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我爹以及我都是这么长的,不也好好的。”老陈希望她少说两句。
可她偏要触他的忌讳:“就算这样,那树已经歪成四十度角了,再过个十年八年就得横过来,到时我们谁也别想活——”
“十年倒不了!我jīng确计算过它倒下的速度及加速度,至少也要十一年。”老陈说。
老陈媳妇就此沉思了一下。
老陈媳妇问:“有区别吗?”
“当然有,那就给了我们至少十一年来想法子,兴许这十一年有什么变数,村子购置了大吊车,或者那树自己让虫蛀没了。”
“那树是不会消失的,你烧香拜佛也不会。”老陈媳妇冷静地指出,“我不懂,不就是出一次钱,跑一趟路,去城里找工人和吊车来,这么点事你们拖了三代?”
老陈感受到了心脏的刺痛:“你闭嘴,你不要再说一个字!你不知道吗,我每天单只是应付自己心中对它十一年后倒下的担忧与恐惧,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哪还有jīng力去砍它?”
老陈媳妇儿就此考虑一番,觉得果然应该体谅老陈,便不再说一个字了。
没人敢再提那棵巨树,连小陈上去爬了两次都被老陈打老实了。陈家上下从此对那棵笼罩在自家屋子上方咫尺之距的东西视而不见,万不得已要提起时,便用“那东西”做代称。
【四】
老陈四十八岁那年,老陈他爹死了。死前他抓着老陈的手说:“总算没倒在我有生之年,靠你了。”
老陈说:“傻X。”
老陈他爹大笑一声,心满意足地咽气了。
老陈他爹下葬后,老陈站在院里抽烟,抬头看着那树悲从中来。
陈家世世代代都出生在这棵树的yīn影下,抬头就能看见这个宿命的结局。它取代了太阳的光辉笼罩在他的头顶,以每年的四至五厘米的庄严速度无可置疑地歪倒,像负着预言降世面的神祇。
每个人都知道会有那一天。每个人都想过去阻止。每个人都心算过一笔账:进城出城,一些焦头烂额的奔波和口舌,一大笔开支。付出这一切,树就能运走。老陈边想边观察那树,陈家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对着那树练就了非凡的眼力,一根烟的工夫,它又离屋顶迫近了那么一点。
老陈觉得上天实在不公,那树没倒在三十年前,也不倒在三十年后,偏要在他当家时倒。大清亡了有人骂光绪么?没有,他们只记得溥仪。
【五】
老陈非常不甘心。老陈又去量了量那树的歪倒情况:它离屋顶还差四厘米,最多再撑一年。
但是慢着,他却没有考虑近年降水量下降对土壤松动程度的影响。老陈关起门来把这个阻力放进公式里,重新演算了一遍,发现它可以撑一年多两个月。
老陈今年四十八岁,一年多两个月以后,离五十岁差三个月。离咽气固然早了些,但“五十岁”这个概念仿佛有一种重量,一种深刻的立意。只要过了五十,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老去了,家里的担子也该jiāo给小陈了,退位让贤。
老陈越想越觉得有理,当晚在饭桌上便宣布道:“我爹死前告诉我一件事。”
老陈媳妇说:“什么事?”
老陈说:“我出生前他找人算过,说我八字不好,要改一下生辰。所以我其实比身份证上大半年。”
老陈媳妇说:“你爹的临终遗言是你比身份证上大半年?”
老陈严肃道:“没错儿。”
老陈媳妇摔碗走了。老陈一点不动摇,对小陈语重心长道:“今年我四十九,明年我就五十了,老了,不当家了。你好好领悟一下。”
【六】
小陈回去后果然认真领悟了一下。隔天他问:“那你四十九就还当家是吗?”
“技术上来讲是的。”
小陈道:“好的,我懂了。”
说完扛起斧子就冲出门去。
老陈撕心裂肺道:“站住!畜生!”小陈充耳不闻,抡起斧子对着那巨树一阵猛劈。那树gān粗壮得一个成人抱不过来,奈何已经老了,苏脆了,愣是叫他劈出了一大道口子。老陈赶到时为时已晚,只好跪在地上哭嚎道:“你gān了什么!”
小陈扔了斧子,冷静道:“据我目测,现在它歪倒的速度已然加快了一百倍,三到四天之后就会完全倒下,这主要取决于三四天的降水量。三四天后你应该还没过五十,仍是你当家。”
老陈道:“孽障。”
小陈谦虚道:“一般一般,只将咱家祖传的学问学了些皮毛。”
【七】
老陈踉踉跄跄爬起来,支着脖子抬头看树。
再过三天,陈家后院那棵巨树就要彻底倒下来了——又或许是四天。
小陈开始扳着手指给他分析:”从这儿赶到城里需要半日,找到吊车办理手续,又需要半日。此外还要找些工人,能爬上树去将它砍成一段一段的,还要跟他们谈好价钱,再带他们回来一一回来的路上跟着吊车和工人,必然更慢,需要一整天。只要树在第三天还不倒,而工人和吊车不捅娄子,能在一日内把树弄走,那就还有救。”
小陈说完,总结了一句:“你现在就拿钱动身,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力挽狂澜。”
老陈看着他儿子。
祖祖辈辈都那样心安理得地寄希望于后人,坚信真到那一天,最后一代后人一定会去做他们来做的事。他们却不想一想自已这样的人能生出怎样的后人来。老陈想着就笑了。
【八】
老陈当晚仍然出现在了饭桌上。他媳妇儿子的脸色都非常不好看。媳妇想问什么,老陈举起筷子道:“谁问谁去。”于是他媳妇不吭声了。
老陈痛快地吃了顿饭,看了集电视剧,然后回房睡觉。
凌晨三点,老陈出门,走到后院,摸黑慢吞吞地爬上那棵大树,随便挑了根树枝系上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
屋里的灯突然亮了,他媳妇和小陈发现他失踪,开着手电筒出门来找。小陈鬼使神差地往树上照了照,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往上爬。
老陈喊:“别过来,让我死。”
小陈边爬边喊:“爹呀,一切都好说,你不想管树就不管,何必搭上性命?”
老陈混乱地摇着头,只是说:“你不懂。”老陈觉得这棵树的根须缠绕着祖宗的血脉扎进了自己的脊椎,榨gān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与迈出一步的勇气。他再也不愿多解释一个字,径直把头伸进了绳套里。
哗啦一阵巨响,摇摇欲倒的巨树终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轰然压向了陈家的屋顶。
【九】
晨光熹微时,老陈家三人并排坐在屋子的废墟上沉默不语。
片刻后老陈媳妇疲惫地说:“人还在就好。”
小陈说:“对。”老陈点点头。
三个人并肩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谁也没再说话。
老陈打定了主意不开口说一个字。任谁也没法从他嘴中掏出这个问题:我们接下来住哪儿?
他不能问。谁问谁就输了。
【完】
姑娘再次怀疑自己疯了。
因为比起欣喜于幻听的消失,她脑子里先出现的念头竟然是:“我听不见他了,那他听得见我吗?”
明明只是个纸片人,她却真的心生牵挂。
她注视着他一路走来,就像陪伴在一个亲切的朋友身边,有时笑着损他两句,有时为他捏一把汗,有时则欣喜于他得来不易的胜利。
她为他写下了长长的书评,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加油鼓劲儿似的一一顺带还收获了被作者回复的意外之喜。
她始终很在意自己最后听见的那句“你是神仙吗”。如果书里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那么自己从上帝视角见证了主角的全部人生,对主角来说岂非真像神仙一样?
可自己分明只是一届凡夫俗子。反而是主角,不完美的、有着种种缺陷与遗憾的主角,在他这条漫漫长路里,教会了自己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