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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统十四年,若有一张金陵舆图描述这金陵的风华雄伟,率先要提的自是

赫赫有名的秦淮河,其大长干于东水关奔涌而入,一笔一捺倒扣着甩出大写的“人”字,擦过城中、掠过城南,于城北定淮门处染过一身红尘,浩浩而出,奔流到海。

金陵繁华之最,只消看这十里秦淮妖娆的身段,便可一览无余。

然而,繁华不等同富贵。

秦淮的大长干再飞甍桀互、长鲸吞航,它到底是太吵闹了,真正富贵的去处乃是金陵城北,温驯的秦淮小长干规整地沿着孙吴大帝的规划,横平竖直地蜿蜒过洪武街与西皇城,不越雷池一步,而此处每一户都能在地图上占去一格的位置,瞧其建置,不是一位开国功臣,便是一位靖难功臣,豪贵得让人咋舌。

邝简迈进的逄府便是这样一处府邸,此地三十年前原是常遇春的开平王府,去岁初秋,北镇抚司总指挥使逄正英盘下这一方地界,当即请人重新规制,扩园造宇。

只是谁能想到,历时十月的玉楼修成之日,竟是主人殒命之时。

邝简攒着眉头,神情严峻,伸着五指摸索进逄大人后脑那一团干涸的、触目惊心的血污。

“死亡时间约在昨晚亥时中到亥时末,致命伤在脑后上三寸,重物打击四次后致人死命。”

玉楼三楼的凶案现场,三品大员威武挺拔的身躯趴伏在屋内唯一的案椅上,脸朝桌案,双臂垂落,邝简赤手摸索过伤口,目光上下扫视片刻,复又蹲下身去看桌腿凳脚,向身侧问:

“储千户,这现场被人发现后可搬动过?”

被提问的男子抿了抿单薄的嘴唇,嘶哑着声音回:“……不曾。”

储千户穿戴的是北镇抚司的公服:鸦青云肩、黑红曳撒,腰上横挎一柄二尺一寸绣春刀——照平时,这样的装束在金陵城内是诸员避退的凛凛威风,可此时,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剥掉了满身的冷酷强硬,取而代之的是双目通红,魂不守舍,俨然身陷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邝简心无旁顾,敲了敲致密坚实的地板,继续询问现场细节。

执笔记录的钱锦,目光在看向储疾的时候倒是闪动了一下:他没执过外勤,更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煊赫的大案,刚刚进府之时,乍然面对这富贵府邸,入目雕梁画栋,厅楼廊轩,他内心狂乱而震惊:这哪?这谁?这是什么?事实上,钱锦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人,不论是锦衣卫还是逄府家臣都是高门士人的趾高气昂、面无表情,但他们倒也不算是故作姿态,很多真的只是疲累到了极点,没有了表情。

逄正英的去世于他们意味着顶梁柱的突然倒塌,除了情感上的伤心难过,各人和各人的前途登时变得晦暗难明,而储疾,无疑是所有人中压力最大的那位,只因他不仅要接受于己有知遇提拔之恩的上司的噩讯,还要挺身而出稳住金陵各方权贵、查明凶案。

硬脆的地面发出坚实的回响,那地面不是泥地,而是漆黑致密的木质,纹理特殊,坚硬异常,邝简检查了一遍尸体、桌椅、窗牗、门锁、问了问楼下的情况,又去隔间看了一圈,接过小旗递来的各人的口供,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他翻阅口供的速度很快,算得上是一目十行。储疾在旁观察着这个年轻人,见他眉目阴沉,神色孤僻,比预想的还要年轻的年纪,除了一副锋利的好相貌,乍然接触感受不到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他越看越不放心地攒紧了眉头。

反观邝简倒是泰然自若,飞快地看完口供,抬头:“储千户,口供上有几处疑点,在下想请昨夜上过三楼的人一起来一趟,核对讯息。”

他说话客气,但姿态又毫不客气,须知他才看过口供,应该知道昨夜能在三楼逗留的都不是寻常人等。

“都请吗?”

储疾神色不郁,有些怀疑叫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来查案是否是个错误。

邝简点头:“都请来。”说着面色不改地扯住储疾的虎皮,朝外面的小旗道:“你请阮大人、夫人、长公子、邱翁来隔间一趟——”

得令的小旗误以为这是储疾的指示,立刻掉头而去,可怜的储千户还没来得及阻止,当即听到外间炸响的一句:“不必费事了!”

那是个疏瘦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气势威严,响亮尖锐:“本官为了配合尔等查案,家也回不得,觉也睡不得,怎么?现在又要审问?锦衣卫不是已经确定侦破方向了嚒?这案子到底有没有进展?尔等不去追踪嫌犯,在这里一遍遍做什么花架子?”

随即,书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听起来足有三四个人,打头的一个脚步急促,精干有力,另几个相对柔和,应该有一位肥胖的年轻人和一位女子,待脚步声渐行渐近折进门口,邝简只见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马当先,还未正面交锋,就抖落下一身的官威。

“阮大人。”

邝简随自家上宪见过这位,当即主动上前一步,重报家门:“在下应天府捕快,邝简。”

可那位阮大人根本没正眼看他,倨傲地抬着下巴,拖长了腔调,“应天府?你们应天府的李大人与本官是同谊,我知道你——小邝捕快是吧?逄府这是什么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查镇府司的案子?”

这样折辱人的话,邝简听过面色不动,可钱锦的脸色当即便白了,心说:我们不是自愿来的,是逄府的储千户请我们来的!你又不是主人,凭什么指斥我们?

可纵然心中再气,钱锦也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抿起嘴,眼前这个山羊胡子、瘦如篾片的人,名叫阮元魁,任户部盐仓检校,官居四品,别说他自己只是一个可怜书手,便是他的头儿邝简,面对这样一位大人物,也只能低头挨骂。

“阮叔叔,您消消气。”

一道谨慎得有些局促的声音缓缓插了进来,似乎也知道阮元魁说得过火了,情不自禁地开口解围:“小邝捕头是储千户请来帮忙查案的,于情于理本府都该好生招待的,只不过小邝捕头,我冒昧问一句,凶手不是确定是太平教的凶徒嚒?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口证呢?”

说话的男人是受害者逄正英的长子,逄源,今年二十二岁,微胖白净,脸上还挂着稚气,因为父亲昨夜意外去世,他此时此刻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之主,但此人性格忧郁内向,瞥着父亲的尸骨,一副害怕失言又不得不交涉的样子,“如果只是走走过场,小邝捕头还是算了吧……府上好多客人还一夜未归,逄府眼下是要尽快把人放出去,然后收置书房,收敛尸骨。”

逄府虽然家大业大,但人丁并不算兴旺,父亲骤然去世,这样紧张肃杀的场面让他无端想起十年前自己襁褓中的幼弟夭折在府中,年轻的母亲悲恸欲绝,整个逄府都因为小公子的去世不得安宁,他不想多生波澜,只想让无关之人速速离去,他们一家人能安静平缓地渡过伤痛。

阮大人不满逄源话中的软弱,轻蔑道,“世侄何必与他打这番商量,”说罢枯瘦的右手一挥,大声道:“同样都是捕盗稽事的衙门,镇府司查不出来,偏偏应天府这小捕快就查得出来?大言不惭地叫我们配合调查,可他又查出了什么?”

阮大人大马金刀,刁难着邝简,还凌空打了镇府司储疾一巴掌。

邝简被搞得烦躁,漠然抬起头来,直接不客气道:“阮大人昨夜也上过这三楼,您是不想找到真凶,还是不想洗脱嫌疑?”

他说话冷冰冰的,一身压抑的黑衣更衬得他表情生硬,毫无感

情,“太过熟悉的人地物会对侦查造成干扰,储千户找应天府帮忙是因为在下昨夜不在逄府之中,至于大人说的查出了什么,”他侧身,抬了抬下颌骨,“逄大人不是在圈椅中被殴毙的,凶手行凶后清理过地面和墙壁血迹,之后拖行着将逄大人摆放在此。”

一时间,众人都迟疑着皱起眉头。

邝简这人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气势,好像这个年轻人对一切都极从容,极斩钉截铁,带着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

“这怎么可能?”阮大人尖声嗤笑:“凶手这么好心?还担忧逄兄的死状?”

钱锦心中七上八下,也想知道邝头如何印证。

邝简神色如常:“拿酽醋和酒来。”

储疾立即朝外面吩咐:“拿酽醋和酒来!”

候在门外的小旗响亮地地应了一声,蹬蹬蹬跑开又蹬蹬蹬地跑回来。

“酽醋和酒可以检验出血迹痕迹,哪怕被人擦拭过,也会反出血迹。”

邝简接过两样东西,怕贵人们无法理解,简明扼要地解说一番,紧接着绕着尸身长案把醋和酒泼洒了出去,不消几个弹指,漆黑亮泽的木质地面在酒醋的浸润下缓缓地渗出了一道向东的血迹,邝简沿着那血迹继续泼洒,直到东侧墙壁前血迹大片显露,这才停下——

逄源不可思议地追过去,惊呼:“这才是父亲生前死去的地方?”说罢回头惊讶地看向邝简:“邝捕头是如何猜得出的?”

“桌面上血液迸溅的形状不对。”

一时间,阮元魁、逄源、逄夫人等人都围拢过去去看那一滩血迹,可邝简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沉默地思索,猜想逄正英绝命之时该是怎样的场景,忽然之间,他猛地转身向反方向的走去,这书房布置与他处不同,东西两侧墙壁没有挂饰,而是订满了整整一墙百子柜,像坐堂的医馆,他大步走到另一边的墙壁前,从右手第三列中间格开始往上抽,沉重的木质发出“空空”地回音,直抽到第三屉,邝简手上一轻,当即知道自己找对了,右手向上一顶,一举将那整个抽屉拽出来,此时有眼尖的小旗抬头惊呼,“血!有血!”

邝简提着那抽屉点地,在逄源等人的注目中,淡淡道:“凶器在此。”

一直默不作声的逄夫人眉梢猛地一挑。

她一身端庄沉静的绿地八宝妆花罗,心道锦衣卫空忙了一夜也没有找出凶器,可这年轻人仅仅是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全部翻了出来。

钱锦与有荣焉,腰杆情不自禁地向上拔了两寸,张狂的阮大人顿时哑口无言,眼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丝的心慌:“你这,你这……”

邝简没有给他眼色,毫不停顿地朝着外面喊:“进来个人,身高七尺五寸上下。”

此时也无需储疾特意去喊了,一名年轻精干的锦衣卫当即大步走了进来听命,邝简抬手划了下,指着逄正英绝命之处:“站那儿,站好。”

那人不明就里,但也干脆地踩到血水旁,邝简上前一步,举起手中木屉作势便砸!迅猛的动作裹出疾烈的风声,年轻的锦衣卫本能地想要瑟缩,但肩膀颤动之后,整个人还是稳稳地站着,并没有真的躲开!反正邝简也不是要真的砸死他,只是拿他试验一下,抽屉在邻近头骨一寸时稳稳地刹住去势,邝简拍了下那锦衣卫的肩膀,赞道:“很好。”说着

他侧过身,声音稍稍一提:“钱锦——”

“在!”

“记一下凶手特征。”

“是!”

“男子,身高七尺九寸到八尺三寸之间,力气略大于常人,可举两均至三均重物。”

钱锦书写极快,邝简话毕他写毕,写完之后这小书手还十分严格地向上司提出质疑,“这抽屉的木材看着沉重,似乎也不至于有三均。”

邝简把作案凶器放下,有条不紊地点了下头:“自然。但人骨不是一块软泥,拿抽屉砸裂脑壳,总要多废些力气才行。”

邝简整个查案过程如行云流水,从血迹推测真正的行凶之处,又从伤口的高度、角度和轨迹反推出行凶者的体貌,干脆利落得仅在几个呼吸之间,储疾无声中对其生出信任,同时,某些人也开始惴惴难安。

“你说的这些只是臆测!”

阮元魁眉目一横,表情阴沉难测,“男子,身高七尺九寸到八尺三寸之间,力气略大于常人,可举两均至三均重物,按照这个要求,昨夜一楼二楼守卫的锦衣卫都有嫌疑。”

他已经看出眼前这个小子有一手,知道不能让他这么胡乱翻查下去,便试图转移视线挑动骚乱。

邝简倒是没有慌乱,他朝外看了一眼候命的校尉小旗,径直向阮元魁走了过去。

阮元魁面上不露,心中没来由地忽然一阵发虚:邝简的个子并不比他高出多少,一身普普通通的捕快常服,黑皂白褡,因为上衣略宽大,腰间紧紧地扎住了衣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单薄感,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极为压迫人。

“阮大人是质疑在下的能力,还是害怕查出什么?”

邝简的声音不大,确保只有阮大人、逄源、逄夫人、储疾这几个屋中人,能够听到。

阮元魁岿然不动,撑住自己的气势:“你想说什么?”

邝简:“昨夜逄府世仆邱翁曾托着一盘木鞘上楼,夫人偶遇询问时,二楼的守卫正好听到,邱翁答说,此乃盐仓检校的贺客礼。”

阮元魁的瞳孔骤然凝缩:“那又如何?”

邝简轻声道:“您送的贺客礼乃是盐仓检校的分赃银。”

霎时间,阮元魁一张脸孔涨红了,他狠狠地压低了声音:“……小子血口喷人!”

“嘘——大人轻声。如今宝钞不断贬值,市面明令禁止使用金银,逄大人桌上木鞘十支,里面码着八成成色的二四沉水银,银座底部錾刻七个小字:张家湾盐仓检校,在下还听说,十天前,镇府司与盐仓检校联合行动查获一批私盐,五百两两衙分润,想不到……其中二百两都报送了主官。”

朝暾曦光直白地扫入室内,邝简眼波漠然,却仿佛含着薄薄的光刃:“大人,要在下取过来给小逄公子看一看吗?”

邝简的话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是一副无意深究的口气,可阮元魁听明白了,邝简在说:你阮大人做的事我都猜到了,你不要因为这点银子就左牵右扯地耽误查案,再继续不合时宜,刻着你检校所钤印的银子,即刻就可以给你难堪。

金陵户部的盐仓检校,在留都的官职不高不低,但主管盐铁,实乃肥差中的肥差,一般能套得这个位置的人,做事不见得有多有能力,但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本事绝对是炉火纯青。

一老一少的气势在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了惊天的逆转,屋中其他几人其实并没有听清邝简说了什么,但储疾眼见着阮元魁的一张脸好似被打翻的调色盘,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紫地交替,数个弹指过后,他粗声喘了一口气,阴沉又有些潇洒地退让了:“逄兄与我交情甚厚,本官也想尽早查出真凶——小邝捕头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罢。”

这出入意表的走向让众人都有些惊奇,储疾眯着眼重新打量邝简,只见这个年轻人当即颔首回礼,“多谢阮大人配合。”说罢,他彬彬有礼地看向逄源,轻声道:

“小逄公子,现在可以查

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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