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服很繁重,又半挂在身上十分拖曳,乐无异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一段,还险些被绊了一脚。
而当他真正跑出定国公府,满眼尽是一望无际的白时,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谢衣在哪儿。
如果说当年的龙兵屿之事他起码还有个方向,那么现在茫茫天地间,就像又只余了他一个人。
“师父……”
乐无异喃喃出声,茶色眼瞳里无神无光。
他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似的往前走,盼着谢衣像那一年的大雨中,微笑着站在身后唤他名字。
谁知那一声“无异”没有等来,却有声声鸟鸣盘旋天空,又落于他肩上。
“这,这是……”
乐无异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偃甲鸟——翅膀微损的痕迹,羽毛柔软又熟悉的触感,这……分明就是他修坏的那只偃甲鸟!
可零件明明已落入了冰封的静水湖中,又为何会……
“你这孩子……”
随着一声叹息,谢衣缓步从街角走出,他看看呆愣的小徒弟,又看看人怀里轻啄喜服的偃甲鸟,终是道:“不过一日罢了,无异也等不及吗?”
“师父,你……”
乐无异咬着唇,瞥向谢衣头顶的霜华,修长双手间的冻疮时就已明白了三分——他飞快地跑到师父身边,语带担忧:“师父送无异之物固然重要,可对无异来说……师父更是无法替代的。所以,师父又何必为了无异,这,这么……”
“这么不爱惜自己?”谢衣轻笑:“为师可不觉得跑一次静水湖,将一只偃甲鸟复原就是不爱惜自己……比起这个,为师更不想看到明日定国公府的新娘子,满脸遗憾地出阁。”
他在“新娘子”上加了重音,乐无异闻之,整张脸都不由烧起来,衬着白雪,竟是意外好看。
“师,师父……”
“异儿!”
乐无异话还没说出口,傅清姣便已追了出来。她讶然道:“谢前辈,你怎么在这儿……”
“是谢某唐突了。”
知道后者担忧不吉利,谢衣揽过无异,最后问了句:“见到为师安好,为师送予你的偃甲鸟也无事,这下安心了吧?”
乐无异红着脸点点头。
“那么,就等着为师明日来接你过门吧。”
一片白茫茫中,眼角露了些风霜的偃师mo了mo自己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徒弟的头,笑意盎然。
冬,也是长安定国公府檐上渐渐堆砌满的白雪。
中原规矩,
成亲当日,须得由男方骑马上门,接女方回自己家后,才能拜天地吃喜宴入洞房。
奈何谢衣在长安并无住处,定国公府又家大业大,便只好和乐无异在长安绕行一圈后,再回定国公府成亲。
正月初八,正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却没人知道,前一晚,乐家大少爷在喜娘铺好了床,放好了他和谢衣的鞋子后,一夜未眠。
——不知道成亲后,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他与师父皆是男子,喜房里摆着为祝新人百子千孙的合欢酒,又该不该喝呢?
——听说长安还有扣茶饭一说,在洞房结束前他都是不能小解的,但万一出丑可怎么办?
乐无异满脸通红地从这儿想到那儿,又从那儿想回这儿,甚至还犹豫着要不要给百年之后的自己和谢衣选个墓地,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谁知还没眯上半个时辰,就被锣鼓震天给闹醒了。
神智还未清醒间,只隐约听到一声“无异。”
谢衣的杀伤力自是不必说,乐无异立马就把前一晚喜娘教的规矩给忘了个精光,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
然后,定国公府外迎亲的队伍就安静了下来。
乐无异看看自己——衣冠整齐,只有额发因磕在床脚有些微紊乱,又看看满脸古怪的众人,诧异道:“有什么不对吗?”
“异儿,你怎么出来了?”
“因为,师父在喊我啊……我,我不能出来吗?”
“唉,你……”
傅清姣一脸无奈,还是乐绍成搂着她安we_i了几句,才解释:“无异,这为催妆……你是新娘子,要千呼万唤始出来,你跑这么急,是,是要……”
他本来想说是要“自降身价”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儿子这么殷切,本来就是要倒贴人家了,又哪里来身价一说?顿时又摇了摇头。
“无妨,总是要出来的。”
谢衣这么说着,下了马,挽住乐无异的手。
他今日也是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腰间紧扣,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竟显得意外丰神俊朗。乐无异不过一眼,就痴了。
“无异,无异?”
“啊!在!”
连唤了几声,乐无异才回过神来,他望向谢衣骑的高头大马,低声道:“无异可不可以……和师父一起骑马?轿子什么的……总觉得像女孩子坐的。”
“……好。”
于是正月里的红梅在花童篮子里纷纷扬扬洒下来,载着两个人的高头大马一步步,则踏向了长安。
他们路过了年少轻狂时的一声怒吼,由此结识了长枪女侠的茶馆。也路过了偃甲振翅一飞,从此带着少年踏向未知旅途的码头。最后却停在了当年的结缘之处。
不知是否因为这些年有被刻意打扫的缘故,青墙红瓦看起来仍和当年没什么两眼,乐无异恍神间,又看到了师父转身的画面。
那时他头上还没有银丝,那时他还带着遮人眼目的面具。
那时他回过头,唇角还有无奈的弯起:“孩子,你怎么哭了?”
他心里模模糊糊的,四周人群嘈杂的声音却响亮起来:有惊讶,有祝福,当然也有一些夹着酸意恶意并不怎么好听的话。
乐无异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不知何时起,他的手已被谢衣紧紧握着,温暖的体温交错,他的眼里又只剩下了一人。
“好了,无异,我们进去拜堂吧。”
大红色的喜结,一头是师父,一头是他。
从蒙着光雾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乐无异一眼就望见了艳色的红——被师父执着,带着他,正缓步走向挂满了灯笼喜字的正厅。
路上是早就摆好的酒宴,他识得的面容不多,却也看得见闻人和夷则早已等候在旁,此时见他望来,都遥遥举了杯。
而前方不远处,则是比他们早一步回来,端坐高堂上的傅清姣和乐绍成。
心里的感觉很安定,乐无异只听得一声“一拜天地”,就觉得喜结的另一端颤了下,被带着跪了下去。
今日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微寒的阳光照在身上,乐无异心里突然就是一动,认真地随着谢衣给苍天叩了一首。
他不为人知地想道:如果苍天真的有灵,应该也会理解他和师父是情至深处,并非故意冒犯吧?
这一生走过短短三十年,剩下的路途却已不长。他实在是想和师父有那么一种维系,即使一同故去也可以睡在同一片墓地里。
若是能求得来生,则就更好了……
在艳阳下起身,乐无异被带着转向乐绍成和傅清姣,这次他用更大的力气拜了下去。
“无异谢爹娘体谅。”
“唉,你这孩子,大婚之时说这个做什么!”
“异儿,你啊……”
……
终于到了最后一拜。
乐无异含着泪转过身,看到了师父安静的,等着他侧目的眉眼。
——上头依旧逸满了温柔,也许也只有他才能分辨出这些年师父的变化,名满天下的大偃师谢衣,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在静水湖隐居一百年,无怨无尤的偃甲人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一礼之后,师父就会……真正属于他了。
“夫妻对拜。”
入眼是铺了红毯的地面,再抬眼,是永远也看不腻的面容。
“礼成!送入洞房!”
四周涌来的是ch_ao水般的掌声,乐无异甚至还听到有人在吼:“新郎官可别流连太久,早些出来陪大家喝酒啊!”
他面色一红,还待分辨什么,就觉得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唉?师父,我可以自己走!”
“师父……?”
只见谢衣俯下身在乐无异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他噤了声,只把脸捂着,好让那片艳红不再扩散。
——“无妨,为师等不及了。”
兴许是早上乐无异的出糗让喜娘觉得很没面子,这次她全程陪同,直到眼见两人喝完了交杯酒还没走。
“乐公子,这床头的鞋可不能弄乱,不然是不吉利的!”
“一会儿要记得吃花生,这可是百子千孙的兆头!”
“安歇时,床榻上的素帕也要铺好……不管如何,这总是个规矩,改不得!”
……
“这位姑娘。”谢衣耐着xi_ng子听了半天,此时也忍不住道:“劳烦你了。”
他伸手自乐无异怀里mo出张银票,喜娘接过后果然福了一福,退去了。
而乐无异呆了呆:“还是师父有办法。”
“……姑娘家的絮絮叨叨可是没有头的。”谢衣笑着摇摇头,端了碟花生过来:“饿了吧?从早上起就没吃什么东西。”
“还好。”
乐无异红着脸抓了几个花生,正想问谢衣吃不吃,忽听他叹道:“无异,从今日起,你可就是为师的人了。”
几粒花生哽在喉咙口差点下不去,乐无异满脸通红:“师父,你……你说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