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镇南平村的村民们近两年来被迫提升了不少音乐修养,甚至多位花甲老妇还能口中有词地碎念着“G小调”、“D大调”,这并非因他们系统地学习过西方jiāo响乐的门门道道,只不过是路过“顺心养猪场”时,从厂门口的LED大屏上摘取来班门弄斧罢了。有时遇上《梁祝》,他们还会驻足聆听,曲终人不散,互相琢磨着“这梁祝是二胡拉的?”、“不像啊,可能是葫芦丝吧”,从未有人猜对过正确答案,小提琴。
逐渐地,村民们摸出了规律,每周五暮色西沉时,《梁祝》准时登场,哀切婉转的曲声萦绕在养猪场上空,末了余音不散,墙外众人沉湎不前,墙内哼叫连天的2000头猪崽们也寂静无声,绿豆小眼眨巴几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猪栏外,无声地审视着一切。
他垂放在右侧裤袋旁的手中握着一支白玉色的竖笛,《梁祝》播完后,他举起竖笛依照方才的曲调,有模有样地chuī起来。手指翻飞,在六个笛孔处跳跃,可惜,他每次将要按住一个笛孔时,嘴中的气息就完美输断,空气中尖锐的破音声像无形的手术刀般乱飞。
一时间,2000头小猪崽躁动不安起来,芝麻小的豆眼中流出哀求的神色。
哐啷!
东侧的饲料间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听见有人发出痛苦的闷哼。手术刀不停歇地,不,不甘心地仍在空中乱飞——
“住、住嘴——”
莫晓玮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慷慨赴死般大喊:“简铭哥!求你了!”他脚上还有一只鞋没来得及套上,就飞扑到男人脚边抱扯住其裤腿,情真意切地劝解,“哥,别chuī了,哥,我还没对象,不想就这么没了!你不管我的死活,也发慈悲瞧瞧这些崽子们吧,它们才两个月大啊!”
简铭听完他的真情告解,遂放下武器,十分沉静地说:“我只是想请它们陪我过个生日。”《梁祝》是简铭母亲最爱的曲子,可惜命中缺福,她在简铭很小的时候因病过世了。简铭那会儿才记事不久,唯一会的曲子就是简铭母亲教他的《梁祝》。
莫晓玮还未擦去眼中惊惧的泪花,听他这么一说,鼻头更酸:“哥,猪做错了什么?你要过生日,咱陪你去鲤鱼门摆上一桌好菜吃个痛快!”鲤鱼门是江津最贵的饭店,简铭没去过,莫晓玮却是常客,他八面玲珑叱咤江津时,简铭或许还在杭州读博吧。
“我今天不能去鲤鱼门。”简铭捏紧了竖笛,摇摇头,和远处一只趴在围栏上的小猪崽对视了一眼。
“为什……”
还未等莫晓玮问个究竟,简铭口袋里的手机骤然作响,他掏出一看,眼色愈发沉了,莫晓玮见他面色极为凝重地接起电话:“喂。”
“铭铭你怎么还不来?李小姐早到了!你瞧瞧人家,再瞧瞧——哎呀不好意思玲玲,阿铭还在厂里忙,最近大批猪出栏,忙得来,钱是赚得多的呀,就是终身大事没空解决喽呵呵呵……”
简宁的嗓门极大,莫晓玮坐在地上都听个一清二楚,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逊色于他:“简铭哥,宁姐还在给你相亲呐?你…你真不打算告诉她实话?”简铭低头瞥他一眼,用竖笛头戳了戳他脑袋:“什么实话?”
“你喜欢男人啊——”莫晓玮急得窜起来,“咱身为21世纪新青年,应该忠于自己的心灵跟身体,难道你受得了成天和一个女人睡在一张chuáng上,还要跟她做`爱?”
简铭一怔,遂又给了莫晓玮一榔头:“粗鄙。”
莫晓玮粗了二十五年,一时间不懂“细”为何物:“是,你们博士生最文雅,就算养猪也要放劳什子jiāo响乐,牛、bī!但——暖饱思yín`欲,这话没错吧?你该把养猪挣来的钱花在自己‘身上’了!”
“怎么花?”
简铭,一个恰逢30周岁生日当天仍是处男的养猪大户,朝一个花天酒地25年睡在他家饲料间的无业小子,不耻下问。
扔了眼镜的林向黎就像一只盲眼的豚鼠,横冲直撞地挤进同泽镇中心的人cháo中,费了不少功夫才摸进福满地的后巷里。他刚把U型锁扣在小毛驴的前蹄上,后衣领一把被人拽起,拖一头褪了毛的luǒ猪般,天旋地转进了猪笼。
福满地是一座隐秘奢华的黑暗宫殿,它没有招牌,也不会张贴路标,好这口的人自然有办法来,它就像一只蚁后,产出无数金钱与色`欲jiāo织的蚁卵,再由贾老板这个看门人辛勤地将每只堕入深渊的蚁卵或卖或赠地jiāo给那些拥有VIP贵宾卡的男人。
林向黎又套上了那身前任是艾滋病过世者的少爷制服,阿云抱臂站在他跟前,睥睨他:“你上次走了就算了,还要再来?”林向黎低头扣扣子:“我不得不来。”阿云叹气:“大好男儿,有手有脚的……踏进这行,就没gān净出去的。”
林向黎点点头,翻好皱巴巴的领子:“我知道,我和贾老板谈好了,很感谢他还愿意给我机会。”阿云败了,失了前辈的风度,无奈地蹲到地上:“唉,老贾说得没错,你看起来是挺土的,但是个难得的懂事人…起码比我懂事。”
林向黎眨了眨模糊的眼,试图看清阿云稚嫩的脸:“你还小,还有机会。”
阿云佯装天真地捧起脸:“你是有点老了,幸好遇见我,妙手回chūn。”
小渝,23岁,姑苏大学大四生,品学兼优,性格温顺,因家中母亲病重急需用钱,故来福满地兼职服务生,要是哪位客人愿意赏脸,小渝定是感激不尽。
客人叫你坐就坐,站就站,客人喂你喝酒,你喝完就要一头栽在他胸口上,然后问他贵姓,他说他姓王,你就夸他难怪有王侯之相。他要是笑了,你就对他敬酒,他要是不笑,你就自罚三杯求他消气。
如此絮絮喋喋,阿云掏空肺腑倾囊相授,他聊到最后一步,顿了顿,复而艰涩地开口:“小渝,你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洗gān净。其他,自求多福吧。”林向黎问他:“为什么?”
阿云郑重地告诉他:“因为和你上chuáng的,大部分不是人。”他说罢,撩起了自己的衬衣后面,一道狰狞的疤痕横亘在脊柱中央,像百足蜈蚣啮噬着他的身体,“老贾的底线是留口活气,你要是嘴甜,有些人下手还能轻些。”
林向黎糊涂的瞳仁里唯一存活的一丝亮色,突然摇曳了一下:“都是这样吗?”
“那倒也不是,你可能是奴隶、小狗、垃圾、玩具…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性工作者。”阿云拍拍他的肩,“第一次很痛,但是你一定要表现得很舒服,最基础的工作素养不能丢,懂吗?”
林向黎放缓了呼吸:“好。”
莫晓玮攒了一个chūn节的勇气临踏进福满地大门的那一刻又蒸发了,他把贵宾卡塞进简铭手中,又顺走简铭大衣口袋里的奔驰车钥匙,说道:“哥,我就不进去了,你拿着卡跟服务生说找贾仁贾老板,他会来招待你。”
简铭无语地看着他,莫晓玮头疼:“我怕遇见债主,就换个地方潇洒了。你跟贾老板说,你要找人陪,他都懂的。”莫晓玮的脑壳被冷风chuī得发酸,但还是耐心叮嘱,“哥,你都30了,就别执迷不悟了,那一柜子的雪莱济慈就忘了吧,都是假的,只有抱在怀里才是真的。里面都是gān净货色,相信我。”
简铭看他冷得直哆嗦,手里攥着他的车钥匙不放,问道:“什么是真的?”
莫晓玮说:“及时解决生理需求是真的!”
简铭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福满地,他问什么是真的,并不是在问莫晓玮。
贾老板看了贵宾卡,手里夹着雪茄走来,耳骨上的钻石发出针尖的光芒:“先生喝什么酒?”
“都行。”
“要什么果盘?”
“随便。”
“那就为先生上最好的。”贾老板露出微笑,“先生有同伴吗?”
简铭端坐在卡座里,纹丝不动:“没有。”
“介意为您叫个体己的来陪陪您吗?”贾老板的雪茄在食指和中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给您解解闷儿。”
简铭的眼睛从左往右扫了一圈,福满地大堂里光线很暗,只有带点酒红和草绿的小灯像游鱼般在天花板上翱翔,把每个人的脸都剜去一半,有半张嘴在肆意地笑,有一个鼻孔在硕大地喷张,还有半个油腻的地中海头皮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简铭把准备好的台词搬出来:“我要清纯的。”他倏地感受到自己体内亦有世间庸俗男人通有的恶瘤,“……gān净点的就行。”
又补充了一句,但……不如不说。
贾老板去挑人了,简铭喝了一口桌上的红酒,味道甘醇,想来是一笔巨款开销。游走在卡座间的服务生都有着引人遐思的腰肢,贴身的西裤将浑圆的臀`部极好地勾勒出来,随着迈步时牵动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像个充足气的皮球。
简铭等了很久,他低着头像是要睡着了一般。突然有只小酒杯伸到他跟前,问他:“先生贵姓?”
简铭顺着小酒杯往上看,只见一片刘海下的半只眼睛。那半只眼睛随即闭起来,将酒一饮而尽,简铭看见他衣领内隐藏的喉结像一颗珍稀的淡水珍珠从蚌壳的软肉里滚出来,咻地一下,滑到了他眼底。
酒喝完了,人也顺势倒进了他怀里,简铭又听见他问“先生贵姓”,于是抬起手捧住人的脸,用修长的中指轻轻地撩开那片比林黛玉还要羞赧的刘海,看见一双半睁的迷眸里盛着不胜酒力的哀求,像是一碗快要满溢的清水在轻轻摇晃。
林向黎见他面无表情,赶紧爬起来说:“我自罚三杯,请您消消气。”
简铭倏地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