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很多凶杀案现场,报案人不一而足。
老中青,男男女女,妇孺儿童,都有。最小的,只有十三岁。
但这次来报案的,竟然不是人。
事情得从一个大叔风风火火闯进我们派出所说起。
大叔身材高大,看上去得有五十多岁,刚靠近,我就感到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袭来,让人有些憋闷。
我站起来,刚准备问点什么,就看到他突然往桌上扔了个什么东西。
好一会我才看清,是一只手!
从手腕上部被截断,断口都已经黑了,部分皮肉被什么东西啃得露出了白骨。
「我报案,报,报案!」别看大叔长得壮,说话声音都颤抖得厉害,看来被吓得不轻。
大叔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我们才弄明白,敢情这案,算是大叔替他的狗报的。
大叔在附近的菜市场卖鱼,上午正处理生鱼呢,就听到自家狗在一边狂叫,还拽他裤腿。
这狗平时机灵得很,不会这么叫的,他觉得有点奇怪,就跟着它走了出去。
结果狗就给大叔带到了菜市场的垃圾堆,就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因为平时大家卖肉卖鱼的杂碎东西都倒这里,所以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臭味。
狗子把大叔拉到一个大桶前面,拼命地叫。
大叔怀疑这桶里莫不是有什么东西吧,结果刚把头探到垃圾桶旁边,狗直接蹿上来了。
它抬起爪子刨了几下,再然后,大叔就看到了一只手指。还是半截的,因为有一半是骨头。
「我的妈,吓死我了。」大叔喘着粗气说,「我当时拔腿就想跑,狗跟着我也跑出来了。」
「真就奇了怪了,我跑了几步,回头一看,那只手就在狗嘴巴里,这个畜生,竟然叼起来跟上我了。」
大叔脑袋耸动了一下,「这下我傻眼了,狗是我的,它嘴巴里叼着一只人手,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这狗平时很听话,今天不知道咋了,像是怕我扔他嘴里东西一样,不管我怎么喊,就是不过来,就叼着那东西,蹲在几米外的地方看着我。」
「然后你就来了?」我问他。
「我也是疯了,直接和它说话了。」大叔苦笑,「我说你把那玩意给我,我去找警察行不行?」
「然后我他妈就来这里了。」大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也算是报案有功吧。」
「狗算报案。」韩东升闷哼一声,「你难说。」
我白了韩东升一眼,叫他别废话,赶紧去找大徐。
「人手无疑。」大徐抬起头说,「被砍掉的,已经有日子了。加上环境致腐的因素,怎么着也得二三十天前的,有可能还要晚一点。」
「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女性,年轻人,不会大于40岁。」他接着补充,「案发现场看看去。」
大叔领着我们一路来到那个菜市场的垃圾桶旁边,站得远远的,死活不往前走了。
我们终于见到了那条报案的狗。
土黄色的毛发,精瘦,耸立的耳朵左右颤动,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到我们之后,那狗伏在地上,呜咽起来。
「神了。」我感慨,「快赶上警犬了。」
大徐压根没注意那条狗,一身行头在垃圾桶里翻捡。除了他助手和一脸兴奋的韩东升,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
「又一只。」没多久,就听到他的声音传出来。
不带一丝感情,平静得像是找到了一只手套。
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大徐火眼金睛,在一堆动物骨头里扒拉了好几个钟头,才直起腰长长伸展了一下,说,「没了,就两只手。」
我皱着眉头看着另一只骨肉相连的手,半天没说话。
没有尸体,这案子怎么破?
监控就别想了。这种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就算有,监控形同虚设,视线不好不说,画面糊得像是劣质动画片。
再说,谁会在垃圾桶堆积的地方安摄像头。
显然垃圾堆是抛尸地点,毕竟没人会在菜市场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行凶。
不过,把两只手丢弃在装满动物骨肉的垃圾桶里,这想法确实很绝。
要不是那只狗,等到皮肉都被老鼠啃光,估计这桩案子就真的石沉大海了。
问题是,尸首的其余部分去哪里了?
这是个扎扎实实的悬案。
只有两只断手,没有DNA比对,没有人报失踪人口,我们毫无头绪。
周边地区反复摸排,也没有发现最近有凶案。
甚至殡仪馆都去了,不过再怎么怀疑,也不好去停尸间查看。
两周之后,转机出现了。
这次,是因为钓鱼。
同样是一个大叔。
不过这个大叔瘦得多,高个子,小脑袋,脸上一片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来报案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要晕过去了。
他脸色铁青,双眼暴突,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大叔带着哭腔说,他本来是去钓鱼的,还是专门开车去郊外,找了个深山老林里的水塘,打算过把钓鱼的瘾。
「跑那么远,就为了钓鱼?」韩东升一脸不相信。
「不新鲜。」我笑他一看就不了解钓鱼成瘾的男人。
这几天刚下了雨,水塘里缺氧,鱼全都浮上来喘气,这可把大叔乐坏了,找到一处泥泞的水塘,正放下钓具准备大干一场。
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扑倒在地的时候,他看见旁边的草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匍匐在那里。
大叔当时说是怕有鳄鱼。我和韩东升听了直接傻了,这什么思路。
泥土被雨水冲刷之后,一具尸体暴露出来。黑发覆面,浑身浮肿。
只看了一眼,大叔就崩溃了,一路鬼哭狼嚎地直奔这里而来。
「我就是钓个鱼,怎么这么倒霉?」大叔快哭了,一路哆嗦着领我们赶往现场。
真应了那句话,钓鱼的人,除了鱼,他们什么都能钓上来。
现场在荒郊野外,周围丛林密布,不时有鸟叫声传来。
死者是一名女性,即便是腐败了,也能看出岁数不大。黑色的长头发散乱地披在胸前,仰面倒在地上。
口鼻有黑色凝固的血迹,我轻轻挑开被泥裹住的头发,吓了一跳。
死者怒目圆瞪,眼球像是要掉出来了,浑浊的瞳孔中仿佛要渗出血。
本来腐败尸体的眼球会突出,这下子更明显了,看上去真是厉鬼一样。
通常的凶杀案件,我一般会现场稍做勘验。
但这次,我没敢动,也没让韩东升动手。
等大徐来了再说。
因为我看到那具女尸,没有手。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死者的两个上臂都不见了,小腿从关节处截断,中间被拼凑上了截断的上臂。
小心地把周围的泥土清理干净,一具惨败的身躯出现在我们面前。
肩膀以下是空的,断手断臂,腿部异乎寻常的长。
「人体拼图。」韩东升忍不住说。
我点头,「八九不离十,这就是那两只手的主人。」
我明白了,为什么两只手会被截断。
如果这两条前臂是为了接到腿上,两条手就变成了多余的东西。
这鱼塘附近草木茂盛,空气湿漉漉的,头顶时不时有鸟飞过。
「这地方抛尸,费了些心思。」韩东说,「够偏的。」
从尸体的姿势来看,是被人为摆成这个样子埋掉的。
通常抛尸现场,都是草草挖坑填埋了事,这种拼接痕迹明显的,很少见。不过看样子当时也很匆忙,毕竟坑挖得不深,才被雨水给冲刷了出来。
「女尸被摆成这个诡异的样子,凶手不简单。」韩东升琢磨。
大徐已经来了,正在详细检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他从远处走过来,边走边解手套。
「怎么样?」我看看口罩后面眯着的眼睛,莫名有些紧张。
「女性,25岁左右,衣着干净,没有性侵痕迹,但有多处陈旧伤痕,右小臂还骨折过。」大徐咳嗽一声,「初步判断,一月前窒息死亡。被雨水冲刷后,还能否提取到有用的DNA不清楚,得回实验室做检验。」
「这里是案发第一现场吗?」韩东升问。
「不好说。」大徐说,「从血迹来看,周围喷溅痕迹不多,按说伤口不应该这么干净。但这里刚下过雨,尸体是被无意中暴露出来的,肯定有流失。」
「断肢怎么回事?」我听到伤口,问。
「死后砍下来的,有点奇怪。」大徐沉默了几秒钟说,「从断口来看,凶手没有经验,是硬生生剁下来的。你电话里说过之后,我就把上次的断手带过来了。我比对过断口截面,对得上,就是她。」
「不意外。我看过胳膊的断口,横七竖八的骨头茬子上挂满了碎肉,一看就是用蛮力截断的。」
韩东升听说是死后被砍掉的,明显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生前,这得多残忍。
大徐来之前,我已经让韩东升在现场找过凶器了,毫无发现。
「凶器应该是钝器,不会太尖利。如果是利器,断面会整齐很多。」大徐轻描淡写地说,「估计挺沉,落点很杂乱,看来不好对齐。」
「至于为什么尸体被摆成那个样子,这我说不好,看你了。」大徐点起一根烟,「这女人死不瞑目,眼睛瞪得跟牛似的。钝器截断上臂和大腿,需要很大力气,凶手是男性的可能性很大。」
我点头,安排韩东升再次详细排查失踪人口,还是一无所获。
勘察了现场周围的出入路线,很遗憾,这地方太偏了,监控力量很有限。
路上车辆很多,排查范围不是一般的大。况且镜头中一扫而过的车辆,也不一定都停靠在附近。我们找遍了其中的出租车司机,没人有印象。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这给侦查带来了难度。而且腐败巨人观无法辨认,比对都失去了意义。
一句话,这个用人骨拼凑的女尸,查无踪迹。
「等大徐解剖吧。」我无奈地看看韩东升,「他如果没有发现,我们再进一步摸排。不然工作量太大了,能把咱俩累死。」
「有时候,尸体会开口说话的,别着急。」我安慰他。
没想到,被我说中了,这次尸体真的开口了。
「老唐,有时候我真是挺羡慕你。」大徐用镊子夹着一个小东西说,「你小子运气真是好。」
「还是你技术好。」我习惯性谦虚。
「那当然,我是神助攻。」大徐面不改色,「看看吧,胃里发现的。」
「一块透明的蓝色石头,看上去像是宝石。」
「我提醒你,虽然在肚子里,但不是她吞下去的。」大徐说。
「食管有擦伤和出血点,而且头颈部有淤血。」大徐说,「简单点说,有人逼她咽下去的,而且因此击打了头部,确保能够顺利吞咽。」
我一时无语。生前被迫吞咽首饰,死后被断肢拼接,这是多大仇?
「看颜色和质地,如果是真的,价格不菲。」
「提取到DNA没有?」我念念不忘这事。看大徐一脸得意的样子,心里有底了。
「这宝石应该是凶手捏在手里用力塞进死者嘴巴里的。」他说,「因为体积比较小,所以没有在口腔和牙齿里造成损伤。我没有在口腔里提取到血迹,但宝石上居然提取到了半枚指纹。」
「就这?」我一脸鄙视,「不太够吧。」
大徐挑挑眉毛,「死者是被逼迫吞下去的,凶手往嘴巴里塞的时候,被死者咬掉了一块肉。」
原来如此。我马上想起女死者咬紧的牙关和怒目圆瞪的样子,当时还以为是生前疼痛导致的,看来不是。
死者生前用尽了力气,撕扯下凶手的一点血肉,和着宝石吞进了肚子里,难怪目眦尽裂。
「我在胃容物里提取到了这点渣滓。」大徐这才舒展开表情,「得亏死者生前吃饱了,没被全腐蚀掉。腐烂的脏器意外地保护了这些内容物,没有被彻底溶解。」
我听了皱皱眉头,胃忍不住一阵抽搐。
「是真的,宝石。」韩东升跑遍了大半个城市,呼哧呼哧地说,「我找到那个店了。」
「价格上万,不算太贵,但好在东西的造型是新款,所以卖的地方不多。我们在一个挺大的饰品店里,找到了同款。全市卖这种宝石的地方,独此一家。」
有贵重物品的地方,监控最完善。高清的监控摄像头,恨不得把每根汗毛都照清楚。
调看了两月前的录像,逐个查找,连着看了两天,终于锁定了受害人。
挺漂亮的一个女孩,个子不高,皮肤白皙。
她在柜台前反复试戴了几款,似乎都不满意,直到发现那个晶亮的蓝宝石戒指,脸上才露出笑容。
然后,旁边一个高瘦的男子扶了扶眼镜,爽快地去付钱。
男子叫樊佳俊,现在正坐在我们面前,一脸紧张。
第一时间给他做了DNA和指纹比对,不相符。
「监控录像你看过了,当时你给买戒指的女孩,名字叫什么?」我看着他问。
「你们问这个干什么?」他不解地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韩东升看我一眼,说,「有个案子牵扯到她,你要老实交代,配合工作。」
「我配合,但我不知道。」樊佳俊一开口,我们都愣了。
「我真不知道。」他看上去有点着急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名字是假的。」
「假名字叫什么。」我问。
「蔡华。」他沮丧地说,「我早就应该想到这名字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名字是假的?」我想了想,问他。
「我去过她口里说的上班地方,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樊佳俊说,「而且我给对方看过照片,他们说这个女生确实见过,不过不叫蔡华。」
「叫什么?」我问。
「好像叫刘什么,我记不清楚了。」樊佳俊说,「当时我知道她名字是假的,头都大了,后面的话就没听清楚。」
「你们什么关系?」我问。
「情侣。」樊佳俊迟疑了一会儿,「算是吧。」
看来有故事,我示意樊佳俊详细说说。
我们认识很偶然。
「我在一家电器公司做营销,经常在外面跑,社会交际面挺广的。」樊佳俊习惯性地扶扶眼镜,「我和蔡华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当时她正好在商场采购电器,我和商场经理在沟通事情,碰巧聊了两句,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见了几次面,她人不错,斯斯文文的,而且看上去很矜持。」樊佳俊轻声说,「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个宝石戒指可不便宜,你眼睛都不眨就买了。」韩东升说,「看来你很喜欢她。」
「其实我挣得不多。」樊佳俊说,「不过蔡华确实有这个本事,让我心甘情愿地掏钱。」
「她好像有种魔力,能够让人不由自主地按照她说的做。」他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现在想起来,当时像是丢了魂一样,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女人,我是准备和她结婚的。」
几秒钟后,他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样,问,「你们问起她干什么,蔡华出什么事了吗?」
「她死了。谋杀。」
樊佳俊一下站了起来,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又手足无措地慢慢坐下去。
「死了?」他哆嗦着问,「怎么死的?」
「这就得你来告诉我们了。这就是我们找你的目的。」
「我没杀她。」樊佳俊猛地抬起头,「我才不会杀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不值得。」
「刚开始我还真以为找到了对的人,我俩都快谈婚论嫁了。后来我才发现这女人很有心机,会演戏。」
「就那戒指,我送给她的。其实我工资不高,但当时就是被她洗了脑,觉得不买就是亏欠她。倒是她,反复推脱,嫌浪费钱,反而让我更加坚定地要送她。」
樊佳俊苦笑,「我这工作,老出差,一个人在外地,闲下来,就和她视频或者通话。开始还比较正常,之后有几次她开始找各种理由推脱。后来我觉得不对了,暗暗留了个心眼。上次出差,我特意把回去的日期推后了几天告诉她,然后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提前找朋友调查过,知道蔡华在那里。但我没想到,她竟然和别人在约会,光明正大地逛街。」樊佳俊冷笑,「两个人靠在一起,非常亲密。当时没把我气死。」
「她去了别的城市,这点你都能找朋友查到?」我问。
「我有朋友在电信系统里,定位她的手机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知道她在另一个城市。」他说。
「这就是你动手的原因?」韩东升淡淡地问。
「当然不是,虽然气,但也没打算报复她。只想着赶紧止损,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樊佳俊说,「当晚我就打包行李离开了住处,顺便拉黑了她。」
「听你的意思,你俩现在住一起这房子,不是你租的?」我想了想问。
「不是。」樊佳俊说,「是蔡华的房子,我就是在里面住了几天。」
「你挺大方。」我说,「戒指不要了?」
「肯定要不回来了。」他说,「钱没了可以再挣,我没那时间和精力跟她纠缠,不如断了关系了事。」
既然女生租房,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
我们按照樊佳俊说的地址,找到了房东。
女生叫刘萍,看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和监控录像中吻合。通过房间中人体组织痕迹比对,确定就是死者。
按照樊佳俊提供的信息,我们核查了他那段时间的行踪,包括他的那个朋友,没有发现疑点。
从现有证据来看,樊佳俊不是凶手,也不是帮凶。
「如果他的确杀了刘萍,不会把自己的恨表达得这么清楚。」韩东升分析,「这很容易被我们理解成杀人动机。」
我笑笑,没说话,脑子里全是那两条触目惊心的断肢。
「如果樊佳俊没有撒谎,那我们还需要他帮个忙。」我对韩东升说,「记得刘萍在另一个城市的那个男人吗?查查是谁。」
樊佳俊对这件事印象很深,找到那个男人并不困难。毕竟,当晚他目睹两人入住了酒店。
按照樊佳俊提供的日期,我们很快找到了那家酒店的记录,登记显示,当晚刘萍和一个叫孙凯的男人入住。
孙凯出差了。案情重大,我们只能前往异地,借助兄弟单位的警力,很快将他找到。
他坐在面前的时候,我有点吃惊。
没想到这么年轻。我一直以为对方也是个社会人士,没想到是个稚气的毛头小伙子。
「认识刘萍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认识。」他也毫不掩饰,「很多年了。」
「你们是什么关系?」我问。
「情侣,青梅竹马的那种。」孙凯淡淡地说,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这么问。
「我们不是本地干警,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吧。」韩东升看他样子坚决,说。
这男生,过于淡定了。
「刘萍死了,你知道吗?」我想了想,直接问。
「活该。」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没再说话。
「我们比对了现场的痕迹,你的DNA和指纹都符合。」我敲敲桌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直说吧,你们觉得我杀了她。」孙凯坐正,看着我说。
「是不是你?」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你猜。」孙凯竟然笑了,不过笑容马上消失了。
「我就当你承认了,说说原因吧。」我看旁边的韩东升挺直了腰,知道他也很惊讶。
「我说了,她活该。」他慢慢地说。
「我们认识十几年了。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吧。」孙凯笑了笑,「一直到大学,都在一起。」
「开始一切都挺好的,我们也是学校里让人羡慕的一对。刘萍长得好看,追她的人不少,但她只跟我好。」他拍拍扶手,「我能抽根烟吗?」
韩东升递给他一根,点上后,他笨拙地抽了一口,咳嗽起来。
「不会抽就别抽。」我说,「对身体不好。」
孙凯笑笑,方方的面孔上竟然有些悲戚。
「我长得一般,普通人。小时候还比较可爱,越长大越难看了,平时爱好也不多,这点上,我和刘萍不一样。」孙凯说,「她从小就是文艺骨干,性格开朗,就是学习差点,周围各种男生围着。」
「我越来越担心,平时放学跟她一起都提心吊胆的,因为这事还被社会上的小痞子威胁过,要求和她分手。」他看着我说。
「我当然不能怂,虽然身体不占优势,但也算硬气,所以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孙凯说,「不过当时我还觉得自己很能。刘萍也吃这套,看我一脸仰慕。」
「现在看,就是个傻X。」他苦笑,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你们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是情侣关系吗?」我问。
「我们到现在都是情侣关系。」孙凯正色道,眼神发直。
「毕业之后的事情,说说看。」我看他激动起来,摆摆手,问。
「毕业的时候,我们租了房子,住在了一起。」他说,「从那时起,事情就开始不对了。」
「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很单纯,没有那么多想法。」他重新拿起那根烟,小心地抽了一口。
「刘萍性格活泼,出了校园,交际圈子很广,和陌生人也能很快打成一片。」他咳嗽着说,「这让我一直有种危机感,很怕她一不留神就跟别人跑了。」
「所以我看她挺严的。」孙凯眯起眼睛,「大学里相对比较封闭,一切还好。到了社会上,就不一样了。」
「具体说说,你是怎么看着她的。」我有种预感,这事和凶案有关。
「我很不喜欢那些社交软件,你懂吧。」孙凯说,「就是那些能够匹配对象的APP,包括微信,我也不喜欢。」
「刘萍手机里有上千个微信好友,我都一清二楚。」他微微一笑,「平时没事我就拿着她微信翻看,所以对里面的男性朋友,我很熟悉。」
「刘萍不反感这事吗?」我忍不住问。
「当然不,她还挺享受的。」孙凯说,「我看的时候,她还在旁边笑,调侃我。说我这样疑神疑鬼,早晚有一天要得神经病。」
「也不是没有出过事。」他慢慢说,「有一次刘萍的辅导员在微信里和她开玩笑,尺度有点大,被我发现了。当时我就急眼了,准备去揍那个家伙。」
「后来被刘萍拦下来了,从那次开始,她就有点不大对劲。」孙凯说,「我看她微信,就没那么情愿了。后来住在一起后,直接设置了密码。」
「不过我知道,她对那个辅导员没什么好感。」他说,「那时候还是太冲动,幸亏她拦住了我。」
「你说的是毕业前的事情,毕业后?」我问,「你说事情发生了变化?」
「对,毕业之后我们才发现,社会真是太残酷了。」孙凯轻声说,「坏人太多。」
韩东升冷笑一声,我知道为什么,如果真的是孙凯杀了刘萍,这句话还真是讽刺。
「我俩学习成绩都不太好,社会竞争压力又太大。毕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大城市生活成本太高了,很快,我们连房租都交不起了。一开始为了生活方便,我们租住了个两居室,没多久就换成了一居室。再之后,连一居室都住不起,只能和人合租。」
「刘萍在学校被人众星捧月习惯了,合租住不惯,和同住的女生吵过几次,实在是受不了了,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搬出去。」
「换房子,哪来的钱?」孙凯叹口气,眼神黯淡,「可刘萍不管这些,逼着我一定要出去住。我一愁眉苦脸,她就和我吵架,完全不是在学校时的样子。」
「毕业半年了,我俩都始终没有找到工作。当时压力太大,愁得开始掉头发。」孙凯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后来没办法,我就出去送快递了。」
我没说话,心里大概有数了。
「开始的时候还很委屈,觉得大学毕业要去送快递,有点拉不下脸。」孙凯苦笑说,「后来才发现,对送快递来说,大学生其实不占优势。速度慢不说,因为没有社会经验,受不了气,经常和客户吵架,一次几百元地扣,很快入不敷出。干了一段时间,没挣到钱不说,还搞得腰酸背痛。回到住处,刘萍又冷脸冷嘲热讽的,没个好气色。」
「刘萍在干什么?」韩东升问。
「她也出去找工作了,当然不是快递,不过本科学历实在是太普遍了,搞来搞去,刘萍最后找了个公司前台的工作。」
韩东升问,「她好歹也是大学毕业,找不到个技术活?」
「她不愿意干。」孙凯说,「我当时也反对她做前台,但她觉得这没什么。还说技术岗每天累死累活,就挣几千块。前台每天接接电话,笑一笑,也是几千块,还能认识很多管理层。自从做了前台,每天上班,她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但她还是不满意。做前台,她形象是不错,但个子不高,她自己对这点也耿耿于怀,总念叨。」孙凯若有所思,「不过她长得好,身材比例也好,所以看上去也算是大长腿。面试的时候公司老总很满意,就这样找到了一个私人公司。」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我问道。
「她性格活泼,爱说话,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孙凯说,「我不同,我平时话不多,只喜欢闷头干活。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千方百计在一起,后来住在一起了才发现,刘萍是真的啰唆,话多得我头都要裂开了。」
「住在一起,很多问题都会暴露出来。」我点头,「缺点也会被放大。」
「对,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孙凯接话说,「后来我发现她不对了。」
我和韩东升对视一眼,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晚上十点多钟才回来。」孙凯说,「工资的确开始高了起来,房租也不再是问题,但她人也变了。」
「开始对我挑三拣四,动不动就说别的男人怎么怎么厉害,我没本事。」孙凯说,「听得我很上火,和她大吵过几次。她离家出走了两次,都被我劝回来了。」
「没钱太窝囊了。」孙凯叹气,「我当街给她跪了两次。」
「后来我对她在公司干什么,起了疑心。」孙凯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有问题。」
「我跟踪了她几次,发现她下班后就跟公司老板出去喝酒,很晚才回来。」
「当天晚上我就质问她,但她咬死不承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孙凯说,「我不信,但也没办法。那天晚上我们吵得很凶,她又提出要分手。」
「我当然不同意。我们处了十几年,感情很深。我也知道她这么说只是气急了,不是真心话。」
「未必。」我插嘴说,「是你一厢情愿吧。要不是你反复迁就,估计早就分了。」
「是。」孙凯居然没有生气,表情淡定,「后来的事情证明,都是骗我的,她早就变心了。」
「这种事情后来还发生过几次,不过慢慢我也不太在乎了。」孙凯说,「当时缺钱缺得厉害,而且反正也没结婚。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把和她结婚放在心上了。」
「青梅竹马十几年,这么快就妥协了?」韩东升讽刺地问。
「现实太残酷了,没办法。」孙凯笑笑说,「我没钱,也没有一技之长,去了很多公司,人家都不要我。刘萍年轻又漂亮,至少还有外貌资本,我有什么?」
「你有手有脚,不会出去工作吗?」韩东升忍不住说,「再说了,世界上只有刘萍一个女孩?离开她你活不了了?」
「活不了。」孙凯突然收起脸上的苦笑,冷得像块冰,「我习惯和她在一起了,离开她我活不下去。」
「这就是你杀她的原因?」我看时机差不多了,问道。
「不是。」孙凯侧脸看看我,「我为什么要杀她?后来我想通了,既然无法阻止,我不如利用这点。」
我看看韩东升,他也是一脸不解。
「以前没发现,刘萍这么爱慕虚荣,好吃懒做。住在一起了,才知道她身上这么多毛病。明明没钱,还整天幻想着一夜暴富,觉得跟着我受了委屈。」孙凯嘀咕着。
「后来我终于想出了发财的门道。」孙凯重新露出了笑容,看上去令人有些不适。
「既然美色可以做商品,不如把事情做得更加商业化一点。」他摸着下巴说,「我脑子很灵光的。」
「于是我跟刘萍摊牌了,干脆一起合作干点来钱更快的。当时那个老男人抠得要命,不过给她买个包、给点化妆品什么的,刘萍没得多少甜头。」孙凯说,「还不如假借和别人谈恋爱,搞点钱。」
我一下子听懂了,脑海中闪过樊佳俊的面孔,「你让她去骗婚?」
「差不多吧。」孙凯说,「那个老头精得很,他肯定是没戏了。我告诉刘萍,为什么不找个利润高一点的。刘萍在这点上很有天赋,我们一拍即合。」
「不见得。」我直言不讳地说,「和公司的人出去是一回事,骗婚就是另一回事了,后者涉嫌犯罪,刘萍虽然虚荣,但未必这么傻。」
「你说得也许对。」孙凯笑嘻嘻地说,「可惜她没法回答你了。」
「中间我用了些手段。」他脸上慢慢挂上戾气,「不给点厉害,她不会听话。」
我想起大徐说的尸体上的伤痕,心里涌起一股寒意。
我问道,「刘萍不傻,不会跑吗?」
「她不敢。」孙凯眼睛睁大了些,简短地说。
看我一直盯着他,他重新拿起那根烟,说,「灭了,帮我点上吧。」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窝囊了。」他表情慢慢变得凶狠起来。
「我们合作很愉快,她果然很有天赋,生活很快变得正常起来,我们搞到了很多钱。那些男人,都对她言听计从。」孙凯陶醉地抽了一口烟,这次没有咳嗽。
「你也很有天赋,我看比刘萍演得好。」我说,「看得出来,是个老烟枪了。」
「没办法,都是为了生活。」他老练地说,刚才的笨拙不见了踪迹。
「既然是为了生活,为什么后来要杀了她?」我继续追问。
孙凯很久没说话,烟雾慢慢在周围扩散开来,他的面孔也变得扭曲。
「她变心了。她竟然说要和我分手,和别人结婚。」
「你不是不打算和她结婚吗,和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我问。
「不行。」他掐灭手里的烟,吐出一口痰,「和我结不了婚,别人也不行。」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还说干完这笔就收手,那个冤大头很重视她,还给刘萍买了个很贵的戒指。」孙凯咋摸着嘴巴说,「可惜,她当真了。」
我看到韩东升的眼神亮了,知道和我想到了一起,忙问,「刘萍打算结婚的对象,就是给她买戒指的人吗?」
「她说不干了,要和那个男的结婚。」孙凯自顾自地说,「开玩笑,我会同意吗?我们青梅竹马好多年,我会把她送到别的男人怀里?」
「那个戒指在哪里?」我明知故问道。
「在一个你们都想不到的地方。」孙凯笑起来,「既然刘萍这么喜欢,就让她一辈子带着它。」他眼神直愣愣地说,「我很讨厌她喋喋不休的那张嘴巴,终于有机会堵住它了。」
「把她送到别人怀里——」韩东升说,「不是你,她能走上这条路?」
「是她自己爱慕虚荣,先找的那个老男人!」孙凯突然大吼,脸上狰狞可怖,「我给过她机会了,但她不珍惜!还看不起我!她跟她那个公司老板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干了什么,现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干了什么。」我摆手制止他,说道,「既然刘萍决定和那个男人结婚,为什么又会跑回去见你?」
「我答应她了,再陪我这一次,就给她自由,她爱和谁结婚都可以。」孙凯看着空气中尚未消散的烟尘,眯着眼睛说,「你说得对,和谁结婚都不重要了。」
「你是怎么把刘萍带到野外的?」我问,「那个地方很偏僻。」
「她当时昏倒了,我带她去哪里都可以。」孙凯慢慢说,「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着。」
他声音变得越来越细,气若游丝,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她醒了,已经晚了。」
「刘萍的手和前臂是怎么回事?」我敲敲桌子,「是你砍断了它们。在你的住处发现了一柄斧头,上面提取到了刘萍和你的DNA。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砍断?」
「为什么把尸体摆成那个姿势?」我看着对面表情如痴如醉的孙凯,轻轻问。
「她总是说,自己个子太矮了。」他脸上慢慢涌出泪水,顺着翘起的嘴角流下去,「她是我的,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了。」
「我爱她,这下,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孙凯被带走前,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没看出来,这小子这么狠。」孙凯被带走很久,韩东升还在愤愤不平,拳头攥太紧,他手都红了。
「简直是魔鬼。」他看着案卷说,「要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他干的。」
「这小子已经偏执到一定程度了,精神估计都不正常。」我看韩东升眼神不对,解释说,「作案时他具有行为能力,定罪量刑是没问题的。」
「就算他精神没有问题,刘萍是不是像他说的一样爱慕虚荣,也很难说。」我提醒韩东升,「我们现在只知道他作案,但关于刘萍的事情,仅是他一面之词。前因后果,还需要调查印证。」
「不难查。看看刘萍的通话记录联系人和近期活动轨迹,就知道她是否参与了诈骗。」韩东升想想说,「不过即便是真的,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惨。死后还毁尸,简直毫无人性。」
「至少对樊佳俊,刘萍是动了真感情的,这点樊佳俊和孙凯的说法一致。」我对韩东升说,「不过樊佳俊直到最后,也不知道真相。」
「从那个监控的镜头中,我能够感到刘萍是真的很开心。」韩东升沉默了几秒钟说,「如果孙凯说的是真的,刘萍搞不好确实动了真情,打算逃离他的魔爪。」
「刘萍醒过来的时候,一定是和孙凯说了什么,刺激到了他,这才是他不顾一切把宝石塞进刘萍嘴里的原因。」我禁不住说,「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刘萍用这枚戒指,表示了自己对他的反抗和不屑,这刺痛了孙凯,让他处于自卑和嫉妒中的情绪爆发,瞬间失去了理智。」
「孙凯说和刘萍青梅竹马,我持怀疑态度。」韩东升说,「一个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人,不会对对方查看自己微信无动于衷,这是一种基本信任的崩塌。」
「或者说,从那个时候起,刘萍就已经对孙凯失望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不是偶然。孙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得出来。这种平日隐忍不发的人一旦爆发,后果常常难以预料。」我眼前浮现出断肢拼接的尸体,禁不住心头一震,「有时候,从一个人变成魔鬼,只需要一瞬间。」
关于爱情,有过太多的悲剧。
可以肯定的是,爱情是自私的,但也不容许独占和控制,否则很快就会走向消亡。
那些修成正果的姻缘,无不充满了互相的包容和理解,宽容和扶持。
而世界上所有合法的安逸,都离不开勤奋两个字。
靠双手吃饭,才能吃得心安理得。如果贪图虚荣,渴望不劳而获,命运终会让你付出代价。
对了,下次自己的狗莫名叫你起来的时候,记得跟过去看看。
以免,它无意中发现什么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