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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域走后,宋柔先是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他觉得自己没有后悔,他也不能后悔。
因为从C城到北京,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青春,十六岁到二十岁。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这对他太残酷了。
这样的遗憾里衍生的痛苦足以淹没他,足以让他今生都没有办法从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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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柔收起随意舒展开的两条长腿,拉下夹克里面卫衣的帽子,从茶厅的矮沙发里站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又按灭了手机揣回外衣口袋,开始眯着眼对茶室四周展出的画作进行今天第四次巡回观礼。
“柔柔!”
宋柔疲倦地闭了闭眼,颇为无奈地转过身,一只手从外衣口袋中伸出来,对着那个忘记控制分贝的前台姑娘在嘴唇边隔着口罩竖着比了个1。
“啊!”那个前台姑娘像一只受惊的仓鼠一样捂住了自己的脸。
“对不起柔柔,真的对不起我又忘了,呜呜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宋柔无声地笑了笑,右手小臂关节懒洋洋地撑住旁边的玻璃落地窗。
“没关系”
他伸出手帮她顺了下凌乱的刘海,压低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连忙低着头飞快地连拨带甩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颊红得像要滴血一样,又急忙把手背贴上红红的脸颊降温。
“我……我听楼上的同事说,你还在茶室等老板,就给你煮了杯咖啡。”
“自己煮的?”宋柔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弯了弯。
小姑娘抱着手机倒吸了一口气。
粉丝都知道宋柔的眼皮上其实有一颗很淡的痣。他的双眼皮上挑且深,那颗痣平常的时候就藏在眼皮的褶皱里。除了偶尔垂下眼皮的时候隐隐约约能看到,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褶皱被展开,那痣就从眼尾露出来,好看得很。
小姑娘自己的微信头像就是他笑起来的眉眼照片。
“是的”她愣愣地点头,她还是觉得像在梦里一样,那个人,真的就站在她眼前,活的。
“谢谢,我会喝的。”
这姑娘是他的粉丝,宋柔知道。她脖子上挂的项链还是他新年的时候跟t牌联名的限量款。
宋柔来这里之前并没有提前预约,他走到前台小姑娘的面前把口罩拉下来,说要找他们的工作室老板,小姑娘惊喜之余迷迷糊糊地就领他上了二楼。
小姑娘放下咖啡后就抱着手机往回走,走几步又呆呆地转过来结结巴巴地连说了好几句:“我们老板以前不这样的啊……他……他一定是有事情在忙。”
“柔柔你别生气,我们老板其实人很好的。”
宋柔懒懒地舒展了下双肩,双手在脑后交叉,微仰着头又冲她安抚性地弯了弯眼睛,“知道了,去工作吧”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宋柔是真的有点不耐烦。
早前他就让自己的助理跟yut的工作室谈合作,接触了几次那边都是拒绝,问就是他一个穷画画的不想掺和娱乐圈的事。
然而就是这个声称不掺和娱乐圈的,转头就参与了某天王巨星婚礼的艺术设计,作为那个世纪婚礼的概念短片和绝美请柬的设计者在热搜上整整挂了三天三夜。
不掺和?穷画画?尽放狗屁。
宋柔慢悠悠地把牛奶倒进咖啡杯里,心想到底是自己咖不够大还是钱不够多,不然就是他跟这个yut在什么他不知道的时候结了仇。
这边已经向他的助理明确传达了三次拒绝的意思了
要不是他真的很喜欢这个新锐画家的画风,他宋柔也不至于亲自跑到人家办公室外面坐冷板凳。
这个工作室建在七环开外,有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连导航都是灰线。宋柔下了车就差点被市区和郊外的温差劝退,结果现在坐在工作室二楼的茶室连个空调都不给开。
这倒也不是故意亏待人,人家员工特意来道歉了说他们家工作室的老板空调过敏,天冷了大家都是靠暖炉。
宋柔看了眼矮几旁边插着的电暖炉,还没有他坐在那矮沙发里支起来的小腿高。
整个茶室就设在楼梯上来的空间里,空旷又流通,铁丝网里的灯芯暗暗的,散发着徒然的热量。
宋柔踢了脚边的暖炉一下,再次按亮了手机。他在心里打算着,如果再过十分钟,那个yut还不出来他就直接开门进去,无论如何今天他一定要见到人。
然而三分钟过后,那扇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就像放在角落里经久未用上了锈斑的机械,在通上电的瞬间,两个沉重的齿轮时隔多年又重新啮合在一起的声音。
宋柔觉得自己听见了那样的声音。
从门里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黑,侧身关门的时候低下头让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眉眼,抬起头来就跟宋柔的视线对上了。
那人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宋柔还在外面。
“童域”
宋柔戴着口罩遮住半张脸看不清楚表情,说话声音也嗡嗡的。
童域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叫了自己的名字,就只抿着嘴唇没说话。
就等童域正欲开口的时候宋柔又叫了声“童域。”
这次童域听清楚了,这肯定的语气,宋柔这是把他认出来了。
他低下头拉了拉宽大的黑色卫衣,也没再抬头看宋柔,淡淡地开口:“怎么认出来的?”
宋柔只是看着童域,盯了半天没出声儿。怎么认出来的?宋柔也在心里问自己。单从体型上来说,现在的童域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以前的童域是什么样子?
以前的他也总习惯穿着一身黑,因为他太胖啦,穿太浅的颜色会让他觉得很难受,而且黑色能让他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讨厌引起注意。
童域很胖,从他16岁吃到他人生中的第一颗奥氮平开始,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是一个胖子。
从120斤到150斤,再到180斤,为了他那脆弱的植物神经,童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逐渐被肥厚的脂肪包裹,在热量的深渊里上下沉浮。
不过这原也是无关紧要的。
现在的童域站在宋柔的面前,还是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色,衬得皮肤无比苍白,踩着看起来有些旧的球鞋。头发长到快要遮住眼睛,褪去肥重脂肪后的五官清秀而锐利,莹润的锁骨上盛了一根细细的银质项链。
宋柔怎么认出来的,可能是因为那一身黑的装扮和一如既往几近惨白的皮肤,还有那个人藏在额前凌乱发丝下黑黑呆呆的眼仁。
童域就是烧成灰他宋柔也认得。
“为什么…”宋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有些哑,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童域。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没有再吃药了吗?”
“不是”童域微微弯着背,把右手提的口袋誊到左手,“你是来谈演唱会合作的事情吗?”
在这个问题上宋柔不太愿意就让童域这么含糊过去,但他能感受到童域的焦躁,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跟他谈话让童域感到很不耐烦。
“本来是的,”现在也许还有别的东西要跟你谈。
宋柔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把距离拉得更近,六年太长太久了,足够放大一个人卑微的欲望,他甚至渴望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那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接这个。”宋柔的突然靠近让他感到不适,童域压下心中的烦躁不耐地闭了闭眼。
“原因你还要问吗?”
也许不是突然的靠近才让他感到不适,好像那些沉寂已久的情绪,那些关于年轻和痛苦的记忆都从他敏感的胃里一齐沿着他狭窄的食管涌上他的喉咙。
童域说着视线就飘到了楼梯口,也不是他着急,童域是觉得再跟他多呆一秒钟他就会当场吐出来。
他们之间的过去本来就不大体面,他这要是一吐,两个人就更不用谈什么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