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纪一凡气势汹汹的冲进了徐瑾的病房。
当时徐瑾已经醒了,脸上缠着纱布,包得像个粽子,看着滑稽又可笑。
纪一凡笑不出来,相反,他愤怒悲痛,狠不得把眼前这个人大卸八块。
“纪知雪……跳楼了。”
纪一凡怨恨的盯着徐瑾,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病chuáng前。
他想,如果此时此刻,哪怕在徐瑾脸上看到一丝愧疚或者悲伤的神情,他下手就会轻一点。
但结果让他失望透顶。
徐瑾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透着冷漠,他没有一丝动容,甚至是惊讶。
纪一凡想,就这样吧,这么冷漠的人,眼睁睁看着妹妹去死的人,怎么配活在这个世上呢。
徐瑾意外的没有反抗,他一动不动,眼睑安静的垂着,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
纪一凡收紧虎口,徐瑾终于因为无法呼吸带来的救生本能,慢慢把手放到了纪一凡的手背上。
纪一凡以为他终于要挣扎了,心里还在冷笑。
徐瑾却没有,他只是轻轻的摸了摸纪一凡的手背,像是安抚一样的动作。
纪一凡眼神láng戾,里面布满了血丝。
徐瑾抬起头,眼睛还是半垂着,发白的唇瓣微微开合,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
他太虚弱了,说话时没有声音只有气流。纪一凡突然手一抖,松开了他。
徐瑾猛然获得了新鲜的空气,趴在chuáng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纪一凡愣愣的站在原地。
徐瑾的右手手腕里面,一道道丑陋的疤痕jiāo叠着,和纪知雪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09
纪知雪的葬礼过后,纪一凡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梦里发生的事情很单一,永远是在徐瑾的病房里。
他一次次的掐着徐瑾的喉咙,想把徐瑾杀死。徐瑾每次都很平静,乌沉沉眸子定定看着他。
唇瓣开合,说:
“我把命还给你。”
纪一凡一身冷汗醒来,天还是黑的。
那段时间他jīng神极度衰弱,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常常不能入睡。他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四周太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又把所有音响设备打开。
这才觉得有些安心。
时间久了,他就习惯在深夜听着嘈杂的重金属音乐入眠。
后来,繁重的工作让他中慢慢找到了释放的方法。他身边总有年轻的男孩陪着。
他不再做噩梦了。
日子似乎在变好。
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纪一凡如常下班,一手插在西装裤兜,另一只手拿着车钥匙,从直达电梯出来时,一道人影飞快的窜了上来。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来人身形微胖,带着眼镜,看到纪一凡时还没说话就开始笑。
“纪总,我是龙口店的部门经理姓周,叫周立,有一件事想跟您谈谈,可以移步一下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吗?”
纪一凡没有说话。
周立呵呵直笑,虽然尴尬但不令人讨厌。
“纪总,就耽误你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吗?”
纪一凡绕开他,往自己的车所在的地方走去。
周立在他身后喊道:“纪总,就耽误您一点点时间,我知道您不喜欢徐瑾,但真的,求你了,徐瑾快死了。”
10
‘徐瑾快死了’其实是一句夸大了的话。
咖啡厅里人来人往,周立微胖的体型拘谨的缩在座位上,低着头,面前放着一杯冒着淡淡热气的浓茶。
纪一凡看向玻璃墙外,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外面的行人很多,天上飘得薄薄的雪花。
原来冬天已经到来这么久了。
周立开口的时候纪一凡在走神。
“你说什么?”
“纪总,您知道十一年前,发生在Y城的一场特大jiāo通事故吗?”
周立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
这次纪一凡听清了,微微变了脸色。
当天晚上。纪一凡回到了很久没回去过的郊外住宅。自从他频繁做噩梦之后,他就从这里搬出去了,现在再回来,推开门心口就压上了一块石头一样闷。
触景生情。只有哀伤和苦闷。
他按亮客厅的灯,看到白布盖着的家具,房子太久没有住人,积了一些灰尘。
上了二楼,纪一凡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推开了另一间主卧。
二楼是父母专门为他们兄妹设计的,两间主卧布局都一样。
推开门,入目的粉色,可爱的布偶玩具,还有挂着轻纱的圆chuáng。
纪一凡坐在纪知雪的书桌上,打开了台灯。
纪知雪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是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的。
纪一凡轻轻抚摸着桌子边缘,然后,打开了抽屉。
幸好,当初纪知雪走的时候,他因为没有勇气面对,没有把她的遗物都一并清理了。
X3年11月20日 晴
爸爸妈妈说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我考试考得不好,希望爸爸妈妈不会不开心。
X3年11月22日 大雨
我在门口等爸爸妈妈,有一个叔叔冒着雨来找哥哥,说让他去Y城。
X4年1月1日 雪
今年只有哥哥和我跨年。
X4年1月20日 大雪
我会好起来的,哥哥好忙啊,他又要工作又要照顾我,我好不懂事。
X4年2月30日
我不敢一个人睡,我总会想很多事情,我觉得如果不是我催爸爸妈妈快点回家,他们不会出事的。
X4年5月12日
我错了,哥哥明明很辛苦的,我还不懂事,我哭了一晚上,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说要留在家陪我。
X4年6月1日
我还能过儿童节吗?没有爸爸妈妈的话,我就不是儿童了吧。
X4年7月31日
我每天开开心心的,哥哥就会轻松好多,我要开心起来。
X4年8月1日
我睡不着,我觉得是我做错了,我太没用了,如果没有我的话,爸爸妈妈不会出事的。我好难过,我说过要开心起来的,但我还是哭了。
纪一凡看着窗外的浩瀚星空,内心久久都不能平静。
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他太忙了,父亲留下来的产业太多,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顾,他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多都来不及细细回想这种切肤之痛。
纪一凡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他让自己坚qiáng的理由千千万万,照顾妹妹,把父亲的公司打理好,他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自己不能倒下,多么的冠冕堂皇。
那同样承受着这种痛苦的妹妹呢?甚至是徐瑾呢,他们又能用什么理由让自己开心起来坚qiáng起来?
11
周立神色惆怅。
“他妻子怀孕了,他工作忙,怕自己照顾不好不周到,就让妻子回娘家住两个月。”
“他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都有了新家庭,他和妻子是大学的时候谈的恋爱,结婚那天就几个要好的朋友去了,他连父母都没有通知。”
“雨天路滑,和一辆旅游大巴撞上了,一尸两命。”
纪一凡回想周立说过的话,心底有些触动。
新闻上时常报道,孩子走丢了,父母苦苦寻找二十余年,至今还没有放弃。因为亲人意外去世变疯变痴的人更是不计更数。
纪一凡在某个瞬间,对那种孤身一人的狐独和痛苦感同身受。
“令妹的事情,可能纪总有些误会。”
“徐瑾是救过她,但也只是给她赶跑了几个地痞流氓。令妹似乎很喜欢徐瑾,一直来店里找他,他脾气好但冷漠,可能让令妹受了不少委屈,但他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纪总,看在徐瑾还挺可怜的份上,您高抬贵手,让他能找到哪怕一份工作吧,他一个人呆着,怕是又要做傻事。”
纪一凡站在一间破旧的公寓前,四周墙面掉了大块,露出内里暗红的砖头水泥,推开没上锁的大门,一眼看到了往上走的楼梯,台阶都是一坑一洼的。
正是饭点,楼道内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味,他不自在的吸了吸鼻子,顿时觉得连空气都油腻了起来。
301,302,303。
纪一凡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一道破败的木门,门上用白漆歪歪斜斜写着303三个阿拉伯数字。
12
纪一凡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门,里面都没有人回应。
就在他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开门声。
徐瑾打开了半边门,露出了半张面无血色的脸。
他瘦了整整一圈,嘴唇发白,双眼无神,也不知道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纪一凡正了正脸色:“你说过,把命还给我,还算数吗?”
徐瑾抬起头,平静的看着纪一凡。
纪一凡直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灵动清澈,却硬生生蒙着一抹挥之不去的yīn霾。
……
合租的生活说起来平淡,但两人之间隔阂重重。不算亲近,连相熟都算不上。
纪一凡站在厨房门口,回想自己站在那个破败不堪的楼道里说过的话。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住到我腻了为止。”
“我不让你死,你就得一直活着。”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饿了吃饭,生病了看医生,不能熬夜不能酗酒,不能自bào自弃。”
徐瑾拿着简单的煎蛋白粥从纪一凡身边路过。
纪一凡装作若无其事的打开了冰箱。
徐瑾在餐桌前驻足,开口叫住了喝着冰水准备上楼换衣服的纪一凡。
“不嫌弃的话,一起吧。”
纪一凡微微一笑,在椅子上坐下。
徐瑾拿来碗筷,给纪一凡乘了一大碗粥。
看得出特意煮了两人份的。
“我今晚,会晚点回来。”徐瑾说。
纪一凡大口喝粥,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习惯了报备,先是纪一凡开始的,他有时要出差,总是一连出门好几天。
慢慢的,徐瑾也会在自己有事晚回来,或者不回来的时候告诉纪一凡一声。
类似家人的相处方式。
13
晚上纪一凡到家的时候,家里果然一片黑暗。
他把灯打开,然后进厨房给自己弄点吃的当晚饭。
吃过之后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徐瑾。
徐瑾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回来的。两个年轻的同事架着他的肩膀把他送回来,看到他住在这么气派的房子,还不停的确认是不是走错了。
纪一凡刚接过徐瑾,徐瑾半个身体就软趴趴的倚进了他怀里。
他没办法,半抱半拖的把徐瑾弄到了沙发上,让他平躺着,然后去拧热毛巾给他擦脸。
徐瑾一开始很乖,但慢慢的他就开始哭,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话。
纪一凡听不清,凑近了仔细辩认,发现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纪一凡把毛巾放下,把徐瑾拉进自己怀里。
徐瑾一直断断续续的在哭,把纪一凡胸前的衬衫都濡湿了一大片。
“不是你的错。”纪一凡抚摸徐瑾的后脑勺,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不管是徐瑾的妻子,还是知雪,都不是徐瑾的错。
不幸的事情发生,活下来的人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里,但这是不应该的。
人生在向前走,有些yīn霾让人痛苦,但人是不能一直活在痛苦里的。
走出来吧。
走到阳光下。
纪一凡没能把这句话说给知雪听,如今,他把这句话说给了徐瑾。
日子还有很长很长,他们还有时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