绫光亮的迹子。“这话可不兴说……”
“有什么不兴说,他又不在这。”
李四梅给他包装好两瓶油,用麻绳与牛皮纸扎紧了。她道:“侬看样子也不是小人物,但是对上邵家的人还是小心点,侬不晓得,上海除了英法德日的不要惹,最不该搬弄邵家是非。”
年轻人提上麻绳结,嗤出一声笑。笑里是吓坏人的轻蔑,李四梅惊恐地抬眼,生怕谁把这声听了去。她自己处于未知的危险,全是由这个有着目空一切优越感的年轻人带来,危险,但当她对上那充具压迫感的目光,却预感这像是她的童话。
南京西口的越界筑路地段偏僻,为何会有如此人物,在这样一家顶不起眼的芝麻铺买两瓶芝麻油。阔家少爷看上打零女工的故事不在少数,前些日子,斜对门的春莲就被娶进裴庄,做了个姨太太。
“我知道,多谢你提醒,钱我放在柜台了。”
李四梅听到这话,只觉得落空。
年轻人拉开车门往里钻时,忽又顿下来,李四梅顿时鼓足了精气神。
“哎,你爱财么?”他笑着问。
李四梅摇头,“不知道侬什么意思。”
他道,“那你把柜台上的东西到银行换了纸钞,分给你们这一围的邻里,就当那些人搅了你们生意的赔偿。”
李四梅低头一看,竟是枚金币!她没来得及吃惊,又听对方道:“还有,别整天跟紫禁城宫斗一样处处小心,这说不得那说不得,邵家又不可能到处安放窃听器,就算有哪个嘴碎的听到了你们一两句抱怨,姓邵的也不可能真大张旗鼓地抓人,是么?”
李四梅呆愣地看着他。
年轻人不耐烦了,啧了一声。“我就是说你们不用怕,姓邵的不会吃人,怕那玩意干什么。”
汪主席都要礼让三分的邵府在他口中竟然是“那玩意”。李四梅见他进了车厢后,原本可亲的神色立刻变冷淡,他吩咐司机几句,就将头枕在靠背上,闭上双眼,似乎疲惫得厌烦了。
李四梅稍一转眼,发现后座不止他一人。还有一个头顶小礼服白帽,身穿红白波点洋装裙的姑娘,从他手里接过两瓶芝麻油,随手放在脚边,亲亲热热地贴上去。
看见李四梅在外面欲言又止的模样,那小姐朝她扬了个飞扬的笑脸,藕白的手臂抬起来摆了摆。“谢谢侬!改天还来找侬买东西啦!”
黑色大奔驰驶出寂静的南京西路,邵柯允抬了抬胳膊,王巧倩却当不懂似的,仍紧挽着他的左臂。
“柯允你同那小女子讲了什么?我见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又怯怯地瞧着你。”王巧倩想到那双乌绫绫的眼睛只觉得可爱,情意绵绵才叫人心软如蜜,无情的人都是不可爱。“你说,我见你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子?”
她将脸凑到邵柯允跟前,对方瞥她一眼,淡淡道:“你何时有过女儿家的羞怯。整日罗唣吵闹,山上的雀儿鸟儿都没你会掀腾。”
巧倩哈哈一笑,欲再靠近点,邵柯允却握住她的手腕,将至提起从手臂上解开,又将她扶直,两人的肩膀之间盈了一道空气。
这下巧倩瞪起眼睛了,“不就挽挽吗?你出国这么长时间,我没见到你,都不让挽了?”她道,“你真悭吝!小气!”
司机在前方咳了一声,巧倩立刻将圆翘的小鼻头向他一扬,“你怎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这娇俏脾气,注意男女分寸在她这还成了邵柯允的罪状。南京政府的上海市市长王筱庵晚来得女,得的就是这位王巧倩,她自然是被宠坏了,但因跋扈中带着泼辣的大胆,娇纵里也有吃得下苦头的倔劲儿,倒是不如平常的富家子女那样讨人厌。
最为人乐道的,就是她对这位邵家公子轰轰烈烈的追求。邵柯允回国之日,她扯了九十九条红色大横幅挂在机场,一路车队大摇大摆,据人说其中还有杜月笙手下的保驾护航,阵仗之大,让邵柯允可是头疼了一阵。时至今日,社会仍推崇女子娴静温婉,某些地方未出阁的少女更是不兴见丈夫。亏得巧倩出身权势之家,否则她这样该引人发噱了。
司机自然懂这些,也懂巧倩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向少记仇,也能跟着打趣几句。他道:“王小姐所言怎么能是实话,我们少爷当然是顾及你的名声,你说哪有还没谈恋爱就把对方挽得如此亲热的事?”
巧倩看向邵柯允。“那谈个恋爱不就行了?”
司机道:“这哪能说谈就谈?如今不就是讲究个自由恋爱吗?”
“和我谈恋爱哪里不自由?我又不绑着他,又不将他禁足,我这是自由追求——”
邵柯允突然开口道:“巧倩,不兴开玩笑了。”
叽叽喳喳的姑娘一下子蔫下去,连带裙上跳脱的红色都黯淡几分。邵柯允最是不需要发怒来压人,他一变语气,就能让人听出那里面的压迫与不耐,眼睛看向哪里,就像刀尖捅向哪里。邵氏祖上可追溯到北宋徽宗的殿前将军邵双,扶宋破虏三军挂帅的血脉,仿佛仍在百年后的这个后人身上投下影子。
气氛兀自凝滞着,巧倩看了一会窗外,单觉得无趣,又看看邵柯允,对方还是闭目仰头。巧倩道:“不谈这个了嘛……那你说说你去买芝麻油干什么……这总行了吧?”
邵柯允道:“今日因我作宴,那边要封管半天,搅了别人生意自然不好,照顾一下。”
巧倩道:“原来刚才那走过的车队,不是你下令显脸?我当是你……”
邵柯允摇头,“我巴不得不要摆这出宴,就连我回国也不要让人知道才好。”
巧倩想起自己在机场做的那些张扬事,噗嗤一声笑了,“那我在你这里不是罪该万死?”她一顿,“嗳呀,不对,我忘了,排上你暗杀名单最顶头的恐怕不是我,是三太太罢?”
邵柯允终于睁眼,巧倩也不怕他那眼神了,扬着眉把视线顶回去。邵柯允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然而不带感情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