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一眼旁边的流川,“打算回去了?得等一下,头儿不在,得等中午才能问他要到回旋机的钥匙。”
流川白他一眼,用脚踢仙道。
仙道笑起来,“好,我来说我来说,我们不是回去。兄弟,你这里有锅么?给我们发的馒头都这样,”他拿出一个给十四看,“两个撞一块儿还叮叮当当响,想热一下。”
“你们去了工地?”
仙道点点头。
“这三天都在那边?”
“那怎么行?我和流川是来享受生活的,一天都耗在工厂里多没劲。我们前天一直往西走,那边有一片森林,流川说,都能赶上他们湘北的森林大了,原先流川他们驻地就在森林里,天天早上沿着沼泽地的边缘跑步。他带路,我们在里头摘到了灯笼果和水蜜桃,不过,味道实在很不好。”
“你以为还在人间哪?”
仙道笑了笑,“昨天我们去了北边,那里是沙漠,本来还想往前走,没水,实在不敢冒险。我说,地狱的风光还是不错的,就是老碰上打劫,有个人问我要吃的,我没有,他就拿刀往我后脑勺捅,幸好流川手脚利索,把他踢开了。”
“我告诉过你,外头很乱。”
“是乱,不过挺有意思,碰到一堆有趣的人,有一个哲学家老头,蹲在湖边,却从来不_have a bath_还有一个弹吉他卖艺的野鬼,一头红发,长得特别像流川一战友,我和流川盯着他瞅了半天,发现原来不是,可已经把他盯怒了,*起吉他就往这边砸,连脾气都像。”
“外头的人别随便招惹,告诉你,这些人,只分两种。勤快点的去工厂干活,那完全是赚廉价劳动力的地方,给的食物猪都不吃。那地方,外头的人叫工厂,nei部的人叫苦力营,可比不得nei部的He法工厂,主要给nei部犯了事的人劳动改造,你们是顺搭,”十四摸到了钥匙,“剩下的就是懒人,不愿去做工,又不能干等着饿死,只好抢吃抢喝,”他顿了顿,“我提醒你,不要让人弄到你的后脑勺,我们的魂魄封口在那里,那地方被人弄破了,可不是开玩笑,就得魂飞魄散!这样说吧,你不喝孟婆汤,大不了就是投不了胎,天天在外头飘*,过不上安稳日子但你一旦魂飞魄散,就什么都没有了,懂吗?你的一切都消失了。”
仙道在笑,流川也眯着眼看着他。
“你从前不这样儿,”仙道说,“虽然话也不像流川那样少,总不至于这么啰嗦。”
十四打开门,走Jin_qu,他希望仙道继续说下去,又希望他就此打住,他只好头也不回,“进来吧,热馒头用那锅,墙边上。”
十四还记得那天,在他值班室的角落里,并肩坐着两个人,在他们的周围,腾起一圈圈的白雾,那是蒸馒头的水汽。仙道说,这水汽真罗曼d克,从前他在上面蒸馒头,从来没蒸出过这么迷蒙的风景。
他们起初打算从中间分开那只馒头,后来不知道仙道嘀咕了什么,十四确定是仙道,那时流川已经要掰开了,仙道在他耳边说了些话,他愣了一下,又看了仙道几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十四看见流川咬了一口馒头,递给仙道,仙道笑着接过,就着流川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他们这样一口一口的吃掉了整个馒头。十四想,他不认识谁,可以和他一起吃一个馒头,只有五号,他骂了声,五号,身高两丈的五号,不苟言笑的五号,他但愿他一辈子不认识五号。
“兄弟,你往东走过么?不是苦力营,还要更东一些,我打赌,你肯定没去看过,那里有一个湖,蓝色,像天那么蓝,流川,你说说看,那湖有多美,”仙道看着流川说,流川不吭声,他笑着,“兄弟,流川办事从来不会出错的,但他在湖里洗了个澡,洗完之后,连自己_yi_fu放在哪里都记不清了,”他说流川站在湖边,身上的水一滴滴往下掉,他说流川那时的脸色像个孩子,迷迷糊糊,像在寻找一片丢失的糖纸,“你可以想象,那湖有多美。”
十四没去过那湖,他也不想去,湖在工场背后,水质一定污染严重,他什么也没说,等他们离开前,他又重复了一句:“回不回去,流川,你还有四天考虑时间。”
碰上牧绅一也是那天,仙道刚走出门,牧刚好站在检查所外,他以为走出来的是十四,拉住仙道,等看清后,双方都很愕然。
十四打开窗口,“牧,你这时来有什么事?”
牧绅看一眼仙道,又看一眼流川,终于还是开口,“我想来看看清田的死亡视频,我找到他了,他说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死的。”
“这恐怕不行。”
牧指着仙道,“没关系,他也是自己人,对吧,仙道?”
仙道笑笑,也不回答。流川拉了一下仙道,后者笑起来,“牧,流川不耐烦了,我们说好今天去湖边,和一个老先生约好了。我们先走一步,下次再聊。”
牧点点头,等他们走远,他说,“那是湘北的人。”
“不知道。”
牧转头看十四,“我认识他,湘北野战部队的王牌,”他声音低沉下去,“杀了我们很多兄弟。”
他说:“十四,你一定要帮我这回,我不能让自己的兄弟死的不明不白。”
十四把视频回放给牧时,牧说,那是毒气,清田是中毒死的,他说湘北的手段太下作。
“真他_M想亲自跑回去,做鬼去收拾他们。”
“得啦,你清楚的很,亡魂擅自回到人间是什么下场。强行消除记忆遣送苦力营不说,还永世不得超生。”
牧点上一支烟,“这对你没有损失,我只是一个贿赂你的人。”
“是的,但也是一个跟我说话的人,”十四说,“我怀疑我生前是个野人,一个人住在山里,与世隔绝。从来没有一个人说他认识我。”
他想起仙道,但他还是说完了那个*漫的假设。
牧吐出一口烟,笑了两声。
后来,牧要求十四把仙道的死亡视频也放给他,十四没说什么,放给他看了。他说牧是陪他说话的人,这句话不小心抬高了牧的位置,他既然生硬抬高了他,只能顺水推舟,总不能又生硬的将他抛下。牧看了两遍视频,叹口气,“人一旦染上了_gan情,从此就指望不上啦。”
五号回来时,雨季也跟着来临了,这一年的雨季来的有些晚,头儿说的,十四不太清楚。这是他在地狱遇到的第二个雨季,第一个雨季他在苦力营,那时每天身心俱疲,只知道咀嚼和睡觉,从来不留意季节和天气。五号回来时,带着溶洞里买的雨花石项链,还送给十四一只笔筒,上面刻着一个少nv的侧脸。十四不知自己喜欢不喜欢少nv,但他知道自己喜欢雨,这个雨季的第一场雨下了yi_ye,第二天检查所后院的黄草皮全都绿了,他来上早班时,特意摘了两片草叶,ca在值班室的水杯里。
时间已到中午,十四吃过饭,走到后院,他用抹布擦掉秋千上的水痕,否则会生出更多锈。这一天涌来的死人尤其多,从士兵们的谈话间,十四听出战争已经jin_ru了最后阶段。在各方面的施压下,地府的结界也升级了,除此之外,还出台了一tao新的结界管理法,头儿让十四好好研究,十四看着只想打瞌睡。他把落在滑梯上的梧桐树叶捡起来,听到屋外的喧哗,他知道是那群在等待下午班登记的亡魂,之前下雨,他们为争夺屋檐下的躲雨位置大打出手,现在大约又出现了其他状况。
他走出去,看见两伙军装不同的士兵正对峙着。其中一伙十四认识,清田和海陵的一帮人,另一伙穿着湘北军_fu,脸却都很陌生,十四没有头绪。
“野猴子,你给本天才听好,我们湘北从来没放过毒气,我们一向打硬仗,不干那些缺德事儿。你自己死的傻,别赖在我们头上。”
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士兵。
“不是你们干的,难不成我们自己人干的?本大爷懒得和你废话,今天免不了打一场,算是给你们湘北这群死鬼的见面礼,顺便说一句,地狱欢迎你们,也欢迎你们还在上头苦苦挣扎的战友。”
“闭上你的乌鸦zhui!”
两方的怒气一触即发,十四去劝架时,吃了很多冤枉拳头。红头发很奇怪,他看见十四,竟然大笑起来,又大声叫嚷着让他帮忙。他的攻击yu太强,不解决不行,十四咬咬牙,*起一张椅子,砸向他的脑袋,那一招确管用,红头发顿时直了,瞪他一眼,又怒又惊的骂了声,一头晕过去。
一个D眼镜的年青人跑来扶住红头发,他向十四叫道:“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十四转身就走。
“三井!”
十四不知道他在嚷嚷什么。
第二天十四第一次去湖边,他迷了路,他下午下班后出发,刚走过苦力营,天忽然黑了。
只有一盏路灯,他走过去时,有几个人在那里吃东西,他们吃得很急,馒头刚进zhui就下咽,在喉头鼓出一个大包,咽2水,又咕噜滑下去。半年前,十四也蹲在这里吃过馒头,那时他是苦力营的一名劳改犯,后来因为表现突出,被直接分配到了出入关口检查所。他想,自己从前是犯过事儿的,不然不会进苦力营,但关于的那一部分的记忆已被强制消除,他一无所知。从前,他并不好奇,但最近却时时琢磨起来。他想,自从碰到仙道和流川后,他生活里的一部分就忽然变质了。那两人只是两天没再来检查所,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并且在这个傍晚,他拎着自己的一壶绿豆茶,打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他们。
他走在那条漆黑的路上,不,没有路,只有一片没有边界的土地。在白昼,这片土地荒芜,时刻飞扬着沙尘,偶尔出现几棵树,经过时就必然从树后蹦出几个孤魂野鬼,伸手问你要吃要喝,是的,十四可以想象,他们全副武装,凶神恶煞,诽徊在地府外围的任何一方土地。但在夜晚,完全沉淀下去的黑色笼yinJ一切,连孤魂野鬼的眼睛都胆怯起来,他们都躲到了靠近外围和nei部的结界处,那里有灯光,他们在那里*成一团,沉沉睡去,如果被另一个饥饿的同类袭击,也只能听天由命
十四最初有些犹疑,每走一步都想回头,后来,他好像和黑暗有了默契,他一步步走着,_gan到bodynei部有花一样的东西在盛开,填得他的整个腹腔饱满有力,那gu力量从咽喉上升,从鼻腔随着呼xi排出,他闻到自己体nei的味道,那不是猪肝的味道,不是咸鱼的味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这里没有光,前方也没有光,但他似乎确定,在某处,确乎存在那么一个洞口,能让他通向另一个世界。
看到湖时,他跑起来,湖边燃着篝火,他看到后面shen色却有涟漪的水,还看到了火边的人。
一个老头,胡子像一条毛毯,从下巴盖到了膝盖,十四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正低头在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写什么。
“请问,,”十四走过去,“有没有看到两个年青人”老头抬起头看他,“你找他们”
“是的。”
“我是北野先生”
“哦,他们在哪里”
“你知道三皇五帝么
“不知。”
“或者耶稣基督”
“不知。
“年轻人,你陪我聊会天,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哪里,A,拿破仑,他你总该知道吧”
“不知”
“拿破仑和我同一天翘辫子,在地府门口,我碰到他。他很憔悴,那时他才五十出头,不是我吹牛,在他那个年纪,我还很能一2气吃掉三条长面包,喝下两扎啤酒。这个皇帝,他被圣赫勒拿岛折磨坏了,他爱上了那个囚禁他的敌人
“他Jin_qu了,我留在外头,他是个英俊的矮个子,他喝下汤时我没有劝阻他,我一直后悔。如果他也留下,这四百年我就不会这么孤独
十四望着老头,“他们在哪里”
“你想看看我写的书么我花了四百年,它绝对是一本惊世著作,我是说,如果能够在人间出版。人类需要时间,一个人的智商可以从出生就很高,智慧却需要时间来沉淀,我用四百年思考了全人类的六千年,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你想看看么我可以把序言读给你,你也许懂一点拉丁语”
“他们在哪里?”
“年轻人,你很急?”
十四点头。
“你们总是太匆忙,地狱里有无数的时间,你们该坐下来,思考,人间是政治家的温床,地狱该是哲学家诞生地。他们也是,刚听完我的第一章,就逃掉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在哪里,你替我去惩罚他们。”
“在哪?”
老头扬起手,指向沿湖的一处礁石,“在后面,你确定不要听我朗诵一段么?”十四走过去,他渐渐看清两个坐在礁石后的人影。
“喂。”
“兄弟,是你,”仙道站起来,“憋不住来看湖了?可惜没选对时间,你该白天来。”
“哦,我白天值班,”他有些局促,四处打量,流川静静在原地,略偏着头看他,“这里倒不算黑。”
“有水,反光。”
“蚊子可能有点多?”
“A,是,流川特别招蚊子,都咬他,不咬我。”
仙道大概是在开玩笑,他应当笑两声,可他只是干巴巴的说,“你们就这里睡觉?”
“嗯,不过还没睡哪,流川这几天j神好,晚上都不困,刚刚陪他玩了会儿绕口令。”
仙道看一眼流川,“流川特喜欢绕口令。”
流川哼一声。
“兄弟,你过来,该是有事儿吧?”
当然,十四想,他的事情压在心头,把心都压的坍塌了。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也许他该这么表达,他有很多故事想听,他自己从前的故事。
“哦,我过来道个别,我年假快到了,”
他的年假还有两个星期,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只好说下去,“打算去旅游,可能一段时间见不到。”
“哦。”
“这两天情况有变,”他索x开始东拉西扯,“从前都是海陵的阵亡多,这两天湘北的却直线上升。”
他注意到流川的眼睛剧烈收*了一下。
“地府的7个关口,昨天光我这个关口就接了两千湘北亡兵,统共大概上了万,湘北的首都已经被围。听说,将领折损大半,只剩些肖小,也没人指挥,全在盲目抵抗。”
流川忽然站起来。
“怎么了?”
十四问。
仙道却默不作声。
流川又缓缓坐下去,低声问:“阵亡名单?”
他只是问,却像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十四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这两天湘北军衔少尉以上的将领阵亡统计表,他想如果不是怀里刚好有这么一份表,他大概会跳起来,立马赶回关口检查所,去连夜统计,再回来汇报。他想,他有些怕流川,不知为何。
流川接过表,低头看,仙道仍然不说话,走到流川边上,紧紧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