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氏因为六年前诞下双生子齐远和齐嫣后,身体虚亏,遗下病灶,本是再难怀胎,却不承想年近三十却意外得子,千辛万苦小心翼翼地养胎数月,却依旧不慎早产。
齐泓急坏了,他仕途坦荡,年少拜相,唯有娶妻娶得晚,娶了梁家女梁沐尘,端庄柔善,他一向怜惜看重,但他身居高位多年,早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纵使此刻心急如焚,也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了门口侍女一句:「夫人尚安否?」
自然是不安的,血染的热水一盆一盆地倒,齐泓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这个孩儿罢了!
「生下了!生下了!」产婆一声惊呼,终是稳住了齐泓高悬不下的心。
可一番艰险,婴孩好容易生下后,却是小小一团,不哭不闹、奄奄一息的模样,周围的产婆们提心吊胆地拍着娃娃的屁股,生怕这瘦弱的小女儿就此夭折。
但产婆拍得婴孩屁股通红发紫,小婴孩依旧闭着眼,一声未吭。
「将我的孩儿给我!」梁沐尘艰难地起身,侧躺在齐泓怀里,望着产婆束手无策哆哆嗦嗦的请罪,哑着嗓子喝道。
「孩儿,娘亲在这儿,娘亲在这儿啊。」梁沐尘抱着羸弱的婴孩,小心地搂进自己的怀里,靠近自己的心窝,暖着孩子的身体,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艰难诞下的生命,她怎么能任由别人说出「回天无力」四个字!
齐泓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女儿,内心悲凉,「夫人……」
突然出现小小的低泣,然后「哇」的一声,婴孩在梁沐尘的怀里放声啼哭,梁沐尘喜极而泣,终于卸下一身强撑的气力,虚弱地伏在齐泓的怀里,哽咽着难以成声。
齐泓感念万分,给自己这个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的小女儿起名「音」。
是以日后纵使齐音如何哭闹,齐家上下都觉得这哭声甚是美妙,朝气蓬勃充满了盎然的生机。所以齐音从小不爱哭,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别家孩童哭起来,家中亲人都是皱着眉头,心肝儿宝贝儿的哄劝,而自己一哭,齐家上下都是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像是欣赏一只欢快打鸣的小公鸡。
齐音才不想成为一只打鸣的小公鸡,她想成为健壮的雄鹰,翱翔四海,像她大哥一样!
齐音虽是这么想,齐沧却是不敢承受自家小妹这般热切的敬仰之情,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过于沉重,让他沙场杀敌他都不会有丝毫畏惧,独独怕了他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八岁的妹子。
因为这个妹妹早产体弱,父亲就让齐沧从小教导齐音习武强身,不至于日后过于柔弱以致诸病缠身,初时齐沧是欣然答应的,照顾弟弟妹妹,本就是长兄的责任,他责无旁贷。
后来他渐渐回味过来,这就是自家爹娘明晃晃坑害自己的阴谋啊。
齐音三岁时,被齐沧手把手教着怎么用气,怎么蹲步,但齐音尚小,到底沉不住气,总是摇晃不稳,可打又打不得,训斥几句又瘪着嘴委屈巴巴的。
「不准做委屈样子,做错了被兄长训话,就要老实听着。」齐沧觉得不能纵容自家小妹这般柔弱不堪的脾气,硬下心肠训斥了几句,他当时被武师父训导的时候哪敢表现出一丝的不服和委屈来。
「沧儿,阿音还小,不要太过严苛。」梁沐尘看着小小人儿乖乖跟着哥哥教导扎步,本就忍着辛苦不敢哭闹,还被自己长子不近人情地教训一番,梁沐尘心头疼得直颤,忍不住嗔怪起自己的长子。
齐沧震惊,他记得自己三岁学武,顽劣淘气,被师父拎着脖子训斥的时候,母亲说的好似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治家当从严,让师父尽管教导就是。
「父亲。」齐沧看到父亲缓步而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父亲向来秉公无私,对待家中儿女,都是一般无二的严格管教,断不会像母亲那般重女轻男。
「你母亲,」齐泓看着自己的长子求救的眼神,复又看向了自己妻子,咳了几咳,「你母亲说的是。」毕竟小阿音出生那年,九死一生,他也是狠不下心来训斥的。
齐沧的心如风中秋叶,萧萧瑟瑟,摇摇欲坠。
「大哥,阿音听大哥的,阿音再不敢委屈了。」齐音艰难地扎着马步,依旧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但还是感受到了自家大哥萧瑟苍凉的情绪,小声劝慰大哥。
齐沧心情真可谓是五味杂陈,全家唯一肯为他思虑的,竟是刚刚被他训斥的萝卜头小妹?
看着小阿音忍着扎步的酸疼,咬着糯米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齐沧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重话都会背负良心的谴责,他终于明白了自家父母的「险恶」用心,他们狠不下心去教导小阿音,便让自己做这个「恶人」!
但齐沧也没有办法泯灭良心,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训导方式。
「小阿音,你若能稳稳地扎步一刻钟,兄长就把红豆糯米糕给你。」齐沧捧着热气腾腾的糯米糕,俯视着自家小妹渴盼的眼神。
齐沧没想到自己这种激励方式如此行之有效,不过短短半年,自家小妹不仅基本功夫学得有模有样,脸蛋儿也圆了一圈,再不复从前瘦瘦小小风吹就倒的可怜模样,十分的活泼康健。
齐沧很满意,觉得自己在教养孩童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
但乐极易生悲,骄矜易生错,齐沧脑袋一热,就作出了这辈子他最为后悔的一个决定。
漠北有乱,齐沧第一次奔赴沙场策马杀敌,少年英雄勇猛无畏,回京后被圣上大为赞赏,年仅十一岁便被破例升为百夫长。
如此齐沧在演武场训练的时间便更多了,齐家先祖以武治家,齐沧自小就放在军中教养,就算常住演武场也并不觉得艰苦,但如此一来,教导自家小妹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齐音察觉出了自家大哥自从初战告捷回来之后,便常常早出晚归,有时一两日都见不到,齐音觉得自己的马步都扎不稳了。
她可不能懈怠啊,她还要像大哥一样,做一只勇猛的雄鹰呢,既然大哥总是忘记教导自己,那自己只能紧紧跟着大哥,提醒他别忘了还有教导自己的重任啊。
齐音开始像个小尾巴一样随在齐沧身后,齐沧走到哪儿齐音就跟到哪儿,甩都甩不掉。
初时齐沧尚能使出金蝉脱壳之法去演武场,待同样的法子使多了之后,齐音就明白了,大哥给自己酱香鸡翅膀是为了趁着自己专心吃鸡翅膀时,偷偷溜走。
「大哥,小阿音不会上当的!」齐音望着齐沧手中一盘鸡翅膀,咽了咽口水,奶声奶气地拒绝了。
了不得,齐沧佩服自家小妹终于成长出来几分毅力,又命人加了一盘翠凤圆子。
「大哥是不喜欢小阿音了吗?不愿意教导小阿音了吗?」齐音又咽了咽口水,比起大哥总是抛弃自己出门,几颗圆子怎能掩盖自己的伤心,不能的,不能的,齐音心底默念着给自己打气。
齐沧实在是不忍心了,叹了口气,命婢女将齐音包裹成男孩模样,拎到校场一起看管训练,对外就称是自家远亲小弟,带来校场磨磨性子。
他觉得这个安排也算两全其美了,齐相家的远亲,自不会有人敢欺负怠慢,可放心地将齐音安置在自己的营帐内,等自己训兵之余,再教导小妹。
却没想到这个决定会让他如此后悔莫及。
齐音一边拿着鸡翅膀一边捧着翠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宽广的演武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齐音在演武场简直是迅速飞快地成长,跟着各式各样的新兵将士,学尽了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什么侠肝义胆两肋插刀,什么英雄救美扶危济困,还精通了能屈能伸,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兵家之术。
齐音觉得人生的天地越来越广阔了,齐沧却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了。
齐沧把齐音从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到正气凛然的小斗士的巨大转变全部归咎于自己当时的心软失策,若是知道自家小妹在校场会耳濡目染养得如此士气,就算小妹当时求破了天,齐沧也断然不肯带她去校场的。
尤其是当齐沧知道自家小妹兴致勃勃地打算成立自己的江湖帮派时,简直冷汗直流。都是自己的错,太早将妹妹带到了校场,让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了巨大偏差,这日后哪个高门贵府的公子哥敢求娶这么一个「江湖帮主」?
齐沧当机立断,打算每天早出晚归,再不给自家小妹逮着自己一起去演武场的机会。可惜齐音在校场摸爬滚打已经两年多了,胆子练得比天还大,纵使齐沧有意避开齐音,齐音也已经学会了自己带着家丁熟门熟路地偷溜出府,齐沧都还没到校场,齐音就扎着总角晃着小腿,早早地在大哥的营帐里,忍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等着自家大哥呢。
齐沧彻底败下阵来,只能强制性缩小齐音的活动范围,在营帐前画出一块儿地,自己繁忙之时,只允许他亲自挑选的一个忠厚老实的武师父看管齐音训练。
齐沧觉得有此安排,也应放心了,直到齐沧看着那个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师父跟着齐音,并府中小厮,三人一起激烈地探讨绿林好汉如何烧香结拜,匡扶弱小时,齐沧已经破罐子破摔地觉着,三个人的切磋讨论,起码比一群人士气激昂地高呼「头可断血可流」温和许多吧。
家中父母的溺爱,营中众人的宠惯,自己决策的失误,齐沧觉得自家小妹必然在演武场一路歪下去毫无回天之力了,却没想到竟然发生了意外。
二、
齐令的娘亲是相爷齐泓自小的贴身侍女。高门贵府习惯挑一个清白乖巧的丫头放在少爷屋中伺候,少爷长大些可为之通晓房事,若顺意,日后可抬为侍妾。齐令的娘亲就是齐泓齐相爷的侍妾白氏。
齐泓少时一门心思读书,入仕之后又一门心思投入朝政,只亲近过白氏两三回,后来齐泓娶妻梁氏,梁氏入府后,看白氏温婉,便操持着给白氏抬成了个侍妾,是以白氏对梁氏向来感激礼敬。在梁氏先后诞下长子齐沧和一对龙凤胎齐远和齐嫣之后,白氏才生下个女儿,是为齐府二小姐齐令。
白氏不得宠亦不争宠,本本分分地守着一个女儿安生过日子,齐泓虽爱重嫡妻,但对待孩子却是一视同仁,齐令虽比长女齐嫣小两岁,但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皆是跟着齐嫣一起学习的,没有什么厚此薄彼嫡庶之分。齐令同齐嫣一样,唤嫡母梁氏为母亲,唤侍妾白氏为姨娘,看上去和嫡亲的小姐并无二致。
但齐令自己知道,自己同长姐的身份,实在是不一样的。
就像齐嫣唤夫人「母亲」时多了几分娇嗔亲昵,而自己唤「母亲」时则添了些恭敬自敛,每日放课之后,齐嫣是回到嫡母所在的晨曦苑,而自己是回到姨娘所在的棠远阁。这种处处存在的小小落差,让庶女出生的齐令从小自尊心更强些,脸皮更薄些,也更受不住旁人的轻慢。
齐令到底同白氏不同,白氏不争不抢,而齐令打小倔强要强,总想同长姐齐嫣争个高低。齐令知道高门贵女一向都背负着家族的期待,齐嫣自小诗书女红琴棋绘画各门功课样样出色,她聪慧明艳,一日比一日耀眼,但齐令也不想低人半分,纵使自己是庶女,但终究是齐府的女儿,纵使不像长姐心比天高,但也不肯屈尊俯就,于是齐令拿出了十足的力气想要比肩长姐。
但每每听夫子点评长姐的诗书,看长姐挥毫泼墨,听长姐抚琴亭下,齐令便觉得十分丧气,齐嫣处处都能压自己一头,齐令觉得自己注定是要成为齐家最平平无奇的孩子了。
但好在作为幺女,多少能找出些诸如年纪小的借口安慰自己,可是峰回路转,没想到齐家还会意外迎来另一个小女儿。
齐令初时只觉心酸,本来自己仗着幺女的身份,或可心理上给自己寻些安慰,可如今这个安慰因着另一个小娃娃的出生便灰飞烟灭了,齐令不觉对这个小娃娃心生抵触。
可这个小娃娃好似浑然不觉,半大点的时候,她就会欢欢喜喜地扑进齐令的怀里,亲着齐令的脸模糊不清地喊「二叽叽亲」,她会在梁氏抱着自己亲昵时,看着静立一旁的齐令伸开手臂叫着「二叽叽抱」,她会将手中的糕点塞进齐令嘴里,吹着自己烫得微红的手指念着「二叽叽吃」,而齐令总是面无表情地推开小娃娃,并且严肃地指着小娃娃纠正道:「不是二叽叽,是二、姐、姐!」
齐音虽小,但也或多或少地觉察出自家「二叽叽」好似不像旁人那般亲近自己,但她心下却十分想亲近二叽叽,因为阖府里就只有二叽叽和自己被称作「小阿音」和「小阿令」,她觉得同为「小」字辈一定要团结互助且要表现出高度认可,于是更加热情洋溢地追着齐令欢快地叫着「二叽叽」。
齐令简直烦不胜烦。
那日齐令在棠远阁的花巷描画,齐音又抱着不知何处得来的红豆糯米糕,横冲直撞地冲进齐令的怀里,小心翼翼捏起一块儿糕,伸着胳膊递给齐令道:「二叽叽,小阿音辛苦得来的糯米糕,二叽叽尝尝吗?」
齐令看着怀里小娃娃汗湿了碎发,衣衫还灰扑扑的,更兼自己不爱甜食,便略带嫌弃地推开齐音,「是二姐姐,为什么总学不会?」
「二叽……生气了?」齐音缩回手,小声地拽着齐令的裙角哄慰,「不要生气,吃糯米糕?」
「去,学会了叫二姐姐再出来。」齐令意气上头,自己学画学得辛苦,却还要平白应付这个总是时不时冒出来捣乱的小妹,便随手一指,语气强硬。
齐音垂着脑袋焉巴巴地捧着自己从齐沧处得来的糯米糕,一小步一小步地冲着齐令指的方向不情不愿地挪动。
「日后不唤你,便就不准莽莽撞撞地冲过来。」齐令拍打着裙子上沾的灰土,又是一番气恼。
「嗯。」齐音回头,看着少女皱着的眉头,鼻尖儿酸酸的。
齐音在花巷深处寻到了一处避阳的假山石洞,端着糯米糕钻进洞里,开始反思自己被二叽叽……不不,二姐姐嫌弃的言行。
「要叫二叽……姐姐。」齐音一个劲儿地对自己再三告诫,二姐姐,二姐姐,二姐姐……原来二姐姐不喜欢自己叫她「二叽叽」,自己要让二姐姐欢喜,就要叫二叽叽为二姐姐……自己学会了叫二姐姐了,可是二姐姐什么时候能过来唤她呢,不唤她,她便不能莽莽撞撞地冲出来……午后烈阳逐渐暗沉,有风习习而来,似乎又有雨淅淅沥沥,齐音迷迷糊糊地不知念叨了多久,今日是她第一次扎步稳稳站住了一刻钟,中间跌倒爬起许多次,实在是费了太多心神,齐音困乏地躺在小石洞里,忍不住瞌睡了起来。
齐令晚间用饭时,看到白氏焦急地从外而入,「小阿令,可看到小阿音了吗?」
「怎么了?」齐令鲜少看到白氏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怔怔起身。
「小阿音不见了,这府上府下都找遍了!」白氏抚着心口,语气急切,「那孩子身体弱,现下外头下着雨呢,你说她倒是跑哪儿去了啊……」
白氏未说完,齐令就拎着裙子急急跑了出去,外面雨帘密布,可齐令丝毫顾不得,只一个劲儿地往花巷跑去,她午后描完画完全忘记了齐音可能还在花巷,齐音那么跳脱闲不住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地躲在花巷呢,齐令以为她许久未出声,一定是悄悄走了的。
「小阿音!小阿音!」齐令慌慌张张地往花巷的各个角落高声呼唤,她想起第一次教齐音唤「二姐姐」时,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学了个「二叽叽」,她那时也不过五岁,面对一岁大的小妹发错了音,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日后小阿音再叫「二叽叽」,她觉得有趣,点着小阿音的鼻尖儿逗了又逗。
是什么时候厌恶小阿音叫「二叽叽」的呢?好似是齐音越长越大,齐家对她的宠爱也越来越盛吧,自己作为幺女的时候,何曾有过如此怜爱?
可自己怎么会把一腔委屈悉数倾倒在那个小娃娃身上呢?一出生就身体羸弱,差点性命难保,是她愿意的吗?身为高门嫡女,不能修习四艺只能武学强身,可是她能选的吗?阖家惯着她宠着她,也意味着不再寄厚望于她,幸或不幸尚不能辨,加诸于己,可甘愿吗?
「小阿音!!」齐令跌跌撞撞地拂开花草,她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亲妹妹呢,她还那样小,那样喜欢且信赖自己。
突然齐令于雨声里听到了一声微弱的「二叽叽」。
齐令顾不得满身泥泞,寻声而去,看到了睡眼蒙眬抱着糯米糕的小娃娃迷茫地看向自己,「小阿音!」齐令飞快地跨过石子堆,不顾嶙峋的石壁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俯身抱住了自己的小妹。
「二叽……二姐姐,不要莽莽撞撞……」齐音揉着惺忪的眼,被齐令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自己不再莽莽撞撞,怎么自己的二姐姐反而莽莽撞撞起来了。
仰头看去,二姐姐,为何还哭了?
齐音有些惶然,虽然自己脑中好似有蜜蜂在嗡嗡嗡地叫,但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举起自己护得好好的糯米糕,难过的时候只要吃些糕点便不会难过了,「二姐姐,吃……」
齐音没能亲眼看到自家二姐到底是有没有吃糯米糕,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了,床边是哭红了眼的齐令。
没有吃,齐音看着自家二姐姐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笃定二姐姐一定没有吃糯米糕,否则她怎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哭得那么久,见到自己醒来,还一度哭得鼻涕泡儿都冒了出来。
这还是那个最重颜面,最爱干净,最喜得体的二叽叽吗?
而齐音不知道的是齐令因为吃了满满一盘的冷糯米糕,守了齐音一夜,也吐了整整一夜。
连白氏都发现自己的女儿变了,变得比从前开朗欢悦了许多,也不再意难平自己为何总不如长姐完美,面对齐嫣时,也能牵着另一个小娃娃的手,乖巧地接过齐嫣给她们绣的罗帕,甜甜唤着齐嫣:「长姐最好最好了!」
释然之后的齐令,突然发现年岁渐长身形渐成的自己,极适合跳舞,齐嫣如何苦练都及不上。
齐令终于有一处齐嫣比不上的长处了,可她却也没有生出半点傲视长姐的得意来,她喜欢舞裙飞扬,喜欢舞时莲步轻移、曼身飞转,喜欢那有如清风托蝶,轻盈灵动的感觉,她沉浸在起舞的欢喜里,不再为超越长姐,而是为愉悦自己。
而齐令香汗淋漓地在花巷练舞的时候,身旁总跟着个小女儿舞着小长枪「嘿嘿哈嘿」地陪练。
齐沧初次行军不在家的日子里,齐音就一直佯装跟着齐令练舞,其实偷偷在花巷练枪,如今已有两年了。
「二姐姐谁都不准告诉哦。」齐音当时捂住齐令的嘴巴,神秘兮兮地叮嘱着,如今她可知道了,齐府上下,若论谁能说一不二地维护自己,可以帮着自己哄骗阖府的人,一定是自己的二姐姐了。
「小阿音累不累?」齐令俯身擦着齐音脑门的汗笑意盈盈,齐沧最擅齐家枪,齐音崇拜长兄,拿着小长枪偷偷苦练两年,小有成绩,最近越发刻苦,因为终于要在长兄这次生辰之日舞给齐沧看。
「小阿音不累。」齐音水眸灵转,仰着小脸忽然问齐令,「二姐姐是月宫嫦娥吗?」
齐令笑了,摸了摸齐音的脑袋,「为什么这么说啊?」
「校场武师父说,月宫嫦娥脚踩祥云罗裙飞舞,最是美好。」齐音诚心诚意,自家二姐姐罗袖飞舞的时候当真美丽极了,若脚下再铺上些彩云,可不就是月宫里的嫦娥吗。
「二姐姐没见过嫦娥,不知道嫦娥是何模样。」齐令俯身亲了亲齐音脸颊,牵起齐音的小手往院内走去,「但二姐姐做好了龙须酥,现下应该是放凉了,小阿音想不想尝尝?」
「嫦娥不会给小阿音做龙须酥,但二姐姐会,」齐音欢快地摇着齐令的手,「所以二姐姐比嫦娥还好!」
齐令嘴角含笑心甜如蜜,觉得自家小妹就该被娇纵宠爱着一辈子,但齐令没想到理应被千恩万宠着的小妹,也有被狠狠责罚的一日。
三、
梁氏极爱木兰,晨曦苑遍植木兰,诞下龙凤胎之后,齐泓就从梁氏尤爱的那句「嫣然何啻千金价,意远态闲难入画」中择了两个字,一嫣一远,给自己喜不自胜得来的两个孩儿取名齐嫣和齐远。
齐家没有想到这一对龙凤胎会如此慧冠绝伦。三岁开蒙,五岁齐远便可出口成章,十岁齐家家宴上,齐远挥毫写下《伤民论》,艳惊四座,甚至惊动了当今圣上,皇上特意着人唤齐远进宫,与之对谈,其间言笑不断,啧啧赞叹,之后厚赏了齐远,夸齐家二小公子年纪虽小,却有旷世之才兼济民之心,实属难得,此言一出,一时震动京城。
齐泓当时拊掌连连叹惜,惋惜自己的长女齐嫣不是男儿,纵使蕙质兰心,其才气也只能止步于闺阁,不能像她二弟齐远那般名噪京城了。
齐嫣不以为然,觉得齐远那般简陋才情竟然能倾倒众生,可见倾倒众生名噪京城也算不上什么得意之事,有何可惋惜的?
而齐音于齐府里,起初最不敢靠近的便是长姐齐嫣和二哥齐远,她躲在长兄身后打量着自己的长姐和二哥,越看越觉得他们像父亲书房里挂的那副孔夫子像,倒不是容貌像,就是那举手投足谈笑之间的气度,真真冒着圣人的仙气儿,齐音想起校场武师父形容他心上人时文绉绉吟出的那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齐音觉得形容自己面对长姐和二哥的心态十分到位,她可从不敢碰阿爹书房里的夫子像,更遑论府中这两个「活夫子」了。
齐音看到齐嫣和齐远,都要远远就轻手轻脚地绕个扇形躲开。
齐嫣和齐远很头痛,这个软萌可爱的小妹在齐府无法无天,怎么见着他们就蹑手蹑脚地像个偷了鱼儿的小猫,大气都不敢喘呢?
齐嫣和齐远相互质疑地看着对方:
「二弟,你是不是跟咱们小妹摆出高山仰止的姿态了?」
「齐嫣,你是不是跟咱们小妹拿出绝世独立的架子了?」
双双含冤否认之后,他们又审视着上下打量彼此:
「会不会是因你粗陋浅薄?」
「会不会是因你无才无盐?」
齐沧看着这两个被齐家寄予厚望的弟弟妹妹,为着自家小妹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吵嘴,还吵错了方向,不禁深感汗颜,决定好言点拨:「你们两个,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投其所好?」
齐嫣和齐远齐齐看向长兄,四道目光下齐沧顿时如芒在背,呵呵干笑着做出「吃」的动作来,心下却有些明白了自家小妹的感受,自己作为长兄都有些承受不来这两个天纵之才的注视。
溜了溜了,练枪习武去了。
而齐嫣齐远看着长兄硬挺着腰板留下了个高深的背影,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决定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共同投小妹所好。
齐音看着满满一盘烤鸡翅的时候,看向长姐和二哥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原来长姐和二哥也不是挂在墙上只可远观的圣人像,他们和自己一样也钟爱鸡翅膀啊!先前遥远的距离瞬时拉近了。
「长姐!」齐音啃完一个鸡翅膀,泪眼汪汪地望着齐嫣,真的太好吃了。
「叫二哥哥,方子是二哥哥配的,你长姐不过走了个流程。」齐远笑看着齐音,闪身站在了准备迎接齐音拥抱的齐嫣之前。
「二哥哥!」齐音扑空了齐嫣,顺势便扑向了齐远,大家的说法果然没错,自己的二哥真的是奇才啊,「这是小阿音吃过最好吃的烤鸡翅!」
「这叫逍遥炙。」齐嫣顺手从齐远怀里搂出了齐音,捏起一个鸡翅膀塞进齐音的手里,瞥了一眼齐远,傲然道:「只有方子,没有手艺,也是万万做不成的。」
「逍遥炙?」齐音啃着鸡翅膀,并不明白逍遥炙同烤鸡翅的差别。
「小阿音可念过庄子的《逍遥游》?所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齐远打开折扇,为齐音扇着还烫嘴的烤鸡翅,看向自家小妹打算循循善诱,却对上了齐音啃鸡翅蹭了一嘴的香料。
「炙烤鹏翅,是为逍遥炙。」齐嫣抹了抹齐音嘴角的香料,又递上了一只鸡翅膀,莞尔道:「长姐惭愧,鲲鹏难觅,以鸡代之。」
齐音自然是晕晕乎乎一句也没能听明白,待日后齐远锲而不舍地教她读《逍遥游》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跃跃欲试地试探道:「二哥哥,那逍遥炙是不是缺了一道烤鱼啊?」,齐远漫不经心的一句「你家长姐怕鱼」瞬间斩断了齐音所有奢望。
但是无所谓了,从此她人生中多了一种最为好吃的烤鸡翅,那是她两手不沾阳春水的长姐亲自为她做的,名为「逍遥炙」。
齐嫣和齐远凭借着「逍遥炙」一举俘获了自家小妹的芳心,从此齐远的书房里便时不时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歪着头笑眯眯地询问着他可有研究新的食谱,而齐嫣闺阁里来自坊间的杂耍玩器也越来越多,皆是齐音像小仓鼠一样一件一件从府外搜罗来的,感谢她不辞辛苦将齐远的食谱化成道道美食,齐嫣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心头融融,小心安置着这些自家小妹送的「宝贝们」。
齐嫣和齐远想着这样吃吃喝喝地陪着自家小妹长大,虽然俗气了些,但也惬意,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
齐沧十三岁生辰那日,齐家早早摆好了宴席,等着长子携小阿音从校场归家,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二人回来,却是等来了家中小厮的报信,没想到竟是校场出了大祸。
那日齐泓亲自入宫,跪在兴德殿门口,自责因为教女无方,冲撞了皇子,请求圣上责罚。
这是齐音第一次罚跪祠堂,寒冬凛冽,齐音鼻子尖冻得通红,却是不哭不闹端端正正地跪着,一点儿不敢偷懒耍滑。齐嫣透过窗棂看着小小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心疼不已,狠塞了几锭银子给守门的小厮,忙忙冲进祠堂将狐皮小袄披在齐音身上。
「冻成这样也不知道喊几声冷?」齐嫣将小暖炉塞进齐音怀里,盖严实了狐皮小袄。
「长姐,大哥屁股还疼吗?皇上会打父亲吗?」齐音鼻音浓重,红着眼圈儿看着齐嫣,她眼睁睁看着大哥替她受了二十杖,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
「还知道关心长兄和父亲,那起先怎能那般胡闹?」齐嫣暖了暖手覆在齐音的脸颊上,一点点温着齐音的脸,自家小妹一回来就被气极的母亲罚跪在祠堂,如今也有两个时辰了,脸冻得又红又冰。
「没事,长兄没事,」齐嫣看着齐音受苦,心下便不忍再责怪,只能轻言轻语地询问,「可你怎么会无端冲撞了贵人?」
「跪人?」齐音懵懵懂懂,他是跪人,所以冲撞了就要挨打罚跪吗,「他身旁的小厮说未见过齐家枪,我才同那小厮比试的。」
「小阿音不是故意用枪刺跪人的,是不小心划伤了他。」齐音低着头,既委屈又害怕,她苦练了许久是要比划给大哥看的,谁知会不小心挑伤了一旁看戏的跪人,他文文弱弱的跟个纸片人似的,自己怎么可能故意刺伤他,这种欺凌弱小的行为,不是大丈夫所为。
齐嫣沉默深思,如今母亲虽罚了齐音,但也一直心疼垂泪,大哥的伤势虽说不严重,但也怕是半月难下床了,父亲在宫中至今未回,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只是即使事出有因,但伤及皇子,又怎么能轻易了事呢,齐嫣思前想后,终是怪齐府宫中无人,只能被迫等着宫中情形清晰才能了断,多思无益了。
齐嫣摸了摸齐音的肚子,「小阿音,饿吗?」
「……不饿。」齐音吸了吸鼻子,自知此次不比从前,母亲不由分说就罚自己跪祠堂,自己正犯错受罚岂能说饿,可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响了两声,彻底出卖了她。
齐嫣抿着嘴摇头低笑,从怀里掏出藏起来的龙须酥,捏了一块放进齐音嘴里,「阿令做好了糕点让我带来,你快吃些,虽说此次事出有因,但只怕父亲日后不会准你再去校场舞枪弄棒了,你可明白?」
齐音本来「嗷呜」一口吃下齐嫣手中的龙须酥,可听了长姐的话,鼓着腮帮子,眼里一下噙满了泪。
齐嫣看着自家小妹受罚两个时辰未滴一滴泪,想到日后无法去校场却是马上淌下泪来,心中又怜惜又无奈,可没待能多说,门外脚步渐近,齐远拿着扇子敲了敲门框,「快出来,父亲回府了。」,齐嫣只能慌忙收拾东西溜出了祠堂。
齐相回府,长舒了口气,叹了一句「圣上恩宽,实属万幸」。
原来是小宁王亲自入宫,与皇上解释自己刚刚出宫建府,一时兴起才想探访军中,身旁的小厮看着小小人儿拿着齐家枪有模有样,一时心痒才比划起来,只怪自己终日娇养,躲避不慎才被误伤,算不得冲撞,而该反思己身,日后将强加武修才是。
皇上听罢,雷霆之怒渐消,便责令齐相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齐远罚俸一年,加强军中管纪,便不再牵连重处。
此事虽然过去,但齐泓却后怕不已,生怕自己的小女儿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惹祸上身,自此再不准齐音靠近校场,也不准齐音碰刀碰枪,拘起来跟着齐嫣齐令一道儿在闺房里绣花习字,跟着齐远学习诗书礼义。
齐嫣本以为小妹自是不肯屈服的,可齐音却温温顺顺地应下了,耐着性子窝在齐府两年有余。但终究从小在营中自在惯了,再难老实听夫子讲课,唉声叹气了几轮后,齐泓也是不忍,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齐音偷溜出府玩闹,反正巷子里来巷子里去的,翻不上天去。
齐音自是知道父亲和长兄因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那日祠堂里便暗暗立誓,为了齐家要离演武场远远的,为了齐家要离跪人远远的,为了齐家此生再不去招惹跪人了。而放下了演武场的执念,齐音反而渐渐在街巷之中玩出了乐趣。
齐沧也不知该不该感谢那场飞来横祸,虽然如今自家小妹依旧不改顽劣,但至少不再士里士气地想着抛头颅洒热血了,在府中跟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起码也算浸润了些名门闺秀正经该学的东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呐。」齐沧终于卸下了教导小妹的重任,也卸下了先前误导小妹入歧途的心理负担。
一切又都重新美好起来。
□一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