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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荀攸进来,荀绲翻看着竹简,头也不抬道:“他做什么去了?”
“禀叔父,小叔又去府门前跪着了。”低着头,荀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神色一凛,荀绲不悦道:“他这是要抵死抗争到底了?”视线转向荀攸,他继续道:“贤侄啊,你肯定照你说的去做他就会娶唐氏?”
把眼中的哀痛与自责掩在低垂的眼帘后,荀攸艰涩道:“是,小叔的xi_ng情我最了解不过,逼之愈急,其反骨愈强,反之则弱,更易让他为家族兴亡做出牺牲。”
到底是亲生骨肉,听闻此言,荀绲心头不免难过,沉吟片刻,他喟叹道:“宦官当权,杀生在口,唐衡y_u嫁女与我荀氏,老夫为之奈何?”
“族中与唐氏年纪相仿的人并不在少数,为何一定要是小叔?”心中终究提荀彧感到不平,纵使能够料想到回答,荀攸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淡漠地看着前方,荀绲将竹简放到一边,揉揉太阳穴道:“迎娶宦臣之女,难免为论者所讥,族中上下,唯有文若的才名可使他和整个荀家免于讥议。”
闻言,荀攸突然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觉得很讽刺。
浮名身外物,可从来少有人可堪抛弃。
荀攸终于懂得了为何昨晚说起郭嘉时荀彧眼里会有隐隐的欣羡神色,那人不矜于名节的写意风流,疏狂恣肆他们这些人妄想过却一生都无法触碰的东西。荀攸想了很多,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然后,他听到一声沉重到让人无望的——
“时也,命也。”
荀绲再没有对荀彧提起过娶亲的事,荀彧依然每天都会在府门口跪一段时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荀攸劝过,却都被他温言温语的回绝了。
而自那晚之后,郭嘉也鬼使神差的每日都要到荀府门口溜上一圈,再远远地望着荀彧的背影站上一阵,同样不知是为了什么。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寒冬来临之时,荀府门口火红的花结喜帐和往来的宾客代替了那个轻轻冷冷的背影。
坐在酒馆二楼的窗边,郭嘉看过了万人空巷的热闹,又看过了喧嚣归寂的凄清,直到月出东山,荀府上下唯余灯火摇曳,残声隐隐,他才放下酒樽对酒案对面撑着脑袋打盹儿的郭图道:“我要回阳翟了。”
“啊?”猛的点了下头,郭图睁开惺忪的睡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接口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去了?不再多呆些时日吗?”
“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郭嘉嘻嘻笑道:“回家好过冬嘛。”
郭图本想随他去,可眼珠一转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没事可做?我看你是想做的还没做吧?”见他挑了下眉,郭图不疾不徐道:“别装得一副不屑的样子了,你若真对荀家人半分结交之意都没有,何苦整日眼巴巴的来这儿走上一遭?”
被点破了心思的人倒也不慌,只管斟酒道:“时机不对,久留无用,我总宿在驿馆多少也有不便,自然要回去再做打算,”
“无妨。”摆摆手,郭图颇为慷慨道:“我家在城外有栋旧宅,左右也是闲置着,不如我这就遣人去收拾干净了让你住下。”
隔空冲他举了下酒樽以表谢意,郭嘉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唔。”望着那狐狸一样的狡笑,郭图恍然有种被诓了的错觉,含混地应了一声,他低声笑骂道:“滑头。”
又相互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二人才赶在打烊之时一前一后晃出了酒馆。带着浸人寒意的夜风很快便吹散了郭嘉微醺的醉意,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他晃头晃恼地跟郭图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闷子,偶尔笑上几声,爽朗清亮的声音在夜里静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不知道,这辆从荀府门前飞驰而过的,满载自
由与欢笑的马车是如何在荀彧死寂的心上碾过,留下一道道和着泥与血的伤疤,仿如世间最深的无助和最恶意的嘲笑。
厚重的府门被缓慢地合上,阻隔了荀彧投予外界的最后一缕视线。门缝合严,他用手扶着门静立半晌才寥寥地转过身,挥退了一众家仆,独自慢慢向中庭走去。
荀攸在回廊下望着迎面而来,似乎无异于平常的人,心中蓦然就是一窒,竟想不出要说什么。待荀彧走近了,荀攸下意识地拉住他道:“小叔。”
对上他关切的目光,荀彧略略弯了弯眉眼,“怎么了?”
寒风乍起,天际的一颗残星顺势陨落,映进荀彧的眼里,转瞬泯然。荀攸看着那点点星辉消散在他的瞳孔深处,终究没能说出话来。松开手,荀攸苦涩地摇摇头,让到了一边。
朝他稍一颔首,荀彧亦不多加追问,又施施然地迈开了步子。
红黑相间的喜服翻飞着衣袂没入了一片暗色中,寂静无声却献祭般的惨烈。荀攸回身定定看着长廊尽头,不觉悲从中来。他知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永远不会有输赢之说,有的只会是剖开层层表象后,流血溃烂的伤口。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件牺牲品,属于家族,属于天下,属于时势,但从不曾属于他们自己。
做了个叹惋的表情,荀攸觉得自己一定是后悔了,悔不当初为了家族利益而帮衬荀绲算计着牺牲荀彧的幸福,他怀念那双明光江水似的生动眸眼,而不是这在一次次摆布中日渐沉沦的死水。
3困缚
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雪过后,万物纷纷以一种蛰伏的姿态沉寂下来,仿佛被这愈演愈烈的寒冷冻住了一般。荀府里轻烟缭绕,弥散着兰草幽然的香气,倒给庭院中的一片白茫平添了几分情致。
坐在屋檐下的小案后趁着煮茶的水尚未滚沸的当口,荀彧放下手里的竹简心不在焉地给案角的小巧香炉里添着香料,一时间,香气盛起,甚至有些发呛。
垂眸看着炉中过多的香灰,荀彧稍蹙了下眉,讪讪盖上了炉盖,把香炉推远了一些。
“小叔。”从屋前经过的荀攸见他一个人,便打了声招呼,径自走到荀彧跟前坐下,打量着案上的物事道:“今日怎么有这等雅兴了?”
替他沏上杯刚刚煮好的茶,荀彧漫不经心地笑道:“哪里有什么雅兴,闲来无事罢了。”
清楚他心底的苦闷,荀攸也不点透,只随手取过他放在案上的竹简翻了翻,转开话锋道:“焚香、煮茶都齐了,又怎能少了论道?小叔既是闲着,不如与我切磋一二,权当是解闷了,如何?”
想起自己幼时缠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的侄子讲授兵法礼义时的场景,一丝柔光便不自觉地从荀彧眼中闪过,唇角轻扬,他温声道:“求之不得。”
屋檐上的冰溜儿在破云的日光下化成了水,伴着二人平缓的低语声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檐下的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灶上的炭火渐渐熄了,滚沸的茶水归于平静,唯有浸泡其中的茶叶还在不时沉浮游弋,应和着袅袅升向空中的水汽。
“富贵而忧戚,不如贫j_ia_n而肆志。”伸手合上竹简,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荀攸抬头对上荀彧的眼睛,字句清晰道:“小叔,离开这里。”
被他冷不防转移的话题弄得有些惊愕,荀彧愣了会儿,垂眸好笑道:“说什么呢,我……”
“何进禀政,征召天下贤才名士。”从袖中取出一卷征辟令放到案上,荀攸打断他的话,兀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