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采买了些日用品,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便宜旅馆住下了。旅馆对面就有个网吧,他去那儿按照D明月给的简历在电脑上重作了份,又找了个复印店印了十来份,很快就拿到了手,倒是找拍证件照的地方花了他不少功夫——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冲照片了,也没什么人用相机了,街上到处都是拿手机照相的人,龚小亮最后在靠近新时代广场的一家眼镜店边上找到了个提供证件照_fu务的冲洗店。拍照的地方在店里的一个小隔间里,老板亲自给他照,先是指了个位置让他坐下,接着在墙上鼓捣了通,龚小亮只觉得左右两边一热,眼前一刺,两道炽热的光线集中在了他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龚小亮眯起了眼睛。老板不乐意了,连声说:“你眼睛睁开A!不睁开我咋照!”

龚小亮试着作了个撑开眼皮的动作。白茫茫的光线外,隐约有道影子在移动,像是那个手持相机的老板,又有些像一个在审讯他的警察。

审讯室里的灯光比现在还要亮,四周比现在还要暗。一道道黑影围绕着一张桌子,围绕着他兜着圈子,这些黑影质问他:“你和蓝姗什么关系?”

这些黑影告诉他:“你知道她怀孕了吧。”

他哭了出来。

“下巴抬起来一点,你低着头干啥呢?”

老板不耐烦地指导龚小亮:“看镜头A!欸欸,别低头A!咋又低头了呢!”

龚小亮作了个shen呼xi,稍抬起下巴,找到了相机镜头,抓紧了ku子,没再动了。相机的闪光灯亮了下,龚小亮垂下脑袋,揉了揉眼睛。

照片算是拍好了,洗了二十张,回到旅馆,龚小亮把照片一一贴到简历上。他再次打量这份简历。D明月给他写的个人介绍颇有期末点评的风味:学习能力好,吃苦耐劳,注重个人独立x的同时富有团队协作j神,能灵活应对处理突发x事件。

这些特质他确实有,尤其是在监狱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如果招聘的人需要他详尽描述自己的这些特质,他要怎么说吗?他能说得好?他能编一些故事来搪塞吗?

D明月在简历里隐瞒了他的牢狱生活,他也接受了这样的隐瞒,他明白他的用心,谁会想要聘一个高中没毕业的有前科的人呢?这人犯的还是杀人的罪。他们会相信他已经改造好了吗?他真的已经改造好了吗?他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动手杀人的人,天生基因就和别人不一样,那可能是种恶的基因,天主教管这个叫该隐的基因,在佛教里就是“业”。生来就有的“业”,埋藏在他灵魂里的“障”,他是没法摆neng的,他要修,修一些正果来T和这些业和障。

他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很坏的人?蓝姗可能只是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一个契机。人来到这个世界,多多少少都带着认清自己的任务。谁会想要稀里糊涂的就老死了呢?

想到蓝姗,想到死亡,龚小亮一阵难受。他把那叠简历压在了枕头下面,趁夜又去了那间网吧。他建了个新的文档,自己作了份简历。在这份简历上,一段长达十年的时间段里,他填写的是:在牡丹第一监狱改造。

这一行字打完,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想了想,删除了,但这份新简历他还是打印了出来,把剩下的照片全贴上了。

龚小亮开始在牡丹找工作。早上他在路边早点店里买两个白面馒头,吃一个,留一个,他会先去人才市场递一圈简历,接着就去电器城,数码城,反正能和电脑软件硬件车上关系的地方他都会去。饿了他就啃早上剩下的那个馒头,水是在旅馆里装的,随身带着,冷了的馒头就着水下肚,面遇水Zhang开来,一个馒头能顶一下午。通常,他都是无功而返,有的人甚至连简历都不收就把他打发了。煤挖完了,牡丹这座城市奄奄一息,除了那些新开的商场卖场还在招零工,没什么地方还请人了。他也硬着头皮去应聘售货员,经理一看他没有销售经验,他又**沉沉地说不来几句话,直接就让他另觅他处就连去超市当收银员,他也因为没经验被拒绝了,不过这次他多问了句,问超市请不请搬货的,力气他还是有的。应聘的人听了,轻笑了声,力气谁没有呢?有的是比他壮,比他结实,j力比他还多的人一些数码城里卖手机和电脑的一听他来找工作的都和他说:“你咋不去shen圳?”

shen圳有好多电子芯片厂,一年四季都缺人,勤快点的,不要命一些的,一天上十六个小时班,一个月能拿好几千。

龚小亮想过去shen圳,去一个没人会认出他,没人知道十九中弑师惨案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可以每个月汇钱给他_M_M,他们还可以打电话,视频,他得去换一个手机,现在好像都流行用微信了,一个可以储存声音,传递声音的手机软件。

他也知道,他一旦离开牡丹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不会想再呼xi这里干燥的空气,触摸这里灰黑的尘埃,不会再回忆起这里的雪,这里的白和这里的黑。他一分一秒都不会想要再想起蓝姗。

可是,杀了人,坐了十年牢,然后就此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潇潇洒洒,这样可以吗?这样就够了吗?这样就算偿还了他的罪了吗?这就是一条人命,不,是两个生命的价值了吗?

龚小亮掐着自己,拖着自己在牡丹的路上走着。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没办法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他是个孤胆英雄,他可以说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他不是,他只不过是一个踏着炭火,迎着鞭笞,向着未知的高山攀爬的罪人。他要欢迎这些痛苦,他要拥抱这些痛苦,他需要它们来打磨他怀揣着的“业”。一种近乎自_N_的负罪_gan牢牢攥紧了他的心,他任凭它的摆布。

尽管旅馆的要价不高,可连续住了两个多月还是快挖空龚小亮的所有现钱了。这晚,龚小亮一盘算,明天他不得不搬离这里了。至于要去哪里落脚,他还没想好。去做一个乞丐吗?未尝不可,他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他这样一个人哪里还需要什么自尊?

隔天一早,龚小亮打开_yi橱收拾东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tao挂着的校_fu,旅馆老板娘帮他把_yi_fu洗干净了,还因为这tao校_fu和他tao过近乎。他们的nv儿也是十九中毕业的,正在哈尔滨读大三,学酒店管理。老板娘热情,有事没事就爱和龚小亮唠几句,龚小亮因此听了不少她的家事。

旅馆的老板姓文,整家旅馆就靠他们夫Q两人打理,从前也有生意好的时候,请了十来个_fu务员,天天客满,现如今呢,牡丹火车站没落了,沿街开着的招待所,家庭旅馆倒闭的到底,改头换面的改头换面,文老板的旅馆能支撑到今天多亏了一墙之隔的老文饭馆。老文饭馆的掌勺是文老板的表弟,也是个文老板,去沈阳学过厨,烧得一手好菜,能作流水席,杀猪宴,一道雪松焖鱼远近驰名,不少食客慕名来这儿尝鲜。文老板在饭馆入了gu,这些年全靠这些分红支撑着旅馆。

龚小亮在旅馆里进进出出,常听见老板娘数落文老板,旅馆门庭冷落,水电暖气样样都需要维护,花的钱不少,老板娘早就无心再经营了,她想把旅馆和饭馆得墙打通了,把老文饭馆扩成老文酒家,承办婚宴,寿宴,满月酒。一来,虽然牡丹人口外流严重,经济不景气,可哪家哪户结婚,过寿,有了孩子不开心,不得庆祝庆祝,二来还能给他们即将毕业的nv儿谋个生计活路,她学的是酒店管理,不正好回家发挥发挥吗?

龚小亮把校_fu从_yi架上取下来,叠好了,垫在他带进旅馆来的那只购物袋的最底层,他收拾了下就提着袋子下楼了。到了前台,老板娘一看他,问了声:“这就走啦?”

龚小亮点点头,掏出把钱来数着。老板娘问他:“还找工作呢吧?”

她又说:“工作难找A牡丹!”

龚小亮诺诺颔首,把一叠钱放在桌上,推给老板娘:“您看数对不?”

老板娘拿起钱,一边数着一边问他:“你爸你_M呢?”

龚小亮靠着柜台站着,道:“离婚了。”

过了会儿,他又道:“我爸去大连了,我_M不怎么和我说话。”

老板娘一看他:“端茶送水能干吗?隔壁那个打杂的回老家结婚去了,反正吧平时还得兼干着些旅馆的活儿,你行吗?”

龚小亮点头如捣蒜,但随即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他意识到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利用了别人的同情。

他干了件坏事。

龚小亮看着那笑眯眯的老板娘,才要说什么,老板娘一转身,小跑着就上了楼,不一会儿和文老板一块儿下来了,她拉着文老板说个没完:“我看行A,你瞅瞅,唉,不是,我说,难不成我干还是你干A?我这整天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还没个完了A?你倒好,两手一撒看球去了。”

文老板走到了前台边,扫了眼龚小亮,推了推老板娘:“行了行了,三楼那屋你收收去。”

老板娘和龚小亮使个眼色,走开了。一楼窄小的前厅里就剩下龚小亮和文老板了。文老板上下端详龚小亮,先问他:“什么学历A?”

“高中**学历。”龚小亮说,他从购物袋里掏出份简历就递了过去。那是份有着十年空白经历的简历。

“08年往后就没啦?”文老板弹了下简历,挑起眉毛瞅着龚小亮,似是等着他解释。

龚小亮低声说:“出了点事。”

文老板一听,抬脚往外走,龚小亮忙跟上去,文老板转进了隔壁的老文饭馆。饭馆里还有两桌人,一桌起身要走,一桌还喝着酒,见了文老板,全都颔首致意。文老板还在往里走,眼瞅着要进后厨了,他一回头,瞪着眼睛,凶巴巴地对龚小亮道:“你这人不会说话还是咋?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A!08年到18年你是不在这个社会上了还是不在这个地球上啦?”

龚小亮看着地上,说:“我出了点事。”

“你?”

“我犯了事,坐牢了。”

“就你?“文老板停下了,堵在厨_F_门口,没声了。龚小亮瞄了眼,文老板正打量他,还是那副不客气的神态。

龚小亮截住了他的视线,看着他,继续道:“挺大的事,因为没成年,就判了十二年,后来表现好,就关了十年,上两个月才出来的。”

“我_M没养老金,我得赚点钱给她养老。”

文老板把手里的简历纸卷成筒状,指向那走了的客人们留下的一桌残羹冷炙,对龚小亮吼道:“还不赶紧收拾了拿去后头刷干净了!”

龚小亮闻言,把手里的袋子丢在一旁,跑到那桌前,把剩菜刮进一只大汤碗里,叠了好几个盘子,搬去了后厨。

文老板的表弟正在厨_F_杀鱼,一看龚小亮,又往他身后看去,只听文老板在龚小亮身后道:“你嫂子给你找了个帮手!让你别成天使唤她了!“

龚小亮朝着文老板表弟用力点了点头,把脏碟子放进水槽里,忙不迭又去了前面,抱了许多脏碗脏筷子回来,通通放进水槽,开了水龙头就开始刷碗。

文老板点了两_geng烟,和他表弟一人一_geng。文老板表弟问了句:“会杀鱼吗?”

龚小亮转头看他们,左手搓着右手的手腕,一时间答不上来,这当口,文老板冲着表弟来了句:“你咋废话这么多?不会还不能学了?”

表弟笑笑,文老板拿手肘一捅他,和龚小亮道:“叫奇哥!”

“奇哥**”

文老板一板脸孔,zhui唇上下翻动,像要发脾气,龚小亮立刻干脆地喊出来:“奇哥!”

这下文老板满意了,抽着烟走了。奇哥笑了,从面前的红色大盆里捡了条活鱼,揪着它的尾巴在一块木板上摔了好几下,鱼似是昏死了过去,不动弹了。奇哥一瞅龚小亮:“那你怎么称呼?”

龚小亮还看着那条被摔晕了的鱼,这鱼的鳞片发绿,身子比鲤鱼扁,是雪松江里常见的一种淡水鱼。奇哥抽着烟,一刀剖开了鱼肚子,抓出一把nei脏来,皱着眉毛,抬起眼睛望向了龚小亮。半天都没等到龚小亮的回音,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龚小亮回过身继续刷碗,音量高了些许:“我叫龚小亮!”

“行吧,把碗赶紧洗了,我这儿还好多鱼等着呢。”

奇哥话音才落,跟着就响起了好几下砰砰摔打的声音。奇哥问他:“不怕血吧?”

龚小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答不上来了。他不怕血,也不怕鱼,只是一想到“杀”这件事,他就忍不住打寒噤,冒冷汗。奇哥又问了遍,龚小亮吞了口唾沫,说:“没杀过鱼**”

奇哥应了声,不言语了。片刻后,文老板探进来半个身子,把龚小亮喊了出去。他领着他往旅馆的方向走,说着:“给你收拾了个屋,就在一楼,你那包东西我给你放Jin_qu了,你去瞅瞅,看看还缺什么,和你嫂子说一声。”

龚小亮慌了:“这怎么好意思,我,我我,”他打起了结巴,“我随便找个地方落脚就成了,还在您这儿,打扰您和嫂子,对不起,对不起。”

文老板来气了,吹胡子瞪眼:“住我这儿还委屈你了是吧?”

龚小亮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唯有一个劲和文老板欠身子,跟着文老板进了他说的一楼的_F_间。屋里放了张沙发床,一张桌子,角落堆了许多装卷筒纸的纸箱子,剩余的空间勉强能容下两个人。床头正对着扇小窗,窗台上和地上都是灰。还有灰尘在_F_间里飘*。

“我可清点过,你小子别没事偷纸巾A。”文老板摇着手指警告龚小亮。

龚小亮鼻子一酸,掉下了两滴眼泪。文老板一看他哭了,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就出去了,龚小亮在_On the bed_坐了会儿,xi着鼻子,哭着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他把_yi_fu展开了挂在沙发_On the bed_,把牙刷牙膏漱口杯子和毛巾放到了桌上去。他拉起_yi袖擦眼睛,擦脸,还去擦窗台上的灰尘。他打了个喷嚏,眼泪止住了。他给他_M发了条短信。他找到工作了,还有了暂住的地方,他要在牡丹重新开始了。

龚小亮就此在老文饭馆干上了。后厨还有个帮工,也是个厨子,不过是兼职,只在中午和晚上用餐高峰时出没,食客一多,文老板和老板娘也会过来帮忙,周末的时候,要是他们nv儿巧巧从哈尔滨回来,也会来搭把手,帮着算账,做些杂活儿,但是多数时候,饭馆里就只有龚小亮一个杂役,洗菜,刷碗,拖地,传菜全是他一个人,他也勤快,有眼力见,哪儿需要用人,不用奇哥招呼,他一定第一时间冲过去。客人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抹布不够用,他就用手去抹客人等位子,等菜等烦了,扯着嗓门拿他出气,他任骂任羞辱,还给客人鞠躬道歉客人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这天一个客人排队等急了,抄起个茶杯就往龚小亮砸去,龚小亮的额头立马见了红,他没支声,蹲下了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还是巧巧看不过眼,冲上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砸伤龚小亮的客人,站在两人中间,叉着yao不_fu气地说:“你怎么打人呐?为了吃顿饭至于嘛!”

龚小亮拉了拉巧巧,他没事,只是擦破了皮。巧巧还不依不饶地:“谁没个爹没个_MA,你这晚饭吃迟了,是_M心疼了还是爸心碎了A?你把人弄伤了,你想过他爸_M的_gan受吗?你把自己当上帝,顾客是上帝,没错A,可上帝打人吗?你看这一屋子人,又不是我们有空位不给你坐,泼皮耍赖可得有个限度,怎么着A,是想在nv朋友面前逞能是吧?这位姑娘我可告诉你,这样的男人等你俩结婚了,在外头打人打习惯了,保不齐回家也得来上几招!”

那被骂的男人一看龚小亮,又一看巧巧,还要说什么,边上一桌客人里一个光头拦了他一把,道:“兄弟,我说句话,这事儿是你不地道,咱们出门在外的,讲点素质,成吗?”

那男人咬咬牙,拽着nv朋友甩下句:“全天下就这一家饭馆了是吧?走!”就走了。

巧巧朝男人的背影啐了口,推着龚小亮去了柜台里,拿了几张纸巾给他。龚小亮把手里捧着的碎瓷片扔进垃圾桶,轻声说:“我没事儿。”

巧巧瞅着他,一双原本大而亮的眼睛挤成了大小眼,还在急急的喘气呢,似乎还在气头上。这时坐在柜台前吃饭的一桌年轻人里一个染黄毛的举起酒杯,对巧巧道:“巧A,这哈尔滨的酒店管理还教怎么对付赖皮流氓A?”

巧巧翻个白眼,没理他,一拉龚小亮,要看他额头上的伤,龚小亮往后一*,躲开了,后厨喊出菜,他又忙碌了起来。

这晚打烊,龚小亮在厨_F_刷碗,近来奇哥总是一打烊,算完当天的账就回家了,他给了龚小亮一串钥匙,由龚小亮锁门。眼下饭馆里只有龚小亮一个人,巧巧从外面进来了,她穿了件大红的羽绒_fu,双手ca在口袋里,脑袋上顶着个红色毛线帽,看着龚小亮,下巴昂得高高的,响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龚小亮!”

她问他:“去吃夜宵不?”

龚小亮摇摇头:“你们去吧。”

“什么你们A?”巧巧哼了声,“事先申明,我可还没男朋友A!”

龚小亮看她,说:“你一个人去吃宵夜?这么晚了不安全吧。”

“不A,和几个同学。”巧巧眼珠一转,一咂*头,改口道,“对A就我一个人,你给我当贴身保镖吗?”

龚小亮没声了,低下头去。巧巧走到了他身边,说道:“你这不都快洗完了吗?我等你。”

“不了吧,我还要扫地。”龚小亮说。

“外面都那么干净了还扫A?”

“再拖一拖。”

巧巧靠在桌边,不太乐意了:“你怎么总一个人待着?你可有点孤僻。”

龚小亮笑了笑。

“你老家哪儿的A?”巧巧问他。

“牡丹的。”

“A?那你怎么上我们家打零工来了?我_M说你十九中的A,欸,你多大A?”

“二十七**”

“二十七**”巧巧掰掰手指,“那会儿随便考个牡丹的什么学校不都包分配嘛?十九中最差的班也能考个三本吧,你一个都没考上?你读书也太烂了吧?”

龚小亮还是笑。巧巧叹了声气:“你不会打算一辈子在这儿给我叔打下手吧?”

龚小亮瞥了眼巧巧,巧巧立马截获了他的这两道视线,凑上来,拿肩膀轻轻撞他的肩膀:“雪乡你知道吧?”

龚小亮把洗好的碗放去了另一张桌上,用干抹布擦。巧巧也拿了块干抹布,和他一块儿擦碗,说道:“离我们这儿不远,那儿这几年旅游特别火,牡丹这儿吧,开旅馆我看是没戏了,一个月都不一定有一个客人,你说要是咱们去雪乡开旅馆,加上我叔这手艺,啧啧,说不定还能上上*尖上的中国呢!”

“*尖上的中国?”

”A?你连*尖上的中国都不知道?就是那个纪录片A。”巧巧一拍龚小亮,和他打了个“等着”的手势,转眼就跑没了影。可不一会儿,她就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怀里抱着台笔记本电脑。

碗都擦干了,龚小亮正打算再拖一遍外头餐厅的地,巧巧随便找了个座,打开了电脑就开始播视频,还招呼龚小亮过去看。

电脑屏幕上一个厨师正把面条甩得老高,粉尘四散。

巧巧托着下巴也盯着屏幕,画面切到了shen山里,有人爬树取蜂巢,画面又切到了海边,有人下海捞鱼,煮一大锅海鲜汤。巧巧边看边给牡丹搞旅游规划:“你说咱们牡丹也搞个什么景点,我看林场那边就不赖嘛,原生态,回头上一上电视,咱不也火了?”

她回头张望龚小亮,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时间不早了,牡丹早早地安静了下来,若是还有人在忙碌着什么,一定是在忙着做梦。

巧巧还在畅想:“要是挖出个温泉,也能和富士山山脚下似的边看雪边泡温泉了嘛?那美的**这附近有矿,有矿的地方是不是就可能有温泉A?”

纪录片的画外音介绍起另外的佳肴了,上海本帮菜,私家菜馆,已经相传五代。那最新一辈的传人在接受采访,他的口音有些重。龚小亮拄着拖把站住了。

巧巧问道:“你喜欢牡丹吗?”

她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龚小亮,她的头发做了酒红色的挑染,衬得皮肤*,她身上有gu淡淡的香味,平时不易察觉,此刻忽然特别明显。龚小亮好久没闻到这样的味道了,清浅,不着痕迹,埋伏在空气中,抓不住,好像没有形态,可到了必要的时候,这gu香味又会在瞬间化成一柄锥子,直刺进人心里,那被刺伤了的人呢,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能有什么样的下场?除了被钉住,他什么都做不了。

龚小亮弯下yao拖着地走开了。

巧巧还和他搭话:“不喜欢A?不喜欢还待在这儿A?”她_gan慨道:“现在都没什么人留在牡丹啦。”

“我嘛,你看我爸,臭脾气,老顽固,非得待在这儿,最近他血压还有点高,我_Mtui脚也不好,我走了他们可怎么办A?”巧巧尾音一翘,有了主意了,说:“龚小亮,不如你去考个驾照,回头咱们搞个林场一日游,我当导游,你当司机,你看怎么样?”

龚小亮说:“驾校得交很多钱吧?我没钱。”

他拖到了门口,指着大门说:“我要关门了,你走吧。”

巧巧眨巴眨巴眼睛,zhui唇一动,却没说话,用力拍上了电脑,夹在腋下,大步走了出去。

当晚,龚小亮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开着大货车,往南去,边上坐着巧巧,后来又变成了蓝姗。他吓醒了。

隔天,巧巧提前一天回了哈尔滨,店里少了个帮手,龚小亮忙得团团转,到了下午三点他好不容易喘上口气,店里只有一桌客人还在喝酒,剥花生米了,龚小亮给他们添了点热茶水,正准备去后厨吃饭,店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客人,这人逆着光进来,他又走近了些,龚小亮才看清,来者是个j瘦的小个子,D着顶毡帽,瞅见龚小亮,抬了抬帽檐笑着打了个招呼。龚小亮认出他来了——他是十年前跟了他庭审一路的牡丹晚报的罗记者。

龚小亮给罗记者安排了个座,拿了个茶壶过去,给他倒茶,问道:“吃点什么?”

罗记者把帽子往上顶开些,挤着眉毛看龚小亮,笑着摸下巴。罗记者约莫四十来岁,下巴刮得铁青,眼睛贼亮,肩膀总是耸着,好像两条胳膊老是被什么东西挤着一样。

龚小亮挠挠脸颊,轻声问罗记者:“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罗记者不看他了,环顾四周,一抹桌子,一笑:“你这儿还不赖A,挺干净!还敞亮!”他问龚小亮:“有什么推荐的?”

“焖鱼吧。”龚小亮说。

“好吃吗?”

“很多人点。”

“好吃吗?”

龚小亮说:“好吃。”

“哦,那来个焖鱼吧!”罗记者竖起_geng手指敲着下巴,左看看,右瞧瞧,看准了别人桌上的一个砂锅,问龚小亮:“那是什么?”

“白菜油渣粉丝豆腐。”

“来一个。”言罢,罗记者又琢磨了番,点了第三道菜:“再来个锅包r吧,你_M说你爱吃,欸,我们一块儿吃吧,你吃了吗?”

龚小亮说:“我**在这里工作。”

罗记者往他身后一指:“柜台里摁计算器的是你老板A?”

龚小亮点了点头,抓着手里下单的纸,小声说:“你要找他聊聊吗?”

罗记者哈哈笑了两声,一拍龚小亮,声音一高,打着手势和奇哥道:“老板!你这伙计我认识,我请他吃个饭,给您打个申请,您批准吗?”

奇哥咧zhui一笑:“批准!”他望了眼龚小亮,“你不正好还没吃呢么,吃点儿吧!点了什么菜A?”

罗记者把龚小亮拽下来了,他坐的是张摆了四张塑料凳的小圆桌,龚小亮被他拽到了他身边的凳子上,两人斜斜面对着。罗记者扯开嗓门道:“一个焖鱼,一个白菜油渣粉丝豆腐,一个锅包r,再来两碗米饭,两瓶哈啤!”

“好嘞!”

龚小亮在罗记者边上坐不住,起身要走,罗记者喊了他一声,他道:“我去后厨帮忙。”

罗记者还要说话,奇哥恰好拿着啤酒过来,一看,把龚小亮摁了回去,嗓门洪亮的说:“行了吧,你就在这儿歇会儿吧!你这一不杀鱼二不剁r的,也指望不上,歇着吧!”

龚小亮低下头,说不上来话了。奇哥给他们开啤酒,罗记者客气,请他也喝一杯,奇哥站着干了半杯,和罗记者热热闹闹说了一大通,他道:”我这伙计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干活儿卖力得很,老实,勤快,可我看吧,这小子平时不是干活儿就是窝自己_F_间里,手机也不玩儿,网吧也不泡,也没半个朋友,没点活人气A!嘿,这不您就来了!好嘛,你们喝着,聊着,我这就做菜去!”

罗记者听了就笑,奇哥也笑眯眯的,龚小亮来回看他们,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要是不笑,不跟着喝上几口酒,那仿佛是天大的罪过。

龚小亮扯出个笑容,拿起酒杯,*了*zhui唇。奇哥按了按他的肩膀,走开了,罗记者给他添酒,玻璃杯满了,雪白的啤酒沫涌了出来。龚小亮忙用手去捂。罗记者给他递纸巾,问道:“出来挺久了?”

龚小亮擦杯子,擦桌子,说:“快三个月了。”

罗记者喝酒,说:“我估摸着你也差不多出来了,就在你家这片打听了打听,听人说前阵子见到你了,我就转了转,这不就被我给找着了吗?”他戳戳自己的太阳*,“干记者的,这点灵敏度还得有!”

龚小亮把*透了的纸巾推到一边,撇头看着照进饭馆的阳光,说:“我一没文凭,二没工作经验,也只能在饭馆打打下手了。”

“哟,你这逻辑推理能力不赖。”

龚小亮苦笑了下,罗记者给自己倒酒,问道:“怎么还留在牡丹呢?这破地方,要山没山,要水没水,nv人全跑了,满地都是小光棍老光棍,你说有个什么好?”

龚小亮略微抬起点头,看着罗记者道:“有矿山,还有雪松江A,冬天结冰了还能溜冰。”

“溜野冰要死人的!”罗记者鼓圆了双眼,“你别不是想寻死吧?”

龚小亮笑了,拿起酒杯喝了小半杯酒。

罗记者反倒不笑了,神情凝重了,他问龚小亮:“去看你_M了吗?”

龚小亮掰着指甲,说:“去了,我_M给了我点钱。”

罗记者望了眼屋外,喝酒,拿起筷子架在了碗上,说:“D明月还在十九中教书,住在百花。”

龚小亮跟着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不说话了。

罗记者道:“你说你们俩也够奇怪的,他吧,还在十九中教书,你吧,还在牡丹。要我,我是说我要是他A,我早跑得远远的了,越远越好,去海南,唉不,海南东北人也多,行吧,那就杭州吧,长沙也成A。”

“可能要照顾家人吧。”龚小亮说。

“家人?你知道的吧,别的报纸不都写过么,他高三那年爸_M出了车祸,他_M当场就死了,他爸捡回条命,成了植物人,躺在_On the bed_切了气管,靠呼xi机续命,都说不然他能去北京读书,结果留在牡丹念了师范。”

龚小亮咳了声。罗记者接着道:“他爸没几年也走了,住院看病欠了不少钱,工作了几年债才还清,百花那tao_F_子,他姥姥给他凑的首付。“

龚小亮说:“我出来那天,他来接的我。”

罗记者问他:“你们这儿能抽烟吧?”

“你抽吧。”

罗记者点了_geng烟,吞云吐雾,双手叠在桌上说:“龚小亮A,我想不明白D明月这个人,我见的人够多了吧?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

龚小亮说:“人都不止一面的。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

罗记者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想A,十九中谁不知道他的事?哪个学生私下不议论?哪个老师不议论?他们校长也提过,问他要不要T去别的地方,他能给安排,可他没要这个机会,还留在十九中,天天走过那个班级,天天经过那张办公桌**”罗记者顿住,拿筷子敲了下龚小亮的手背,“你别掰了A,我问你,换成你,你受得了吗?”

龚小亮握住了双手,他害怕别人的议论,害怕牡丹,但他还留在这里,是因为只有这种恐惧_gan才能稍微缓解他的愧疚。而D明月还留在这里**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不懂,难道是因为爱吗,他太爱蓝姗了**他一定很爱她,因而留恋她待过的学校,舍不得转手他们的婚_F_,更不愿意离开牡丹。

龚小亮还是一言不发,罗记者一个人说话,他道:“我以前A,看过一个电影,一个纪录片,一个连环变态杀人犯站在法庭上,他杀害的其中一个受害者的父亲在法庭上对他说,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孩子,我原谅你,”罗记者弹开些烟灰,“那个杀人犯就哭了。”

“你说,人真的能原谅吗?是憎恨比较让人有活下去的动力还是原谅更能让生活继续下去?”

龚小亮从罗记者的烟盒里拿了_geng烟,点上了,shenxi了一口。

奇哥来上菜了,一看龚小亮和他手里的烟,又一看罗记者,笑了笑走开了。

第一道菜是焖鱼,随后白米饭,锅包r和粉丝也上来了,罗记者大口吃菜,大口扒饭,顾不上说话了,龚小亮把烟架在骨碟边,吃了一碗白米饭,搭了几片白菜叶子,干掉了杯里剩下的酒,拿起烧了一大半的烟走去了外头继续抽。不一会儿,罗记者满zhui油光的出来了,他递给龚小亮一张名片,他还在牡丹晚报,还跑法制新闻。他和龚小亮挥挥手,走了。

这天打烊后,龚小亮把这张名片拿回了他的小_F_间,从床底摸出个铁皮饼干盒,放了Jin_qu。盒里还有其他东西:一张印上了血迹的nv人照片,半包烟,一只打火机,一张新办的银行存折,里头有一千多块。

他的过去和现在就这样摊开在他面前。

龚小亮把烟和打火机拿了出来,盖上了盒子,藏了回去。他穿上鞋子,裹上外tao,走去外面抽烟。他走得离旅馆和饭馆都远远的,夜shen了,稀稀落落的路灯忽明忽暗,戏弄着路上不多的行人。地上还有雪,前几天才下过,踩着沙沙的响,不知不觉,龚小亮走到了春水街上。他太熟悉这条路了,只要靠近这里,他的两条tui就会自动把他往这里带。他在这里出生,他在这里长大,他在这里骑着自行车飞驰,一心只想快些去学校,快些见到他的老师爱人。

发廊,便民超市都关了,街的尽头隐隐传来乐声,好像有人在弹钢琴。

龚小亮循着声音找过去。他又来到了那间教堂门前。

门关着,但龚小亮听得很清楚,那钢琴乐声正是从门后传来的。弹琴的还是那个男孩儿吧,因为这乐曲还是那么不连贯,那么琐碎。

龚小亮看了眼教堂门口周日欢迎朝鲜语礼拜的灯箱。今天恰好是周日。

他扔了烟,推开门,走了Jin_qu。

虽然是晚上了,但教堂里还是有很多人,男的nv的,有很年轻的,也有很老的,几乎都在哭,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他们喊的都是朝鲜话。龚小亮环视了圈,到处都是哭泣的眼睛,绝望的面孔,痛苦的扭曲着的body,而穹顶上吊下来的耶稣似乎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绝望。

他的肋骨像一把把刀。

弹琴的确实还是那个不大的男孩儿,龚小亮找了个角落坐下了,没多久,一个穿黑_yi_fu的男人坐到了他身边。在周遭如*的哭喊中,男人手捧红封皮的圣经朗读着什么。龚小亮听不懂。

读着读着,男人哭了,他侧过脸,泪眼婆娑地对着龚小亮,他还在念着,但发音是龚小亮听得懂的了,男人在说中文了。他铿锵有力地念道:“我要你和nv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nv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nv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她的脚跟。”

蓝姗的脚后跟陷进被褥里,她跳起来,在_On the bed_蹦得高高的,她跌下来,从云端跌落,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龚小亮愣住了,那读经的男人握住了龚小亮的手,他闭上了眼睛,zhui角在抽搐,眉心紧锁,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平和了,就显得十分陶醉了。

不协T的钢琴曲还在继续,男孩儿卖力地演奏,手指看上去像是要抽筋了。发泄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抽自己耳光,拿脑袋撞前面的椅子。烛光烧着耶稣的脚。龚小亮一手被男人紧握着,他觉得痛,他把另一手攥成了拳头,掐着自己的手心,他更痛了。他也平和地闭上了眼睛。

爱人万岁》小说在线阅读_第3章_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女生阅读之家只为作者byranana_的作品进行宣传。

搜索

爱人万岁第3章_

书籍
返回细体
20
返回【点击阅读】模式下,点击屏幕底部会自动切换进度条!
  • 点击阅读
  • 滑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