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12

结果，在这堂课结束之后，强行通过掰手腕而获得的第一份友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圣德芬的生活里消失了。

圣德芬甚至在第二天故意带了一副园艺手套用来应付阿萨谢尔，但是当他进入教室后却只看到了姬塔坐在阿萨谢尔原来的位置上。这让他楞了一下，看了看挂在讲堂墙壁上的钟。上课的时间还没到，那么阿萨谢尔多半还没来。但姬塔就好像看穿他在想什么似的，摇了摇头。

“阿萨谢尔先生不会来了。”姬塔盯着画着小学生般涂鸦的桌面：“他本来也没想去人类社会，没有好好听过课。昨天贝利尔先生说那就让他换个职责吧，就把他调走了。他不用再来上课了。”

“……”这样啊。

“嘛，虽然他上课的时候总是很吵，作业也做得一塌糊涂，但是想到要暂时告别了还是有些惆怅呢。”姬塔叹了口气，圣德芬放下书坐在她的附近。今天路西菲尔也还没有回来，圣德芬的心里回荡着一种陌生的感受。

不过姬塔拍了拍脸迅速的振作了起来：“好，继续上课吧！学生都来了，我可不能偷懒。”

圣德芬一个人安静的观看播放的影片，屏幕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奇特的光线。他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只是渐渐地，课程的内容也不再能进入脑子。他仿佛就只是看着画面在动而已，画面上在介绍亲子、朋友等人际关系。这些圣德芬都知道，他作为人类体验过，虽然不是什么好体验。但是现在他就好像从人类这个身份里剥离了出来，冷漠的注视着一个未曾见过的东西一样。可他同时也无法感觉自己完全属于强化人一方，他像是一个夹在缝隙中什么都不是的小怪物。他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体验这种标准人际关系带来的感动和麻烦。

即使是模仿大概也不能。圣德芬瞥了一眼自己包里的手套。

影片放完了，屏幕暗了下来。圣德芬如梦初醒，好在姬塔没有注意他。少女一如既往的从资料夹里抽出了作业：“给，这个问卷在后天之前填完给我就行。这是日常练习，不会交给伦理协会看的。”

“啊、好。”圣德芬接了过来，有点心虚的看了看，果然和刚放的影片有关。他猜自己的第一份作业可能就要交的不太好看了，不由得有点沮丧。但是他又听到姬塔道：“圣德芬你接下来有什么预定吗？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要不要去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她的表情写着“你情绪好像很低落”。圣德芬楞了一下，姬塔补充道：“我有一些朋友，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活动，虽然有点吵闹，但大家都很好。阿萨谢尔以前偶尔也会去。本来和人类相处就有利于课程的推进，所以我在想是不是邀请你比较好。”

圣德芬也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份邀请是抵触还是喜悦，他只是迟疑了，低声道：“我不能出研究所，所以恐怕……”

“嗯？啊，有关这个的话你不用担心。”姬塔摆了摆手：“我和大家一起住在船上，呃……我们该说是在人类社会之外好呢还是说更偏向这边呢……总之……上船吃顿午饭的话是不要紧的。”

她想了想用词，然后哈哈的干笑了几声：“要怎么说呢……我们其实也不是

什么普通人类？”

但圣德芬最终还是没答应，因为在他对姬塔说的情况产生好奇心的同时，他一直很安静的手机收到了自开机以来第一封邮件，理所当然的是由路西菲尔寄来的。路西菲尔留下的信息很简单：我今天午后会回来，给你带了礼物。

圣德芬看到邮件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姬塔当然看出来这封邮件肯定对圣德芬意味着些什么，因此她马上把自己的午餐邀请吃了回去：“你有事的话就先忙，下次再说吧！”圣德芬匆匆的点点头，视线都已经往外飘了。道了别之后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的回到了中庭——虽然路西菲尔不可能这么快就到。

但是圣德芬手忙脚乱的放下书，四处兜兜转转连磕带撞的把茶具拿出来，虽然他立刻就想起已经没有茶叶的事，只好停下了泡茶的意图，转而去把本来就很干净的中庭桌子擦得更干净。他迫切的想干些什么，尽管这里的一切都有专门的佣人来处理，没有他发挥作用的余地，但他仍然想干些什么——在他笨拙的想连玻璃都擦一遍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路西菲尔温和的声音：“圣德芬，我回来了。”

“路西菲尔大人！欢迎回来！”圣德芬又把一切都抛脑后了，他满溢着快乐的回过头去，想要奔跑过去迎接他的路西菲尔大人。但是在他看到对方的面容的一瞬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接着极其迅速的转变成了一种惊愕。路西菲尔神色如常，但是他那完美的面孔上多了一些东西。一个医用眼罩。和纱布一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路西菲尔的左眼上。

“路西菲尔大人……？您的眼睛怎么了吗？”圣德芬无法移开视线，他都不敢快跑过去，生怕撞到路西菲尔。路西菲尔本来似乎都没在意这回事，听到圣德芬问才Mo了Mo自己的眼罩：“这个？不必担心，朋友他为了下一批强化人的制造需要一点零件而已。明天就会再长出来的。”

“再长出来。”圣德芬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遍，然后意识到不对：“您的意思是，您的眼睛……”

“嗯，眼球被暂时摘除了。”

圣德芬那一刻心里仿佛有八百个哨子同时被吹响，在他的体内发出尖锐到令人头痛的怪叫，但这种混合着愤怒和难受的嘶吼在路西菲尔平淡的反应下没有发Xie的余地，唯一做到的就是把圣德芬的脸扭成了一团。路西菲尔看着他的脸皱起来，微微瞪大了眼睛，接着露出了微笑。

“你在担心我吗？没关系的，圣德芬，强化人的再生速度非常快。被取走身体的一两个部分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恐怖的事。”他走近圣德芬抚Mo着圣德芬的面颊：“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对我的担心，这两天放你一个人在家里，真是抱歉。”

“路西菲尔大人，就不能……使用备品……或者其他的什么……”圣德芬艰难的挤出话来，因为激烈的情绪变化，他感觉身体更不受控制了。路西菲尔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用他无法理解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圣德芬红宝石一样的瞳孔。

“比起备品，直接取我的会更有效率。我这么向朋友建议了而已。”

路西菲尔的拇指温柔的划过圣德芬的下眼睑。

“省去了再去将备品取来的工序，也能防止其他的意外产生。朋友同意了。”

“可是、可是您不疼吗？”圣德芬抬着手，可是不敢碰路西菲尔的脸。路西菲尔闭上眼睛笑出声来：“抱歉，我没想到，会从这个角度被担忧……那么圣德芬，你要来抱一下我，安We_i我一下吗？

”

“欸？我是不是应该去取药……”

“圣德芬。”路西菲尔放下手然后重新冲他张开了手臂。

“……”在沉默了几秒之后，圣德芬走上前去抱住了路西菲尔。路西菲尔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这是一种和工作时完全不同的，只有在圣德芬这里才能得到的状态。圣德芬期待他回来的眼神，那之后对他的伤口的关注和担忧，都是未曾有过的美妙体验。圣德芬将脸埋在路西菲尔的肩颈处，他还在嘀咕着：“痛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希望路西菲尔大人遇到会痛的事。一会儿我就给您找药膏，能快点好起来就好了。”路西菲尔抚Mo着他的背，岔开了话题：“圣德芬，课程怎么样？”

“课程……”圣德芬一时间还颇难找到一句话能概括自己这两天学到的东西的，路西菲尔成功的带开了他的注意力，将另一只手一直拎着的纸袋拿给圣德芬看：“我给你带了礼物，之前说茶叶已经喝空了，所以新的饮料来试试咖啡吧？”

“咖啡？”圣德芬暂时没有关于嗜好品的知识，路西菲尔很愿意带他体验一下这些小小的享乐：“嗯，一种将咖啡树的果实种子取出，经过处理变为粉末，然后冲泡饮用的饮品。我很喜欢，所以想要推荐给你。我们坐下说吧，我也想听听你上课的事。”

“是、那么，我去拿茶具……和药箱。”

圣德芬还没有完全被岔开注意力，但是他乖乖的顺着路西菲尔的话继续行动下去，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路西菲尔也的确希望如此，他点点头，目送圣德芬细瘦的身体轻快的闪进了屋内。他比两天前似乎又擅长于控制他自己了。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一个月圣德芬就该完全驯服这具身体了吧？路西菲尔在椅子上坐下，打开装着咖啡豆的纸袋，然后下意识的按住了自己刚被摘除不久的那只眼睛。

并非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隐约的担忧。

他还记得友人带着那个黑衣的男人进入他的办公室的时候的情形。路西法用与平时毫无二致的冷淡声音对他道：“一会儿我会把圣德芬调去13区使用一下，人类那边的研究员需要一只成熟的眼球作为参考品。他和你应该是同样的技术下完成的，我会拿走他的一只眼睛。没有问题吧？”

“……”这个不是有关情感上能否接受的询问，这个“没有问题吧”只是单纯和路西菲尔确认技术上是否的确如此。圣德芬的眼球是否构造上与路西菲尔完全相同，会不会让实验结果产生偏差——能让路西法产生那么一丁点担忧的只有这些东西。而他身后那个看不见脸的人类研究员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散发着压迫感。

“朋友，如果你需要眼球的话。我认为可以直接取走我的。”路西菲尔向路西法建议道：“圣德芬还没有完全习惯他的身体，摘除眼球可能会对他的其他方面产生影响。而且从效率上来说，直接拿我的更快。圣德芬现在在学习伦理课程，你还需要去讲堂那边找他。”

路西法听了路西菲尔的建议，少有的露出了一些惊愕和厌恶混杂的复杂表情：“你让我不使用他，直接使用你？”

“是的。在不会造成实质损害的前提下，我认为这是更好的提案。”

“驳回。路西菲尔，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路西法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死死的盯着路西菲尔：“在你是我完美作品的前提下，有损于……”“有什么不好呢路西法。”

那个黑衣男人开口了：“兽的眼睛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你的作品还更好用一些，而且就在眼前了，的确没有绕远路的必要。”

路西菲尔很少用如此激烈的形容语句来形容自己的所见所闻，但是他不得不形容听完这话的路西法对那个黑衣男人投去了看垃圾的眼神。

“为了理想，多少需要一些牺牲，优秀的原材料当然也包括在内。”黑衣男人毫不畏惧的露

出了微妙的笑容。路西法沉默了几秒，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黑衣男人跟在他的后面，也就那么不打招呼的离开了。路西菲尔放下了手中的笔等待了几分钟之后，贝利尔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走吧队长。”贝利尔用下巴指了指方向：“一个挖你眼睛的小手术而已，要不了几分钟。”

他的朋友在计划着某些事。而这些事有着不妙的气息，他被排斥在这个计划之外了。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打算让圣德芬被卷进去。圣德芬不需要这些，他不需要担忧、害怕、和一切与疼痛有关的新增记忆。所以即使是明显的伤口，他也不希望圣德芬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