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越下越大,昏暗的雨幕笼罩了整个城市。
霓虹灯光已经亮起,撑着伞的人们行色匆匆。雨滴在汽车指示灯的照射下清晰地下坠,此起彼伏的鸣笛声盖过了人声喧闹。
柏油路经过浸泡黑得格外深沉,垃圾桶底的脏水联合雨水一同在路边徘徊迟迟找不到出路。
红绿灯光闪烁把人脸分成两半,光的怪物潜伏了一整天,终于在黑暗中扑出来,露出青面獠牙。
市局里的LED管状灯照亮了整个开放式办公室,在雨夜中投射出冷白色的光。
地板上因为回潮都滑溜溜的,倒映出天花板上快速转动的电风扇和一个个埋头忙碌的警员。
祁树从法医室走出来,并不着急下班,站在窗边看着手机上没有回复的微信界面,叹了口气。
沉静被一阵来电铃声打破,翠花接过电话站起来连说几声“是!”就把手机放下了。
翠花在一片注视中沉声说:“咱们得去跑一趟现场了,师哥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祁树走过来问:“在哪?”
“老地方,篱园边上的一栋别墅。”
警车闪着红□□光一路奔驰穿过大半个楠城,在靠近别墅区的时候息鼓偃旗,在黑暗中穿梭。
江渔
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出来:“周珉,你带着你车上的人走篱园前门那条路,我带着简枫从后面的路上包过去。目标不是篱园,是篱园边上的一栋别墅,306号,篱园小门对着的那个。我猜嫌疑犯还在别墅里,一举抓获,别让人跑了!”
“收到!”
江渔开着警车在离306号别墅还有几百米的地方,简枫坐在副驾驶座上突然看见一团黑影从空中滑下,在墙头跳下来三两步奔到一辆黑色大车上!
一系列动作只发生在几秒之间!
“简枫!”随着江渔的一声大喊,简枫的半个身体已经探出车外,一声枪响子弹直冲轮胎,黑色大车犹如夜里的怪物,遽然大拐弯躲过子弹!
轮胎和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惨叫,地面被划上了S形的伤疤!
江渔紧踩油门,把车飙上百码,穷追不舍。子弹把黑色大车的车屁股打下去好几个窟窿,前方车拐了好几个弯依旧稳当当地向前。
江渔感到一阵冷风从耳边刮过,另一辆大奔超过警车向前!就在一瞬之间,黑色大车急转弯直直挡在路中央!
江渔急踩刹车,猛转方向盘,只见一个穿着蓝灰色T恤的男人从黑色大车中跑出,一步跨上旁边的大奔!
江渔左臂和头探出车外,在他一枪打在男人的小腿上的瞬间,他看见穿着蓝灰色T恤的男人转过头来比了个倒中指,冲他极富挑衅意味地一笑,男人随即扒上大奔扬长而去。
警车将横在路中央的黑色大车一把推翻,向前滑了几步停下来。
江渔看着已经跑没影儿的大奔,将拳头重重捶在方向盘上:“操!操!”
青筋爬上了江渔的脑门,江渔气得整张脸都红了。
江渔从警十余年,担任刑侦支队队长已近两年,从来没有遇到过犯罪嫌疑人在眼皮子底下逃脱的情况。
江渔重重呼了口气,拨通了周珉的电话:“周珉,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周珉:“我们进了306号别墅,在这里发现了碎尸,已经打给市局来人了。”
江渔沉声说:“好。我现在过去。”
江渔赶到306号别墅的时候,刚好看到祁树提着勘查箱从一辆警车上下来。
江渔低头发了一个地址给简枫,附上一张照片,说:“这儿不需要太多警力了,你让小孙跟你一块去抓人。照片里这人叫苏再,篱园的佣人,地点是她家。”
简枫有点为难:“呃……直接抓人么?”
江渔拍拍简枫的肩膀说:“直接抓,其他的不用管。抓着了关局里,等我回去审。天晚了,你洗个热水澡回家休息吧。”
“是,江队!”简枫点头下了车。
江渔也下了车,定定地站在车边,看着祁树举着一把伞在墨色的雨夜里向自己走来。
江渔浑身被雨水淋湿了,刘海一缕一缕搭在头皮上,直往下滴水。靴子上那一点红色油漆已经被冲刷干净了。
祁树站定,伞向江渔倾斜,他盯着江渔已泛血丝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了?”
江渔抹了把脸,把头发向后捋,哑声说:“我把人追丢了。”
祁树一手举伞,一手提着勘查箱,他现在很想拥抱江渔,想伸手把江渔皱着的眉头捋平,可他只是轻声说:“先进去看看吧。”
江渔刚走进别墅就后悔了,他刚刚应该让简枫待在这,自己去苏再家抓人。
周珉推开江渔跑出去,受不了地在雨中弯腰狂吐。
泼天的红能灼伤人的眼睛。
306号别墅客厅正中间,一大滩人血把黄色地板染成了深红色,黑色的长发散落在血泊中,粘稠的鲜血表面有些凝固。
一颗头颅背对着大门,头发显然被人剪了下来,坑坑洼洼的短发贴着头皮,头颅破了一大块,向外淌着脑浆。
尸体被分成一块块鲜红模糊的尸块,零落分布在地板上,旁边一台大型柜式绞肉机里里外外都是血腥的红,有肉粘在绞肉机的齿轮上。
血粘在白骨上像是陈年的锈迹。
昏暗中还有一套女性衣服被随手扔在角落。
空气中潮湿腐朽的气息和血腥的味道搅和在一起泛滥成灾。
铺天盖地的红冲得江渔一阵眩晕,他强压一口气回头看了看祁树惨淡的脸色,他扒着祁树的肩膀,在祁树耳边艰难地轻声说:“法医男朋友,你加油。这次只要你捡完了尸体,我一定帮你抬。我……我先出去缓一会儿……”
江渔说完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了出去,在大雨中将中午吃的鸡腿吐了个干干净净。
祁树:“……”
祁树回到市局之后将尸袋放在了法医室,拿上换洗衣物抬腿就奔向了洗浴室,浑身湿淋淋的江渔小队长拿着干净衣服站在洗浴室门口看着祁树,舌头当即打了个结:“一……一起洗……”
祁树:“不是说上班时间不准谈恋爱吗?”
江渔:“哦,那等我洗完你再洗吧。”
祁树一把将江渔拉进浴室,顺手把门反锁了。
血腥味,油漆味,夏雨味,都被温热的洗澡水一股脑冲进了下水道里。
浴室的灯光经过层层叠叠的水汽投射下来,洗发水的味道在狭小的浴室中荡漾,俩人在一片朦胧中接吻。
江渔眼中水汽氤氲,祁树掐了把江渔的脸蛋,认真问他:“宝宝,你对芒果过敏吗?”
江渔深感和祁树不在一个频道,寻着祁树的嘴唇咬了下去,含含糊糊说:“不啊。”
祁树扶着江渔的后脑勺亲吻。
“不亲了,我得去审人了。”
“再亲两分钟,我得去看那堆碎尸了。”
江渔走出浴室的时候抬手抹了下通红的嘴唇,一脸正经地走进审讯室。
审讯室里苏再坐在桌前,冷白色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在她深凹下去的脸颊投下阴影。
江渔拉出椅子,在苏再对面坐下来,将两张照片放在桌上递给苏再,一张照片是306号别墅的正面照,另一张是徐晓的证件照。
通过监控截图,从数据库找出了穿着蓝灰色T恤的男人,其实不跑数据库的话也并不难找,因为他是沈黎的前男友,叫徐晓。
江渔左腿架在右腿上,食指慢悠悠地敲着桌面,发出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苏再又看见了江渔眼睛里那种让她心底发颤浑身害怕的东西。她放在桌上的双手开始颤抖,她依旧缩肩驼背,垂着眼皮牙齿轻微打战。
江渔说:“徐晓已经招了,我们到达306号别墅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分尸之中呢。怎么样?苏女士,如果你能为我们提供一些详情,我们可以从轻处理。”
苏再抬起眼皮看向江渔,她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出口的声音在颤抖:“不……我什么也没有做……无论徐晓说了什么……我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做。”
江渔的眼睛乌黑:“苏女士,我从今早一见到你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所以我让人查了你的住址以及一些家庭信息,那边消息来得很快,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已经拿到了你的银行账户流水。现在,你应该可以安心说出你所知道的所有细节了吧?”
苏再在听到账户流水几个字的时候
眼神呆滞了一瞬,旋即突然发疯一般抓住江渔的手,不停摇头喊道:“我没有!我是被逼的!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做!我没有!我也不想!我是被逼的!”
江渔盯着她沉声说:“7月11号是沈黎的生日,在那个夜晚叶珣死在了篱园,沈黎的尸体被分成一块一块到现在还没拼起来!你敢说和你完全没关系吗?没有你的帮忙,徐晓能完成他的计划吗?”
江渔狠狠把手抽出来,手腕上已经多了一道红色的印子,江渔说:“这世上无数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无奈,但这不是人们选择犯罪的理由。你不能自欺欺人原谅自己,你还记得叶珣躺在血泊中的样子吗?你能想象沈黎的身体被绞肉机的齿轮一遍遍碾压过吗?给自己找借口,你有资格吗?”
苏再眼神又呆滞了下来,她把头埋在掌心里,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漏出来,啪嗒几声滴在桌面上。
审讯室里凄惨的哭声传出,周珉站在外面头皮发麻。
江渔只是神情冷漠地盯着苏再,看着苏再在抽噎中录制口供。
“在大约一个星期前……徐晓突然找到我……他告诉我只要我帮他做几件事,他就能给我一笔钱……我可以拿着这笔钱去要回我的儿子。
我挣扎了几天,最后同意了。在十一号下午五点半,我替徐晓引开了其他人,徐晓从后厨小门进了篱园,藏在了沈黎的卧室。并且让我端着一盘水果,上面放着水果刀,放在卧室的茶几上。
大概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我告诉叶珣,沈黎让他去卧室,叶珣没有怀疑。后来我就离开了,徐晓怎么杀的人,我不知道。”
苏再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
江渔问:“然后呢?”
苏再听到江渔的声音轻微颤抖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时刻注意着不让人进卧室。沈黎一晚上都待在一楼客厅玩,后来很晚了,来聚会的人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都喝醉了睡倒在客厅沙发上。
我再看到沈黎的时候是我推开了厨房的小门,看见徐晓抱着赤果的沈黎,走向了旁边另一座别墅。”
江渔问:“厨房没有厨师吗?”
苏再说:“厨师在八点钟的时候做完了所有工作就下班了,剩下的端菜洗盘子都是篱园的佣人做。”
“11号晚上篱园有几个佣人?”
“两个,徐晓给了我一包药,我给另一个佣人下了药,她九点后就回了佣人房,昏睡过去了。”
江渔停顿了一会,抬脚准备走。
苏再低声说:“警官,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的父母只会追着我要钱,我的丈夫常年家暴我,还要抢走我唯一的儿子。我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可是沈黎呢?”
苏再突然低吼起来:“沈黎她只会拉着一群人没日没夜地抽烟,吸大ma,喝酒!所有人都围着她,巴结她,她脾气上来可以对任何人拳打脚踢!可她却拥有我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不能拥有的财产!凭什么?凭什么!”
怒张的青筋爬上苏再的脖颈,这个胆小的女人终于抬起了头,不再掩饰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的愤恨与不满。
冷白色灯光从她的头顶上投射下来,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半张脸惨白。
篱园像是一个欢乐园,它供人们吞云吐雾,昼夜狂欢,终于在一片纸醉金迷
中变成了啃噬人心的屠宰场。
江渔回头看着苏再,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和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对视,空气中细小的浮尘在他们目光交汇处飘荡。
江渔看见苏再深凹下去的眼睛和眼角的皱纹,江渔在心里默默想“十年。”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审讯室。
周珉跟在江渔身后问:“江队,你什么时候去查的苏再?”
江渔说:“没查,诈她的。”
江渔经过开放式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翠花和简枫等人停下手头工作注视着自己。
江渔靠在办公桌上说:“有什么问题,问吧。”
翠花:“师哥,你怎么知道监控里跑出去的不是真正的沈黎?”
江渔:“大黄给过我沈黎在医院的就诊记录,她对芒果过敏。今天下午我和周珉去高速公路找到那辆从篱园门口跑出去的黑色小轿车的时候,车里里外外都被泼了油漆。
祁树告诉我,对芒果过敏的人,有可能对油漆也过敏。”
翠花:“这只是可能。”
江渔:“可是我们今早去篱园的时候,我看到篱园的建筑外头贴的是瓷砖,里头贴的是墙纸,家具基本用的是原木,没有油漆。
车子被里里外外泼满了油漆,一定是想掩盖什么。
我能想到的就是指纹,各式各样的指纹,不只是车上两个人的,还有各种最近碰过那辆车的人的指纹。可是上面不会有真正的沈黎的指纹。”
周珉:“这太矛盾了,在抓到徐晓之前,大部分线索都指向沈黎杀了叶珣,如果沈黎杀人的时候戴了手套,那么水果刀上不会有她的指纹。如果沈黎杀人的时候和上车的时候都没有戴手套,那么只要开车的男子做好准备,泼油漆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江渔点点头:“说得对。更何况我们看监控的时候,篱园监控只拍到背影,出了篱园那个假沈黎坐在后座一直低着头,监控拍不到脸。种种巧合加在一起,我才怀疑跑出篱园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沈黎。
假的沈黎跑出去了,真的沈黎又能去哪。早上去篱园出现场的时候篱园只有一处监控盲点,那是厨房小门门头上的摄像头,那个摄像头才坏了几天,除了苏再,篱园甚至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坏了的摄像头。
从厨房小门走出篱园后院,再到旁边的别墅,两栋别墅之间的小道根本没有监控能拍到。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总不可能是沈黎自己设计自己,那就只能说明,在这背后,有一个真正的凶手还没有露面。”
江渔沉声说:“这个凶手,就一直藏在案发现场的旁边,等着我们上钩。”
翠花耸了耸鼻子,拍拍手掌说:“徐晓这么设计一番可真是用心良苦。他或许不知道沈黎对油漆过敏,这算是一个机缘巧合之下的失误。
但是水果刀上的指纹呢?在他的设计里,假沈黎坐上tao牌车跑了,看上去就是沈黎有计划的杀人,那么水果刀上怎么会留下指纹这么明显的罪证?”
江渔摇摇头:“我也想不通,我猜或许徐晓和苏再根本不知道那把刀上会有沈黎的指纹。
或许是沈黎这种从不入厨房的人,一时兴起去厨房找了把水果刀切水果,然后苏再拿错了,把这把刀放在了沈黎的卧室里。
毕竟徐晓为了让一切线索指向沈黎,用篱园内本身就有的水果刀是最好的选择。
话说回来,这一切详情还得等抓到徐晓再说。”
“操。”周珉骂了一声“杀两个人,让一个死人给自己替杀了另一个人的罪,徐晓这孙子真他娘的有想法,玩儿消消乐呢?”
江渔从裤子口袋摸出手机,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江渔呼了口气说:“我请各位吃宵夜,大家累一天了,吃了饭就下班吧,让轮班的人来换岗。顺着徐晓上的那辆大奔找到人的几率不大,估计徐晓背后八成还有团伙。”
翠花问:“那个假沈黎呢?”
江渔说:“等痕检吧,那边会有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