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终于达到了高潮。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黑夜。狂风肆虐,吹得玄关门“咣当咣当”地摇晃。我们早早上床睡觉,努力给自己暗示,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人类从未战胜自然,也从未向大自然屈服。可是那天,母亲突然来到我的房间,穿着睡衣,手里拿着蜡烛。母亲的脸在烛光之中忽隐忽现,略显狰狞。雨点敲打玻璃窗,声音凶猛。母亲站在门槛上,淡淡地问,你害怕吗?我懵懂地望着母亲。母亲很久没说话了。我急忙坐起身来,母亲不安地反复强调,我担心你会害怕,觉得你可能害怕,所以过来看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没事的,您回去睡吧。母亲的神色之中夹杂着羞耻和失望,真的吗,真的不怕吗?是的,我再次回答。母亲的脸突然扭曲,尖声叫道:
“你父亲不是死了吗!”
……有多久了?从母亲失踪之后,从她扔掉手里的蜡烛跑出去之后。她的脚步敏捷而无所顾忌。眨眼间,母亲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刀。我突然很害怕,万一母亲自残怎么办?与此同时,她会伤害我的念头迅速掠过心头。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逃跑?抛下母亲一个人?黑黢黢的阴影从地上升起。心里七上八下,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镇静地扶起蜡烛。黑暗深处传来了水在剧烈颤抖的声音。盛在锅和杯子里的水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齐齐摇晃。母亲气喘吁吁地盯着我,然后呼——地跑进父亲的房间。从这边透出的烛光隐隐照着母亲。呆呆站在门口的背影显得岌岌可危。母亲猛地抬起双手,朝着小腹用力刺了下去。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啊——我厉声尖叫。母亲并没有伤害自己的身体,被她刺中的是盛水的塑料袋。塑料袋破裂,水哗啦啦流出。母亲反复扎了好几次,好像在无情地杀害某个人。母亲又不顾一切地攻击其他袋子。几十个袋子齐刷刷地吐水。水哗哗爬向客厅,爬向厨房,很快就会蔓延到所有的房间。漆黑之中的水光黑暗而黏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着后退。母亲依然疯狂地刺破房间里的水袋。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突然,我感觉有黏稠的液体碰到了我的脚。那是不同于自来水的物质,犹如线团般慢慢扩散。是血。可能是母亲过分激动,踩到了放在地上的玻璃杯。我这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再迟疑了。我使出浑身的力气,飞扑过去抱住母亲。虽然还没长大成人,可是我的力气足以制服一个女人。我用力抓住母亲的手腕。母亲吓了一跳,试图挣脱。她不肯放下手里的刀。过了一会儿,母亲大概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嘴巴放声痛哭。哭声悠长而高亢。我一直从后面抱着母亲。母亲在挣扎,似乎想放出身体里的水。房间里的袋子失去弹性,渐渐地瘪了下去。母亲终于止住哭声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寂静。这时,刚才遗忘的雨声再度传来。声音很大,如果凌晨突然停止的话,恐怕人们会被寂静吓得瞪大眼睛。我们仔细倾听雨声。突然,我听见了母亲吐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像刚刚入睡的孩子,疲惫而甜蜜。
早晨被尿憋醒,我去了阳台。褪下内裤,下身伸入栏杆缝隙,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长期以来深入骨髓的感觉似乎动摇了。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见泥水在水雾笼罩的茫茫大气中翻滚。我揉了揉眼睛,紧蹙眉头,再次确认眼前的状况。
“……”
啪嗒啪嗒,尿液滴落在脚背。村庄不见了。那一刻,我思绪万千。堤坝倒塌了吗?水量太大,不像单纯的雨水,不是吗?要么就是雨水积了一个月,我却浑然不觉?也许因为是雨季,我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雨水漫到我们家楼下,正在我脚下荡漾,仿佛要吞噬整栋公寓。我匆匆跑回家。
“妈妈!”
卧室里没有动静。
“妈妈?”
我连忙看了看卫生间,然后去了父亲的房间。谢天谢地,母亲在那里睡得很香。地板上的水还没有干,湿漉漉的,尚未收拾的袋子凌乱地散落在周围。我摇晃母亲。
“妈妈!醒醒吧,嗯?”
母亲一动不动。我更用力地摇晃母亲。
“不好!”
母亲依然闭着眼睛,神情也没有变化。我的心猛地一沉。母亲不会是糖尿休克吧?这种病人偶尔会出现幻觉,昨天夜里母亲的举动让我产生了不祥的感觉。我去卧室翻衣柜和文件柜,里面滚落着空药瓶和几个注射器。客厅、卫生间、橱柜的抽屉也翻过了,结果还是一样。家里一粒药、一瓶注射液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然后,我在脑子里确定当前要做的事情的顺序。首先要去厨房,往碗里倒白糖,弄破一小袋水,连糖搅拌均匀。拿着勺子的手轻轻颤抖。我又跑到父亲的房间,半扶起母亲,将她抱在怀里,用勺子舀起糖水,送入母亲口中。糖水流到母亲的下巴。我连忙伸手擦拭母亲的嘴角。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奇怪的物体。一片一片的章鱼干乱糟糟地扔在地上。我很惊讶,拿起放在母亲床头的方形章鱼干袋子。昨天还有一多半,现在却瘪了。不可能,我这样想着,又觉得也许真是这样。这个想法揪紧了我的心。我缓缓地朝母亲弯下上身,将手指小心翼翼地凑到她的鼻子前。
“……”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鱼干,呆呆地塞进嘴里。颚关节机械地翕动,也只是动了几下。我立刻站了起来,后退着离开母亲身边,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鱼干,流着口水,倒下,站起,再倒下,手忙脚乱。
窗外依然在下雨。吞没村庄的黄泥水汹涌着流走,漂浮着现代社会美丽而致命的垃圾。我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不能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我必须离开。我环顾四周,没看见救助队的船只。刹那间,我从未承认却越来越清晰的想法掠过脑海。
“人们不会把我们忘了吧?”
脊背上冷汗直冒。一只死狗夹在化肥袋和婴儿车之间,露出肚皮漂走了。无数的雨点在水面刻下自己的履历,泰然自若地画着圆圈。我歪着脑袋,竭尽全力地喊道:
“停吧,是的,求求你,停下来吧,停下来,妈的!”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角。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打开门,下了楼梯。进入公寓的水已经漫过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梯。船,必须做一艘船。我又跑上楼梯,拿出工具箱,找到需要的材料,焦急地打量四周。最先映入视野的是卫生间的门。那是个空心木门,用手敲打会发出当当的响声。我用锤子和短柄螺丝刀拆除房门。螺丝刀插入合页和门框之间,再用锤子使劲砸了几下,潮湿的门框无力地脱落。我把卫生间的门放到客厅,又以同样的方式拆掉卧室和我房间的门,最后准备拆除父亲房门的时候,我抓着门把手犹豫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我咽了口唾沫,用力按下门把手。房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朝内侧滑去。那个瞬间,我的视线转向母亲,尽管我不想看。母亲依然盖着麻布做成的夏被。我久久地注视着绣在粉红色被子上的花纹。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悲伤,只是有点儿害怕。我为自己竟然害怕母亲而产生了罪恶感。直到这时,我的眼泪才掉落在脚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咚——我扔掉锤子,坐在地上,卷起t恤蒙在脸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毛毛雨。我探头往下看,“天下肉店”的牌匾穿过楼下的玻璃窗,半插在里面。不能再拖延了。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到灾害较轻的地方。我喝完宝特瓶里最后剩下的水,用菜刀砍下地板革,然后从父亲房间拿来羽毛球拍。我用地板革盖住球拍,再用绿色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我打算用球拍做桨,去往有人的地方。问题是母亲。我走之后,如果我们家被水淹没了,那怎么办?这时,我想起昨天看到的狗的尸体。肚皮朝天、四处碰撞、随意漂流的死狗。我觉得必须带上母亲。
我先用锤子彻底拆除阳台窗户。戴着棉手套,蒙着被子,打碎玻璃窗。两扇木门叠起之后,再用橡胶管和宝特瓶连接。我把船拉到阳台,把晾衣绳拴在拆除了把手的洞里,连接窗框,加以固定。然后我艰难地拉过船来,抛到窗外。
“扑通。”
木船好像沉入水底,继而又浮了上来。我拉紧晾衣绳,尽可能让船体贴近公寓外墙,然后系在窗框上。
母亲躺着不动。粉红色的被子也保持原样。我知道现在不能像昨天那样久久地注视花纹。我毫不犹豫地找来家里所有的胶带,绑起母亲。绿色和褐色的透明胶带。我像打包行李似的紧紧捆起被子里的腿,缠住臀部,裹住胳膊、腹部和胸部。正要往头上缠胶带的瞬间,我想我应该最后看一眼母亲的脸。最后,我还是觉得不要这样。我并不是不想念母亲,更多的却是恐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像昨天那样哭泣。我在蒙着母亲脸庞的被子上缠了更多的胶带,比别的地方更仔细。
连拖带拉地挪过母亲,我喘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幸好雨小了。深呼吸,然后举起母亲,放到固定于阳台窗外的船上。要轻轻地放,像羽毛一样轻。当我用力的时候,小腿突然抽筋,我失去重心,松开了母亲。咣当——木门做成的船载着母亲,左右摇摆。
“不行。”
我使劲去拉拴在窗框上的晾衣绳。幸好母亲歪歪扭扭地落到了门上。拉绳子太过用力,手心出血了。我看了看手心,也不知道跟谁嘀咕了一句“谢谢”。
我想,首先要离开村庄。沿着激流前行,半天,最多一两天就能到达安全地带。可是,任凭我拼命摆动羽毛球拍做成的船桨,还是不见城市的痕迹。世界完全被水淹没了。仿佛北极冰川融化,迅速消失。船好像朝着涨水的地方行驶。偶尔探出头去,可以看见高楼大厦和教堂的尖塔,然而就在某个瞬间,这些也不见了。四处都是汪洋大海。倒是经常有大型起重机出没。沉在水中很难判断尺寸,只是通过横向延伸的钢筋长度判断,大部分都是歌利亚龙门吊。它们参差不齐地镶嵌在水里的各个地方,伸展四肢,像地球上唯一幸存的生物,阴森森地矗立在水雾之间。大部分都有一条长臂,看上去就像偏向一侧的十字架。远处,甚至更遥远的水平线那头,也露出塔吊狼狈的轮廓。世界像个巨大的水中坟墓。塔吊频繁出现,我甚至怀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塔吊。那时我才明白,全国都在大兴土木。父亲也做了几十年的焊接工作,借以维持生活,自然也是在施工现场迎来了死亡……看到失足而死的父亲湿漉漉的尸体,母亲吃惊不已。像被水枪射中了似的,从头到脚都湿了。母亲在了解真正的死因之前不想离开村庄。相关人员把握着真相的手藏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尴尬地寻求握手。母亲没有回应。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是离开公寓,而是离开世界。船出乎意料地不听使唤。遇到小小的波浪或障碍物,就像要翻船似的摇晃。也难怪,毕竟是捆绑杂物做成的船。我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么多的雨水要流向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家里出来之后,我没看到一架直升机,也没看见一个人。这样走下去,说不定我会感冒。不知道船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我急切盼望天黑之前得到救援。
下午,风更猛烈了。我紧贴在母亲身边。稍一摇晃,船身倾斜,我们就坐不稳,也站不稳。雨水落在母亲尸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为出发之前没把母亲捆在门上加以固定而悔恨不已。我以为只要离开公寓,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们,没想到外面的状况更凄惨。只想着很快就能得到救援,一点儿吃的都没带。出门不久,肚子就饿了,可是无从寻找食物。口渴了,我就张开嘴巴喝雨水。想到泡在水里的猪和污物,我根本不想喝泥水。突然,我想起贴在冰箱上的中国饭店的优惠券。再收集一张贴画,就能免费吃到一份糖醋肉了,好可惜。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的体力已经耗尽。肋下夹着羽毛球拍,身体交给波涛。周围暗了下来,恐惧扑面而来。伸手不见五指,我无法保护这艘船,也无法保护母亲,甚至连保护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赶在天黑之前,我必须采取措施。肚子里不断传来咕噜声。看不到底的饥饿逐渐扩大地盘,撕咬我的身体。我抓过浮在水面的10升垃圾袋,翻了起来。袋子表面印着“y区政府”的字样。这儿怎么也不可能称为y市。叠成团的婴儿纸尿裤和卫生巾在袋子里散发着腐烂气味。我继续寻找食物。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像球的圆形物体从远处快速漂来。仔细一看,竟然是真空塑料包装的花生零食。我的意识变得出奇地清晰,迸发出莫名的斗志。想到零食表面与花生混合的黏糊糊的糖稀,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口水。不过,我静静地再看,朝我漂来的不仅是零食,还有个黑色的物体从更远的地方流向这边。起先不知道是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棵非常庞大的树。我认识这棵树。我出生之前就在我家门前,我不可能不知道。岌岌可危地摇摆了很久,看来没能战胜暴雨,终究还是倒下了。树枝吸了很多水,胀得鼓鼓的。断裂的树干和白花花的裸露的树根凄惨而凌乱。我静静地注视着大树在激流中漂走,然后收回视线。其实,树木之类的东西根本不重要。当务之急是粮食。我一手抓着船角,另一只手伸向零食。明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碰不到,我心急如焚。我最大限度地伸展手指关节,缩短自己和零食之间的距离。
“再用力……再近点儿……”
几番努力之后,终于快要碰到花生零食了,咚——的一声,船像断裂似的剧烈摇晃。我急忙抓住木板,趴在上面。黄泥水重重地倾泻到头顶。我一动不动,等待船身恢复平衡。差点儿就沉下去了,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调整呼吸,环顾四周,可是……母亲的尸体不见了。刹那间,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浑身发热,热气似乎很快又蒸发了。好像哪里传来了耳鸣声。我慌里慌张地环顾四周,敞开下身渐渐远去的大树进入视野。母亲牢牢地挂在纵横交错的树根间。我差点儿哭出声来,可是首先要救母亲。我放开船,使出浑身力气游泳。按照很久以前父亲教我的方式,双脚拨水,挥舞双臂,调整呼吸,奋力向前。“对,就是这样。”我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泥水持续进入眼睛和嘴巴。呼吸变得急促,眼睛看不见前方。尽管这样,我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母亲。想到错过此刻,我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不由得心痛欲裂。大树时而靠近,时而后退,再靠近,最后迅速远离我身边。我放声痛哭,喊着“妈妈!妈妈!”眼泪扑簌簌地流到红通通的脸颊上。母亲像广告气球似的沿着水波流向远方。我感觉一张缠满绿色胶带的脸久久地注视着我。大树似乎让我不用担心,化作多臂的神灵,用树根托起母亲,消失在尽头。
天色已晚,迎接我的是可怕的黑暗。我看了看四周,陷入恐惧。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嗡嗡嗡嗡——四周响起风声和水声。那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灵魂们,像海洋怪物似的摆着长长的尾巴,在水下游泳。我抓着塔吊的底盘,像知了似的挂在上面。我想爬上去休息,却已错过时机,而且太高了,我不敢上去。要是脚底发滑,也许会被吸入地下世界。黑暗中传来强有力的水声,彻底撕碎了寂静。那是不会怀疑也不懂反省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发出的咆哮。我喊了几声“救命!”尖叫声却虚无地飘散了,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我犹如宇宙的孤儿,独自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感觉自己不是漂浮在沉没的村庄之上,而是在太平洋中央。我突然觉得,尽管母亲已死,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孤独。鞋很碍事,早就被我扔掉了。在水里时间久了,下身变得硬邦邦的。额头滚烫。手上长出奇怪的水泡。这样下去,恐怕不等饿死,我早就死于低体温症了。偶尔,我会冒出冲动,真想放开手,沉下去算了。与其一个人留在世上,还不如死了更好。方法很简单,只要手上不用力就行。这样想着,我的手却紧紧抓住钢筋。到了凌晨,双手没了力气,竟然抽筋了。我把头埋在塔吊柱子上啜泣。为什么要把我留下,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活下来?这不是方舟,而是刑具。拜托,停止吧……
第二天,我依然在翻滚的黄泥水里。我抓住从身边漂过的泡沫板,艰难地躺在上面。我决定继续往前走。再走不久,也许真的会有村庄出现。航海途中,困意始终伴随。饥饿感也汹涌而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填饱肚子,然后睡上一大觉,或者先美美地睡个觉,再解决吃饭问题。我想吃点儿热乎乎的饭菜。长时间暴露在雨中,身体已经冷到极点。我想用热汤暖暖胃,尽情睡觉。我想吃凉爽的食物。既然这样,那就吃点儿甜而爽口的东西。柿饼汁、红豆刨冰和可乐之类一饮而尽,清清爽爽地唤醒每个细胞。我想吃辣食。加入猪肉的泡菜汤或者炒鱿鱼、红焖鸡,我想满头大汗地缓解疲惫和紧张。我想吃咸的、酸的、腥的、香的食物。现在,我又想“随便吃点儿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歪歪扭扭地张着双臂的歌利亚龙门吊间或出现。生了红锈的钢筋周围弥漫着水雾,像是神灵的哈气。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我害怕黑夜再度来临。我不想再次经历那样的黑暗。天空对少年的不幸置若罔闻,依然以盲文和地面笔谈,笃笃笃——斯文而悠闲。大自然在窃窃私语。神灵偶尔也会睡觉,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我欣喜若狂,插嘴问道,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这一切都是梦吗?然而真正进入梦乡的是我本人。我太累了,身体半泡在水里打起了瞌睡。曾经听说军人在行军途中会睡着,看来在水里也有可能。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在梦里,我看见了晴朗的天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空。听说蓝色有几百种,我不知道这种蓝叫什么。靛蓝、普鲁士蓝、钴蓝、藏青、海蓝、天蓝……还有什么?我想知道。其实,我在梦里看到的不是任何一种蓝。那是完美的蓝。不知哪里传来回答:“是不是佛蓝?”我漫不经心地问:“那是什么?”他用柔和的声音回答:“古代画家们画的祈祷书的颜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但是喜欢他说的“祈祷书的颜色”。我又感到不快,气呼呼地说,祈祷不可能那么蓝,我知道的祈祷具有世上最卑贱的色彩,破旧不堪的肮脏色彩。当我惊讶地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只有阴郁的灰色天空俯视着我。
太阳又西斜了。我胆怯地在四周徘徊,寻找能够停放泡沫板的地方。这回我要找个可以爬上去过夜的构造物。必须坚固地扎根于地下,不能太矮,也不能太高。找了很久,也没有遇到尺寸适当的塔吊。只有混浊而模糊的水平线无尽地延伸。我开始不安。昨天贴在塔吊下面让我觉得凄惨,现在连这样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沿着水波漂流而下,终于发现一台高度适中的塔吊。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它和别的塔吊不同。外形一模一样,好像加了某种其他塔吊没有的东西。我眯起眼睛凝视那个地方。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个人酷似我的父亲。弯曲的肩膀、矮小的身材,淡灰色的工装夹克也相似。我摇了摇头,重新往那个地方看去。或许是因为太饿,看花了眼。随着塔吊越来越近,人的形象也愈加清晰。那个人突然站起,歪着脑袋,慢慢地转过肩膀。
“怎么回事……?”
我盯着塔吊,朝那边走去。那个人反复弯腰和扭腰。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使劲张开双臂,朝向天空,然后又收回到胸前。他在左右两侧轮流划桨。时而原地蹦跳,时而蹲下,发出咚咚声。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说不定他是这里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正在示威而幸存的人,像我这样战胜漫长而讨厌的雨季的人。我径直朝着眼前的塔吊移动。体力已经耗尽,我还是拼命往前游。我抓住塔吊柱子,赤脚往梯子上爬。脚下很滑,必须非常小心。衣服湿了,脚步变得沉重。四肢不安地颤抖,心脏剧烈跳动。我很想见他。即使他是鬼,我也不能不见。他背对着我,还没发现我。我想大声叫他,可是发不出声音。走到梯子中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头晕,脚下踩空。没等我尖叫,身体就朝下倾斜。我急忙伸手抓住梯子,小心翼翼,继续一级一级往上走。手心火辣辣地痛。好久没见到人了,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因为他在高处俯视一切。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告诉我。也许他还有吃的东西。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得到些食物。即便不是这样,那也没关系,只要有人和我在一起就够了。他见到我,恐怕也会欣喜若狂吧。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往上爬。终于到达塔吊顶端的时候,当我喘着粗气,兴奋地抬起头的时候,守在那里的只有空荡荡的寂静。
我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塔吊地面,失声啜泣。比起他的消失,更让我恐惧和委屈的是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周围黑了。怎么办,该去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就是我的世界尽头。原来是这里,我来到了这里。我瘫倒在铁板上面。刹那间,疲劳感汹涌而来,浑身都融化了。我茫然地躺了很久,一直在思考死亡的问题。我能在这里坚持多久?咽气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死后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被水浸泡过的面孔,人们会认出我吗?在此之前会不会被人发现?千头万绪在脑海里翻滚。脑子里晕乎乎的,好像一次吞下十天的感冒药。嘴里干巴巴的,全身疼痛难忍,像遭到了毒打。我躺成一个“大”字,头扭向旁边,无力地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我不知道自己走出多远,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眼前只有黑暗。尽管这样,我还是想看。不过,我真的看到了一样东西。很奇怪,周围似乎隐隐地亮了,陌生物体的轮廓在闪烁。又是幻觉。一条胳膊放在额头,我无力地笑了。不一会儿,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物体还在原处。像生病的动物的排泄物,黑黝黝,软绵绵。我像半瘫似的,利用双臂艰难地爬向那边,朝着来路不明的物体伸出手。不是排泄物,是纸浆。被水浸湿,失去形体的纸板箱子。我伸出手指,在纸浆中翻找。一个湿漉漉的红色发卡被我翻了出来。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继续翻找纸浆。出人意料的是,下面竟然有食物。一包方便面和一个1.5升的汽水瓶。我摸了摸方便面的包装袋,发出唰唰声,看来是真的。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是父亲把我送到这里。我手忙脚乱地拆开塑料袋,把方便面塞进嘴里。太具体、太真实的味道。我打开汽水瓶盖,喝了一口。咕嘟咕嘟,沿着食道流下去的液体凉爽而刺激。我更加疯狂地喝汽水。伴随着小小的烟火在漆黑的嘴巴里绽放的感觉,我轻轻地流下刺鼻的眼泪,仿佛自己在黑暗中咀嚼电灯泡。短暂的瞬间,这种感觉在体内熊熊燃烧,继而消失不见。我突然想起射向父亲护眼镜的焊接火花,以及父亲接触过的火花、灯光,以及试图让我看到其他光芒的心情。很久以前的那天,我和父亲穿着平角短裤,站在江堤上。父亲走在前面,说要教我游泳,当作我的生日礼物。父亲先做示范,然后用很长时间讲解胳膊的角度如何,呼吸如何。我听得稀里糊涂。父亲说,那你随便吧,不过首先要做的是不要怕水。他让我自然而然地感受水的流动。我不怕水,可是无法忍受水进入鼻孔。我也不想让父亲看到我屡次失败的样子。父亲帮我纠正姿势,然后把我带到更深的地方。当我和父亲喋喋不休地争吵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游了起来。那只是像狗刨似的滑稽挣扎,的确是怪异、舒适又神奇的经历。不知从哪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对,就是这样。”不一会儿,父亲看着手表,让我尝试潜水。不过,出水的时候必须看天空。这有什么难的。我怀着盲目的自信,从容入水。只要全身放松,浮在水中就行。夏日的水波凉爽而深邃,柔软而绵烂,迷茫而舒适。感觉像是来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世界上所有的噪音都被阻断,这一刻如同短暂的永恒。我潜在水中,直到无法继续坚持。某个瞬间,我终于憋不住气,露出水面。这时,几千颗流星雷阵雨般降落到我的头顶,感觉比在水中更喘不过气来。真的,这是我收到的最精彩的礼物。我喝着汽水,品味着消失不见的火花。我低声自言自语,怎么感觉这里散发着流星雨的气息。
周围渐渐亮了。令人吃惊的是,雨好像停了。我不知道是会继续下雨,还是彻底雨过天晴,就像不知道这个村庄的尽头是什么。好久没看到天上淡黄色的月亮了。一轮半月缓缓地从乌云中探出头来,隐隐约约。看到月亮,我想起了妈妈,被树根拥抱着漂走的妈妈,也想起了她脸上缠满绿色胶带、久久注视我的样子。现在,母亲在哪里?她去了什么地方?希望母亲能够舒舒服服地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湿漉漉的衣服被风吹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离开水面,反而比在水中更冷。或许我该做做体操。我要继续等待。眨着被水浸湿的睫毛,我久久地望着形成月晕的夜空,颤抖着铁青的嘴唇,小声嘀咕:
“会有人来的。”
刺骨的寒风吹来,歌利亚剧烈摇摆。
冬夜。月朗星稀的夜,清爽的首尔之夜。风犹豫不决,像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发出臭味的老人,不由自主地变得软烂,不由自主地发出春天的腥味。距立春还有半个月,城市却像患了感冒,为了应付换季而出现了隐隐的低烧。
“我的座位在哪儿?”
磁带里流出遥远国度的语言。尽管没有人看,龙大还是尴尬地跟着朗读中国语基础会话。
“我的座位……在哪儿?”
冷飕飕的夜晚,似乎只想让知道的人知道,从“立春”标牌上面落下的粒子悄悄混入风中。磁带静悄悄地转动。黑暗的出租车里,计价器和仪表盘闪闪发亮。龙大抓着方向盘的手上渗出汗珠。他从小就经常发烧。这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长期在市场里卖狗肉汤的缘故。整个学生阶段,他带的午餐配菜不是甜萝卜或五香豆,而是狗肉。煮狗肉、蒸狗肉、炒狗肉、烤狗肉、不知道怎么做成的狗肉……过生日的时候,只有回头客才能吃到的狗鞭轻巧地盛在他的饭盒里,让他面红耳赤。他的母亲是一位“没什么手艺,却相当自负的餐厅老板”。惊人的是,直到餐厅关门,他的母亲也不曾意识到这个事实。饭店冷冷清清,剩肉堆满冰箱。母亲把部分剩肉做给孩子们吃。当时他处于长身体的阶段,经常感觉饿,当然也没有什么怨言。龙大的脸颊泛着红光,稍微有点儿秃的额头总是流汗。别的家庭成员并非如此,只有龙大是这个样子。他担心自己会被别人当成弱者,或者显得过于猥亵。因此,他养成一个习惯,和别人握手之前总是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擦手。高中体育课,和女生一起跳民族舞的时候也是这样。拉着女生的手转一圈,同时迅速去擦另一只手。换过手再转一圈之后,又去擦另一只手。看上去他似乎在跳和别人截然不同的舞蹈。那天夜里,龙大在车里没开暖风,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刚才的句子再次从录音机里流出,声音里满含着确信,该知道的人会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四种声调在龙大听来就像深夜在山里遇到四条岔路……因为录音环境不好而混着杂音的外国语,犹如从更远地方发出的无线电波,显得颇为急切。公路上,“空车”排成长队。龙大在队伍最后等待客人。前几天他背过一句,“多少钱?”以前学过“我从韩国来”。除此之外,还学过“谢谢”,“对不起,我叫龙大”。“喜欢”“讨厌”“你好”这几句也知道。虽然学得不成系统,也没什么头绪,不过这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语。龙大利用没有客人的时间听中国语磁带。厌倦了就打开收音机,不耐烦的时候也会连续几天不听。他努力每天至少背会一句话。他并不喜欢学习,只是为了消磨无聊而郁闷的时光,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这样似乎也不错。堵在公路上的时候,他的斗志更加强烈。“我早晚会离开这里”,这种暗示让他得到安慰。听说中国是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陌生的语言怎么也说不出口。中国语不像语言,而像唱歌。不仅单词和语法,还要记住句子的语调。妻子鼓励他说,越南语有六种声调。六种也好,四种也好,都同样复杂。他在两年前决定要学中国语,正式学习还不到两个月,而且只是坐在驾驶席上反复听简单的句子。总好过抽时间去辅导班,或者坐在区图书馆不到十分钟就趴在书桌上睡去,而且是穿着画有椰子树的白衬衫,戴着金项链。对龙大来说,休息日弥足珍贵。上了年纪的公司前辈说,做这种工作赚钱,就意味着缩短自己的寿命。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工作十七个小时。龙大平均每天工作十四小时。星期天主要用来睡觉。妻子劝他,如果没时间学习,可以利用工作时间。轻轻松松,每天只背一句话。妻子说在电视上看到一名修理工用这种方式学会了五种外语。每当说出一句中国语,他混浊而无知的眼里都会闪烁着从未去过的国家的风景,辽阔而历史悠久的大陆、无法相信却又试图相信的谣言遍布的古城。龙大仔细回味自己说过的话。“我”是我,“的”是的,“座位”和“在哪儿”分别是座位和在哪儿的意思,连起来就是“我的座位在哪儿”。
在哪儿,“哪儿”永远都很重要。知道这个答案,才能停下或出发。妻子让他不要忘记“在哪儿”这个单词。这个单词可以带你去想去的地方。至于如何到达,可以由你决定。出人意料的是,很多人都对迷路的异乡人非常亲切。去外地的时候,重要的不是回答,而是有勇气提问。妻子用很简单的韩国语做了解释。每当听妻子说这些,仅仅因为自己听妻子这样说话,他就觉得自己是可以听这些话、有资格听这些话的男人。“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有些过了”,就是这种感觉。这个女人相信,只要真心交谈,彼此之间就不可能存在误解。对于沟通的问题,这个女人的自信简直到了纯真的程度。妻子很年轻,工作也出色,就是少了点儿学问。当初,他擦完手上的汗和她握手,那个北方女人像尊重世界上最小部落的礼节似的笑着跟随。那个笑得苍白、死得漆黑的女人。发出“在哪儿”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女人。龙大喜欢妻子试图解释或表达的样子。如果对象是自己,就更喜欢了。总是因为渴望说话而瞪大的眼睛,像地球的轴……朝着对方倾斜十五度的心,尽管自己也会因为坡度而滑倒,然而每当疼的时候,她只是“啊”地叫一声。她对龙大是真心的。
龙大从小就饱受蔑视。家庭的耻辱,家族的蠢货,被忽视的人,每家每户都有的讨厌鬼。有一次,他听见嫂子大声说他的坏话。那时哥哥的豆腐厂破产了,哥哥失踪,辗转于各个旅馆。嫂子不堪讨债者的折磨,每天到镇上旅馆搜找。不仅是钱的问题,而且孩子爸爸断了联系,嫂子感到孤独,在回家的大巴上呆呆地流泪。后来嫂子求小叔子帮忙,让他和自己一起找。
“你知道小叔子龙大怎么说吗?”
家里的女人们在对面屋里交头接耳的情景展现在眼前。
“他要求嫂子支付油钱,摩托车油钱。”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哥哥的事情,他大哥平时对他多好。嫂子情绪激动。每到节日,这个话题就会反复提及,很多人不以为然,听起来倒是很有趣。男人们品尝着祭祀用酒,充耳不闻。龙大默默无语地撕着鱼干,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嬉皮笑脸。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有多么糟糕。
“我一嫁过来就发现了。我在地里摘辣椒,小叔子在廊台弹吉他。公公也不说什么。”
重要的是,嫂子说得没错。退伍之后,龙大先后做过中餐馆外卖员、理发店助理、酒吧服务员、小区保安。大部分都是哥哥千方百计帮他安排的。龙大哪件工作都没能坚持到底。经常一声不吭地旷工,老板说一句,他反驳十句,然后夺门而去。不识时务地插嘴客人的对话,也是常有的事。每当这时,哥哥都要去找店铺老板、自己的前辈或朋友说情。龙大闯祸后,家人的反应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后来龙大自己也这么认为了。第一个被龙大介绍为媳妇的女人——虽说是沦落到穷乡僻壤的茶馆服务员,也长得太丑了。最后她带着龙大数额不多的摩托车事故保险金——逃跑的时候,人们依然保留着“不足为奇”的态度。几年前的中秋节,龙大喝醉酒,骑着摩托车去了祖坟,路上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里的田埂上。那时,亲戚们都在热辣辣的秋阳下俯视龙大。龙大记得他们的面孔。哥哥的困惑,嫂子的轻蔑,侄子的鄙视,其他兄弟姐妹们的冷笑,背对阳光看热闹的人们的夺目的蔑视。
七年前,他来到首尔。当时家里正因为母亲住处问题闹得沸沸扬扬。龙大毁掉了一个不动产协议。公司破产,收走了靠种宅边地为生的母亲的房子。本来以为只是做担保,但是不动产中介,也就是龙大的前辈同时把房子卖给两个人,然后就失踪了。房子是龙大和母亲一起居住的地方。那是一栋白色混凝土墙壁流淌着污水、看上去很狼狈的西式房屋,然而对母子二人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安乐窝。房产证上的房主是活动于大田某地的流氓。每天都有奇怪的男人来家里。他们穿着西装,在龙大家门前搭起平板床,搂着小姐喝酒鬼混。他们肆无忌惮地从母亲的宅边地里摘辣椒和生菜,举止放肆,邻居们看了都觉得难为情。龙大不知如何是好。流氓们的歌声一天比一天高。年近四十,却连张存折都没有的龙大几乎无计可施。这次又要由哥哥出面。最后,龙大离开了家门。沉默寡言的哥哥打着龙大的耳光说:“这个混账,什么都敢做。”那天夜里,受到流氓们俗套而严重威胁的夜里,在朦胧的黎明,龙大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祥的狗吠,不住地回头。他的脸看上去比大他十岁的大哥还要苍老。当时他三十七岁,已经过了离家出走的年纪。独自来到首尔的他,习惯于人们的抛弃和失望的他,面对城市的快节奏依然不知所措。不谙世事的老光棍,被目光深邃的朝鲜族女人的亲切彻底迷醉,也就不足为奇了。
姓林,叫明华,来自吉林省延吉市。那是韩国语和北朝鲜的朝鲜语,以及朝鲜族的朝鲜语混合使用的城市。明华会说中国语、朝鲜语和韩国语,说得最好的是中国语。多种语言在干涩的风中混杂,在大陆翻滚。有的枯寂,无人使用,如同沙漠里的骨头。她在语言掀起的风尘中长大。有时坚挺,有时摇摆。后来到了韩国,明华认识到自己说出的不是祖先的语言,只是外地人使用的“劳动者的语言”,也了解到声音和语调唤起的某种气息。明华甚至渐渐领悟了死也无法达到完美的他国语言的质感。这个变化发生在国家越来越富有、个人却越来越贫穷的时代,为了赚钱而偷渡之后。那个春天的夜晚,她乘上走私船,感觉自己的命运被配送到某个地方,感觉自己的体温比世界的体温更高。明华死死地盯着躺在身边的妹妹的脸。不知纯真为何物的纯真,不知青春为何物的青春。明华不知道,其实她也不是很俗气的人。她呆呆地看着丽华的脸。她知道,自己喜欢丽华的脸。并不是所有的朝鲜族都贫穷,有人留学、做生意或贩卖名牌;也有人偷渡、卖器官或者进入婚姻市场。韩国也不例外。明华属于后者。
姐妹俩最先定居在京畿道附近某高尔夫场。明华在高尔夫球场职工食堂里洗碗。使用足以溶化粘在餐盘上的饭粒的烈性洗涤剂,只用清水冲洗两三次,在阴暗的厨房里,从早到晚。明华吃的饭也盛在那些餐盘里。阿姨们开玩笑说,这样的饭,吃上一年会受内伤。她也跟着笑。她身穿橡胶做成的围裙和长靴,清洗韩国人的饭碗。每到夜里,她就和妹妹斜躺在一起,用只有她们能听懂的中国话窃窃私语。她们的声音里混杂着天真和疲劳、隐隐的恐惧和希望。可是有一天,妹妹在工作的时候眼睛里溅了强碱性洗涤剂。不到二十岁的丽华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拿到任何补偿就回国了。送妹妹回国欠下的债如数落到明华身上。送走妹妹,明华没回高尔夫场,而是去了首尔。从那之后,她的奔走人生就开始了。桑拿房保洁、足底按摩、保姆、服务员、旅馆保洁……几乎什么事都做过。雇主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物色低薪劳动者。明华赚到的钱三分之二都寄回老家,自己则过着勤劳简朴的生活。认识龙大的时候,明华看上去比实际显老。
龙大经常出入城北洞司机餐厅,只为看一眼明华。这家餐厅的烤肉米饭套餐很有名。他每次都吃,后来吃得想吐。即使身在富平或九里,到了吃饭时间,龙大也要开车去城北洞。零钱也要在这里换。吃饭的时候,龙大一直在流汗,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龙大想跟明华说话,却又找不到托词。有一天,他看见下班后筋疲力尽走在路上的明华,放慢车速,凑到明华身边。“去哪儿?我送你。”明华回绝了几次,可是太累了,最后接受了厚脸皮回头客的好意。
开了五年出租车,龙大对首尔的好饭店熟门熟路。不是那种开始很有名,后来变得浅薄的餐厅,而是看上去简陋不堪、味道却很正宗的小馆子。龙大经常带明华去好吃的饭店。美食的快感令明华兴奋不已。每当吃着美食,“啊”,轻轻惊叹的时候,明华感觉自己埋没多年的人生感觉逐一苏醒了。他们在练歌房喝啤酒,漫步德寿宫,欣赏动作片。偶尔有人听到朝鲜族特有的语气,会瞥他们一眼。明华对龙大很温和。也许是厌倦了孤独的异乡生活,她喜欢和龙大消磨时间。人们对两人的关系议论纷纷。虽然是非法滞留者,可是端庄清秀的女孩和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厮混,肯定有问题。
一天,龙大问明华想做什么。明华想了想,说想去咖啡厅。
“咖啡厅?”
明华难为情地说,就是这里的年轻人去的那种咖啡厅。龙大这才想起自己从未带她去过这类地方。不是故意,而是不懂。除了普通茶馆或者有吉他手演奏的茶楼,龙大几乎没去过咖啡厅。他像大多数出租车司机那样,经常喝自动售货机的咖啡。龙大再次意识到明华的年轻。三十二岁,虽然身材不是很圆润,脸蛋又透出几分疲惫,但毕竟还是年轻。
圣诞节,龙大和明华去了咖啡厅。年轻人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感觉弘益大学附近的咖啡厅应该不错。那是地下咖啡厅,淡淡的灯光,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美术作品。咖啡厅里响着爵士风格的钢琴曲。两人在咖啡厅中间坐下,只剩下这个位置了。龙大紧张地环顾四周。刚进来就腿软,坐下之后更严重了。龙大似乎是这里面年龄最大的顾客。明华的打扮也最朴素,最土气。
“需要点餐吗?”
如果换在平时,龙大可能会一条胳膊搭在沙发上,嬉皮笑脸地说,来一杯冷咖啡,弥沙里[1]风格的。可是,看到丰富的咖啡菜单,龙大慌了神儿,于是点了绿茶。明华点了冰激凌。气氛有点儿尴尬。龙大希望自己口才更好点儿。主导对话的人是明华,平静而温婉,不时流露出像车前草一样翠绿、柔韧的笑容。这一天,龙大得知明华是家里的长女,几乎是独自养活着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也听说了失去一只眼睛的丽华。明华问龙大为什么背井离乡。龙大迟疑片刻,搪塞说我想体验更广阔的世界。店员走过来,递给他们一张纸。
“今天这里搞活动。宾果游戏,知道吧?第一位猜中的客人,我们送上一瓶蒙特斯欧法做礼物。两位要参加吗?”
龙大和明华面面相觑,同时点了点头。他们并不想玩什么宾果游戏,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咖啡厅里气氛很热闹。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子旁,脑袋围成了圆圈。龙大把纸推开,后悔不该来这种乱糟糟的地方。不一会儿,店员洪亮的嗓音响起:
“好,现在我开始说数字,第一个是7!”
人们弯腰去清除数字。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13!”
龙大往裤腰上擦了下手心里的汗。
“明华,我知道说这话有点儿早……”
明华瞪大眼睛,望着龙大。龙大想喝绿茶,看看已经喝光,只好作罢。
“25!”
大约喊出了十个数字,龙大一句话也没说。明华在纸上写着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字。都是汉字,龙大很想知道内容,但是没问。明华看出了准备求婚的男人的焦急,有礼有节地等待他的决定。龙大对咖啡厅的气氛很不习惯,不知所措。那天,龙大在咖啡厅里成为全世界最老的男人,注视着一个女人。咖啡厅里的人们齐刷刷低头画掉数字的时候,那个瞬间,只有龙大和明华这对情侣挺直后背,凝视彼此的眼睛。
“23!”
龙大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如果你愿意,请和我……”
明华充满期待地望着龙大。
“什么?”
“我是说,和我……”
明华咽了口唾沫。龙大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离开这儿。”
这不是明华想听到的话,也不是龙大想说的话。
龙大停止听录音,打开收音机。中国语听得厌倦了。喜欢的笑星主持的节目正在播放老歌,崔浩燮的《岁月流逝》。前车开走,龙大悄悄移到那个位置,想起了很久以前从弘益大学去水色洞的客人。
“师傅,能把音量放大点儿吗?”
那天,醉酒的女乘客满脸不悦地自言自语。
“这首歌,我以前的男朋友很喜欢唱。”
“哦,是这样啊。”
一天十四小时,开着出租车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都是擦肩而过的人,很多对话都毫无意义,偶尔也会有些话留在记忆里。城市各个地方都有很多人,高高举手拦住出租车,留下酒醉之后美丽而扭曲的话语当作车费。有时毫无头绪,荒诞不经;有时大放厥词,莫名其妙。这些话语如同闪闪发光的硬币从口中流出。相比之下,无礼之人更多,然而有些话也打动了龙大的心。龙大当然知道,出租车里的司机和乘客都会说谎。前来接受培训的人们,百分之三十在一个月之内放弃,两个月后有一半以上放弃,六个月之后,就只剩一两个人了。在这样的公司里,连司机和司机之间也会说谎。越是地位卑微的人,越是像气球似的说大话。依赖气球底部浮力的人们轻轻飘浮,看上去很是不安。出租车司机回忆乘客的重要方式是路线,比如“从哪儿到哪儿”,就像修鞋匠和按摩师。这是认识和记忆人们的职业感觉。去一山也好,去蚕室也好,去踏十里也好,人们都尽情地胡说八道。奇怪的是,尽管他们知道很快就会被揭穿,却还是不肯停止。自称安全企划部领导的中年男人,看到前车急刹车,大吼“妈的,停车”,然后大呼小叫要求记下车牌号。当然,龙大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可能是安全企划部的领导。自称某银行分行长的男人令人生厌地说:“师傅,开出租车能养家糊口吗?”最后却说钱不够,让龙大留下账号。每天打十几个电话催还欠下的车费,用了两周多的时间。女孩子们的无礼也很常见,接过找回的百元零钱,二话不说咣当关上车门。偶尔也有让他心生好奇的乘客。前不久,有个男人从钟路去芦原。他喝醉了酒,自言自语。妻子买来装满奇怪塑料的陶瓷枕,说对身体好;睡觉的时候沙沙作响;最近总是做乱七八糟的梦;真搞不懂妻子为什么总是买这些东西回来。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直到下车。好像是在大学路做照明工作吧?那个小伙子竟然撒娇说没有车费,可不可以用玩偶代替。那天还有个姑娘要求大声播放《岁月流逝》。龙大听从姑娘的要求,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老歌特有的平淡而悲切的声音充满了出租车,尽管那种痛彻心扉的思念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遗忘。
“啊,真好。”
她打开车窗,闭上眼睛,然后静静地坐着听歌。她的长发随风飘舞。她上身朝着驾驶席倾斜,说道:
“师傅,上次我在出租车里听到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曲,很感动。可是没等歌曲结束,我就到家了,不得不下车。好像是古典歌曲吧?我第一次听到,一点儿也不了解,不过还是喜欢。”
龙大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女人。
“人真的好神奇,竟然可以创作出这样的歌曲。”
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衣服不赶时髦,很端正,脸色黝黑,看得出肝脏不是很好。估计每年会有几次这样酩酊大醉乘出租车的经历。听说话语气像是受过教育的人,却有着多愁善感的性格。那个喜欢唱《岁月流逝》的男人,这个看上去肝脏不好的女人的旧情人,现在还好吗?说不定也坐过自己的出租车呢。龙大担心女人呕吐。三天前有人吐在座椅上,直到现在,味道似乎还没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