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润玉,有一个弟弟。
我此生亦有其他兄弟,唯他与我血脉相连。如今回想起来,也唯他与我牵绊最深。
我初到天界时,前尘往事尽忘,只觉得心头一片惶惑。望着九霄云殿仙雾环绕,玉阶高阁,往来仙人织云披霞,袍袖当风,心中虽觉得漂亮,却也陌生畏惧。
我在九霄云殿阶下,殿上坐着天帝天后。天后说我母妃早逝,令我从今日起,唤他们父帝与母神。天帝当殿宣了赐璇玑宫,那是前任夜神居所。一旁的仙侍引我跪下,向他们磕头,认亲拜谢。
众人唤我殿下,恭敬有加,却无人愿意亲近。我有人相陪,已经知足,不时便将父帝的赏赐分赠他们,见他们欣喜,我也开心。
父帝与母神皆修火系法术,我却只会弄水。他们无可教授,平日又公务繁忙,也很少来璇玑宫。我便常去省经阁读书,偶尔能遇到父帝,得他指点。
是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动心忍Xi_ng这个词。我觉得自己并无它求,亦无须忍,却不知,他们早已为我铺好了路。
那时幼稚,不察仙途漫长。天界楼阁高耸不倒,花木由仙术幻出,常开不败。我每日经过,望着他们不变,便觉得也有了长久依靠。只觉得若能如此往复,一日日过下去便也不错。
却不知还有
物是人非一说。
我将宫中的赏赐分赠下去,渐渐听到有人议论,他小小年纪便会收买人心。只可惜无论如何收买,将来怕是无用。
我并不知何为收买,我只觉得,有人陪我一日,我便相赠一日,如此交换,并无不妥。
然后我便发现何处生了改变——天后有了身孕。
紫方云宫处,前去探望道喜之人络绎不绝。我的灵力术法,皆靠平日独自读书,独自修炼。旁人或许以为我无人教导,仍然懵懂,私下议论、传音入密之类,皆不避讳。
我听到有人说,他果然忌惮天后有了身孕,这些时日都不曾前去探望。
于是我便去探望,又听有人说,小小年纪,礼数周到,对此事未曾面露不快,可见心机深沉。
此事让我疑惑许久。去则是虚伪,不去则是错。欣喜是虚伪,不喜则是错。我又为何要不快呢?若有了弟弟,我们便可相互陪着。
我用此话去问身旁仙侍,他只道,将来的二殿下,可不是用来陪着您的。
他当时或许只是随口嘲讽,如今想来却是一语成谶,点破万年真相。
旭凤出生时,有凤鸣九天之象。我正在璇玑宫的院中读书,抬头只觉得见了白日烟霞。
我宫中仙侍远远地在廊下望天,又望我,悄声议论,这璇玑宫是待不得了。
我当时听不明白。我又不会因为关切弟弟就恶待仙侍。还是他们觉得,弟弟长大后会来我璇玑宫中捣乱?
璇玑宫中已很久无人送来赏赐,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他们的东西,便去与他们说了几句自以为是宽We_i善意的话。他们陪着笑听完,过了几日,便自请去紫方云宫当值,还是走了。
原来,自旭凤出生后,所有人都将我的善意当做拉拢讨好。一面接受,一面不屑。
他们说,他还妄想要登天界储君之位,如今是好梦成空了。
我还不懂什么是储君,我只是希望原来陪着我的人,今后仍然能在我身边而已。
很少有人与我坦诚交谈,我便在这些议论中,渐渐学来为人处事。
越是孤独无依,越是早慧。或许因为如此,旭凤小时候显得有点傻。
他身旁总有天后嘘寒问暖,父帝教习术法,仙娥簇拥照料。他习惯了如此,便生怕无人相陪。若是父母皆不在身旁,他又嫌那些仙侍烦人,便必须要黏着我。
或许是我独处惯了,在他面前自然显得成熟无畏。我又安静,他黏着我时最不怕被打扰。他尚懂得不多,私下不议论我,见到我时,毫无遮掩地表示高兴。我便也乐得与他在一起玩。
至于旁人议论,二殿下是亲切随和,大殿下则是趋炎附势,我也不去理会。
天后望见我们在一起时,似乎总是不大放心。我看不明白她的眼神,只觉得应该愈发尽力保护弟弟。直到有一次,旭凤无师自通地使了炽炎之术,火焰将他围拢,把他吓哭了。我便连忙唤水来灭。
那应是天后第一次看到我使用术法。若是旭凤如此,她会夸他天资聪颖,自学成才。可她见我如此,显然并不高兴。
那是她将我带回天界后,第一次拉我的手,却是将我扯进冷宫,关了禁闭。
我后来懂了她那时的眼神。她担心一些事情的发生,却又期盼着那些事情的发生,这样便能证明她高瞻远瞩,所料不错;这样,她便可名正言顺地恨
我杀我。
我被关了三日禁闭,方得出门。我独自在里面常常吓哭,有些担心会不会眼眶红肿,被旭凤见到嘲笑。他这几日却仍忙于在父帝母神处修习请安,见到我了,只说一句,我还担心哥哥生我的气,躲起来了呢,回来就好。
他此言本是关怀,我却有些生气,心道,你若真的担心我,便该去璇玑宫找我,便该知道我几日来都不知所踪。
明明已有许多人让我知道,二殿下不是用来陪我的,我却仍忍不住如此埋怨。如今看来,这多出的一丝非分要求与在意,便是自那时起,生了心魔。
大家见了我都不太开心,天后尤甚。旭凤喜欢不时来寻我玩,只是我动辄得咎,他越来找我,我便需越加小心。长此以往,我亦觉得有些无趣。
有时我站在天阶旁,望着下面风云涌动,心想,我或许可以离开,别处谋生。
我将如此想法告知父帝,他却极力挽留。他难得与我多说了几句话,赞我天资聪颖;说我本就归属天界,不应在别处安身;说下界辛苦多难,我连自保之力也无;最后又说,我身为皇子,不应如此冲动,应动心忍Xi_ng。
我不敢反驳,心道,天界中人成日忍来忍去,好生辛苦。
离我而去的那些人,或许在离开之前,也已勉强忍了我许久。
怎么旭凤就什么都不用忍呢。
无论如何,除了留在天界,我不敢再作他想。
我被圈禁在这几处宫苑,被人日日提醒两位殿下的差别。被迫看他涅槃成长,光耀九天。被迫看着他人如何肆意,如何得宠。被迫学到为何说命数天定,什么是求而不得。
我尚年少,却因夜神之位从缺已久,早早领了这个位置。我在九霄云殿下跪受封,天后提点道,前任夜神自恃有操控星盘之能,妄图逆天改命,却落得反噬殒身。是有此前车之鉴,夜神之位才千年悬而未决。润玉沉稳守礼,方能担此大任,万望引以为戒。
我恭敬称是。
昼伏夜出,于别人是寂寞离群,于我倒像是种解脱。
此前我亦深居简出,却总在别人的谈资中出现。我明明并不想看,却总有人逼我去看,眼前的东西多好,与我云泥之别;又逼我记着,如此好的东西,我是永远得不到的。
我宁可被永远独自扔在璇玑宫中,无人理会,一无所知,一无所求,便能一无所怨。好过被万般众念裹挟,逼我看这海天开阔,又将我囿于一方浅滩。
动心忍Xi_ng这四个字,我终于不得不用上了。
旭凤受封较我稍晚,但他每次涅槃,功力精进,仙阶提升,在旁人看来都是一步登天。
他也未直接承袭前人旧殿。父帝命人翻新了栖梧宫赐他。
起初涅槃,他亦出过一次岔子。我在霜天晓月时下值,望见栖梧宫上方已有火光透出,急忙赶去。
栖梧宫门洞开,正有侍卫慌忙离去禀告天帝天后,而涅槃本该早已结束,此时阵中却仍真火势凶,已经炽焰外溢。我疾声唤着他的名字,无人应答。
那一刻,我是真的有些怕了。
我想起小时候的他跌跌撞撞跟在我身后的样子。我去哪里,他便去哪里。我读什么书,他便凑上来看,跟着诵念点头。我若是怕被天后开罪,有几日疏远他,他便会委委屈屈、小心翼翼地来找我,拿着些受赏或是自己搜罗来的珍奇物件,想讨好我。
彼时我已被冷待千年,相比之下,与旭凤相处的时日要短得多。我总在想,他或许只是孩童心Xi_ng,一时热忱,待长大些,同我一样听尽周围流言蜚语,或许也会变得像旁人一样待我。
可那时我被烈焰灼得眼眶发烫,心上突然清明起来。
纵然只是一时拥有
,这分真心,如今我是真的舍不得。
我凝神默念寒冰诀,双掌一推,涅槃炉外立时笼上寒霜。
有鸟儿身形勉强挣脱火焰束缚飞出,在空中挣扎几下。我飞身掠去,将他接在怀中。
烧焦的凤凰真的挺难看的。我抱着他落地,探得灵息,却终于放下心来,望着他忍不住笑。
我倒催内力,给他输了些许暖热灵息。不多时,怀中凤雏身形不再,化为红衣少年,沉甸甸地靠近我怀里。
时至今日,我尚觉得,天界唯有他穿得住一身红衣,不见刺目张扬,唯见生机热烈。
身后一阵吵嚷,尽是通报与请罪之声。我并不愿理会,只想看他在我怀中醒来。
可惜我最终并未看到。有人怒斥我的名字,接着后心一阵灼痛,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趴在璇玑宫的榻上,旭凤眼中含泪,扒在我床沿。
我一时怔愣,缓缓回想前事,也觉如今境况,在意料之中。
以冰覆火,是救人还是谋害,亦要存疑。没人想看到长子卖了嫡子人情,借此翻身。
如此想来,我倒是很意外旭凤出现在此。
你涅槃已成?我哑着嗓子问。
他点点头,带着啜泣鼻音道,谢兄长相救之恩。你为救我,反被误会攻击,让你受苦了。
后背烧灼,五内如焚,非八阶业火不能至此。我没有说话。
母神她……也是救我心切,一时情急,是非未分。
他为我端来茶水,道,你不要怪她。
我勉强抬身,就着他的手,默默低头抿茶。我怪不怪她,于她有何损益。她仍是天后。
他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道,你若仍对母神有气,可以打我骂我。只是别不理我。
我现在哪里来的力气打骂他,只是为他这分天真与爽快感到无语。天帝天后何曾真的责备过他,又有谁敢在他面前负气摆谱。非是他有意轻描淡写,只是在他的人生里,的确未曾有事是一声真诚道歉解决不了的。
可若非他如此天真,对谁都好,又怎会驾临这清冷的璇玑宫。我既受惠,怎有资格挑三拣四。
思及此,我便也轻声说了句,我不生气。
他旋即高兴起来,又对我嘘寒问暖,又承诺说他定会在天后面前为我辩解正名,不会让我蒙冤。
他如此多情,实是薄情,但于我却已足够。我自无法在他心中与他生母一较高下,我也无需独占什么,只想千万年间,能有一人、能有一时,与我无忧无虑,谈天说笑而已。
他从岐黄仙官与紫方云宫处搜刮药材药膏,拜他所赐,我也少受许多皮肉之苦。可他犹嫌不足,待我恢复些力气,便扶我起身,打坐运功,清去体内剩余火毒。
我与他对坐,感到暖流缓缓淌过周身经脉,不禁道,原来你业火也已到八阶,果然是天赋过人。
他运灵娴熟,尚有余裕谈笑,道,不及兄长水系术法,竟能控我涅槃之火。我若当真精进,你便不至于痊愈得如此之慢了。
他是当真自省,也不分析一下是否是因天后下手太重。
你我便不要互相吹捧了。我摇摇头道。
他不置可否,又补一句,兄长在我心中,当真无人能比。
在那之后,父帝便不时遣我二人下界历练,斩妖除魔。
我事后意识到,我那日使出的水系术法
,在天界也算一鸣惊人。当然,这或许要归功于旭凤不遗余力的四处夸赞。无论如何,背后论我之人总算是收敛许多。
或许亦是由此见我偶尔能为旭凤挡灾,天后对一同下凡之事,并未横加阻拦。生平首次,我们有了自在独处的时间。
天界处处是刻意为之的精致,约束之气甚重。凡间山河花草,却浑然天成,各自生发蓬勃。我们舍了幻形之术,悠然行走其间,都觉畅快。
旭凤道,诸多诗词,非要将天然花木以宝石珠玉作比,着实无趣。玉石虽然永恒,但四时不变,不香不柔,无死无生,也无意趣。
我闻言笑笑,嗅了嗅面前一枝腊梅,侧身拂开。他望着我的动作,忽然又道,但润玉的玉,却显出君子端方,比得甚妙。
我道,你今日怎如此殷勤,可是有事求我。
旭凤笑得得意,道,确是有事。求兄长随我尽快铲除了那藤妖,好去赴一场人间盛事。
他所说的,原是上元灯节。
旭凤生Xi_ng活泼,颇得叔父月下仙人的喜欢。我要读书只有去省经阁,他却还能去姻缘殿里翻看凡间话本。看来此次为了游玩尽兴,他的确是做足功课。
那藤妖不堪一击,此战并无惊险。我二人理了衣袍,在暮色中往城内行去。各处摆席卖唱,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旭凤在天界可着金衣,于人间帝王却恐有冒犯之意,易惹麻烦,是以换了暗青提花纹的锦袍。我一身白衣,却是各处皆宜,他未说看腻,我便也一直如此穿。
我们混迹人群,偷眼观察旁人一阵,学着他们的样子掏钱买酒。天界酿酒动辄千年万年,却没有人间十年的一坛花雕浓郁醉人。
我喝了半坛,便觉眼前一片花灯朦胧,意识到自己酒量不济。不禁叹道,此间光Yin短暂,人情风物却皆浓郁。做个凡人也好,喜怒哀乐种种,匆匆体味一遍,便可了此一生。
旭凤笑道,怎可做如此想,我还想与兄长长久相伴同游。
他似也有几分醉意,不再收敛玩兴。他一抬手,两枚铜板无声落在街边摊角,摊上一条红线悄然飘起,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落于他手。
我笑道,叔父那么多红线,你皆不屑一顾,如今却要来这冒牌货。
旭凤道,在天界,姻缘需得谨慎,选一个人就要一起过千年万年,不敢轻易收受。
我道,那穗禾公主心仪于你,恐怕也已有千年万年。
他回击道,兄长的婚约不也定了千年万年。
说话间,数朵烟火腾空,一闪即灭,散为碎星。眼中一片热闹璀璨,我亦扬袖,朝天一指,便有几颗流星划过,激起周围一片兴奋惊叹之声。
旭凤又转过头来望我。
我以为他要嘲讽我孩子气,他却低下头去,手指探进我袖边摆弄。待我酒意微消,定神去看,腕上已用红线系了一周。
多出来的一截,他还牵在手上。
旭凤看着那红线,笑了笑道,原来你也如此适合红色。
可我并不作如此想。现下明明月色清朗,灯影柔合,我望着那红色,却觉得刺目。
可惜,不能是真的。我说。
我不知我当时是何神情,只知他又看了我两眼,渐渐便也不笑了。
是我冒犯了。他低声说着,松开了手。
我本意并不是要让他伤心,如今见他这样,不知如何相劝,又不能出言挽回,忽然就不想醒酒。
我便只闭上眼,与他靠在一处,放任自己睡去。
那场酒醉之后,一切如常。我二人仍并肩而行,去各界历练,双剑合璧,斩杀妖兽。
后来旭凤亦到了年岁,受封火神,领五方天将,常要往校场去,甚至亲临阵前。我起初有
些为他担心,幸而他自己从未如何受伤,反而救过不少将士的Xi_ng命。
他白日练兵,我夜中布星,如此错过,相处时日自然少了。
他再涅槃时,火势愈强愈稳,我再无法靠近,也不必靠近。此后数千年,再未出过什么岔子。待他涅槃结束,也总来我璇玑宫,下棋饮茶。
直至有一次,他涅槃后一连失踪数日。我未能阻拦暗算他的黑衣人,自己反中了火毒,心中又添一层焦灼。
我料到随后会有天后的猜疑,父帝的怪罪。擅自下届寻他,有畏罪潜逃之嫌。若在天界枯等,又放心不下。
我也曾担心,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不过若真如此,我必要被定罪下狱,若能落得身死道消,也不必再受此牵挂煎熬。
如此忐忑几日,总算等到他平安归来。只是此后种种起伏,远非我能预料。
与他在天界同行的,不再只我一人。来了彦佑,来了锦觅。
不得不说,锦觅与旭凤非常相似。
他们都活泼热忱,言谈间轻易奉上一颗真心。锦觅借花献佛将月下仙人的红线赠我时,那大方得意的友善模样,与从紫方云宫搜刮完毕的旭凤何其相像。
我在天界极少与人真心谈笑,他们算是唯二例外。
不过我对他们而言,只是千万年来行走四方广为结识的好友之一。他们的例外,是彼此。
旭凤此前对待穗禾或是其他仙子,虽然未必周到,却有礼有节,不失温柔。对锦觅却总是吵架斗嘴,严加管教训斥。锦觅在我面前只算活泼讨喜,在栖梧宫却言行夸张,恨不得每天都把喜怒哀乐轮番经历一遍。
他们也不在意旁人眼光,每日肆意嬉闹,心Xi_ng如孩童般至纯至真,惹人嫉妒。
我亦真心对旭凤好,只是身不由己,每每想要给他什么,总不得不瞻前顾后,如履薄冰。虽然周全,却也无趣。
不似锦觅,拿到什么好吃好玩的,立刻全无顾虑地双手奉上,如此水到渠成。
诚如旭凤所言,宝石珠玉,比起天然花木,着实无趣。玉虽不败,但四时不变,不香不柔,不死不生,也无意趣。
我若想不伤心,就只有不在乎。我不明白,他们所求甚多,要灵力,要伴读,要同留天界,要同往魔界,要平安相伴,要临危相救,为何总能如愿。
旭凤自锦觅来后,倒没有从前直率。他从前提起我,一向就事论事。如今提我,却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吓唬锦觅,道大殿有婚约在身,你莫要靠得太近,毁人清誉。
锦觅随口便是喜欢,随手便拉拉扯扯,不懂男女大防,分明是全然不通情爱。她无心之间,便换来旭凤钟情,与她相许,随她下界渡劫。
这是我第一次见旭凤如此想要什么。
也是第一次,旭凤想要的东西,别人不肯轻易相让,无论天帝天后,水神,还是我。
世事于我总是讽刺。
我本暗中调查毁旭凤涅槃之人,想还自己一个清白。谁知那幕后主使,竟是我生母簌离。
彦佑是她义子,看似洒脱不羁,却也被养育之恩牵绊,凭借火灵珠靠近栖梧宫,又曾盗取灭灵箭企图杀掉旭凤。
此案查清,是我生母与我义弟要谋害旭凤,我自然逃脱不了干系。可我那时竟无丝毫害怕,反而有些开心。
少时我曾服下浮梦丹,忘尽前尘,以为母妃已逝。受人
刻意为难时,总忍不住想,若娘亲尚在,不知可会好些。
如今想起她被父帝引诱,生下了我,又为躲避天界迫害,在太湖底逼我割角剜鳞,似乎我若随她长大,未必会好一些。
但我不在乎。天界之外能有如此亲情羁绊,分离千万年仍有人在洞庭湖底记着我,正是我求而不得的长久。
抛弃娘亲,是我有错在先。我已习惯被人冷待,被自己在乎、亏欠之人冷待,更是无妨。
来日方长,我本想着今后常来洞庭,待娘亲消气,愿意与我相认。
为此我可以永远不回天庭,再也不见旭凤。
可天界讽刺之处,就在于纵有上天入地之能,却来去不得自由。
我追查火灵珠与灭灵箭,查出生母去向,看着她被天后杀死在我面前时,旭凤在人间与锦觅相爱相许。
我受天雷地火之刑时,他执着与锦觅的婚事,惹恼父帝,而被禁足。
我骗水神应允婚约,我为锦觅修复陨丹,她便忘了对旭凤的爱意,不反对嫁给我。
旭凤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好。
他一如当年天真,禁足期间终于偷偷溜了出来,自罚杯酒请罪,望我不计前嫌,把锦觅还给他。
他仍以为身边的人会因他真心便原谅他,既往不咎,皆大欢喜。
我望着他低柔语气和讨好姿态,觉得满心苍凉。
我知道他喜欢我什么样子。他喜欢的那个我,白衣清淡,与他打趣笑闹。
那样的我纵然在他母神处受了委屈,却从不向他抱怨,还体谅他夹在两方之间的难处。不曾哭过,不争不抢,不论被他赠予什么,都会笑着道谢,会投桃报李。
可那样的我,其实谈不上被谁喜欢。这不是会被谁喜欢的样子,只是不必让任何人费心在乎的样子。
我转而如天后所恨的那样,暗中图谋帝位。
此前甘愿独守璇玑宫也不愿去碰的事,如今我一一做了。借此赢回八百里太湖,少时故土。与锦觅大婚,夺了帝位,激她杀死旭凤。
是天后教会我,因我私生子的身世,因我娘亲做过的一切,所以我只能痛苦,只能什么都得不到。
那时我便想,我为报复天后所为,而用同样手段对待旭凤,也不算是我错了。
如今想来,我亦是幼稚得荒唐。我知道他无论身处如何绝境,总有各路人马前来回护,千方百计帮他起死回生。我气这一点,恨这一点,便愈加肆无忌惮地要至他于死地。
有时我想,落到如此境地的人,就该是他,此局才得以继续。换作是我,早被别人置之不顾,默默死了。
可当锦觅挡在他与我之间,元神消散在他怀里,当他把最后一株蓬羽扔掉,表示自己生无可恋,一意寻死时,我倒担心起他的Xi_ng命来。
千年以后,约莫能够尽释前嫌时,我真的问过旭凤,如果当时我听你的,未曾谋反,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他认真想了,答道,锦觅陨丹既裂,知道我母神是她杀母仇人,怕是也要波折一阵,方能圆满。
我Y_u言又止,除了默默饮酒,别无所言。
他是终能圆满。可纵然我不篡位,不谋反,继续忍耐下去,我也留不下任何人的心。
锦觅还我龙鳞时,说我不曾爱过,不配得到别人的爱。我记着。
旭凤帮我炼化穷奇时,祝我千年万年地孤独下去赎罪,我都记着。
无论别人是生死相许或是成亲生子,无论我是将不堪一一掩藏,还是事事坦白,终究是归于殊途陌路的孤独。
唯一的区别是,润玉心中往事,天下知或不知。但不论知不知道,始终无人在乎。
此番
言论,不是为我自己正名,只为尽倾心事,一抛执念。
无论如何,锦觅是因我与旭凤之争而消散元神。她投胎转世后,有旭凤护持,寿数虽较凡人长久,却仍不是能相伴一生的长久。
天界清冷安和,我有一日无事,便去请教斗姆元君。
元君总爱言及宿命,而我自称帝,本来不信天命难违。受她点拨,回溯父辈往事,却不得不信。
龙族仙寿长久,远胜其他仙族。也正因此,细看便会发现,龙族之中很少有人寿终正寝。既得天道慷慨赋予漫长寿命,龙族也不应过于贪恋,而当以善行报之。
除非被杀,否则便会选个至情之时,或忘情之时,将元神修为复归熔炼,福泽他人。
此刻元神,还的是玄穹洪恩,便又称玄穹之光。
父帝的元神在他身殒之际,全部用以护持旭凤。
大伯廉晁的玄穹之光,一半给了父帝,一半给了九转金丹。
如今轮到我了。一半给了血灵子,另一半,求一圆满。
山川九转则忘归,死生九转则忘年,浮世九转则忘情。
我两次婚宴均以狼藉收场,我谋害旭凤又请他归来称帝时,都不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我曾叫嚣要逆天改命,却从未真正弄清自己的命运。
若我早知龙族有如此宿命,便再不介意流言蜚语,再不算计爱恨情仇,再不费心谋划运筹。
只像大伯那样,早早选中一个最爱的人,把一切都给他,不管未来,不计得失,也不再过问那人要为善为恶,爱谁恨谁。
未必大善,未必大智,却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归宿。
神魂终要归于天地,自不必计较自己是不是在谁心上,是不是心上唯一。纵使强求,积少也只成空。
九转金丹若成,旭凤恐怕不肯收。他为人干净,也要求别人待他干净。我曾那般迫害背叛,无法再被他接受,也是意料之中。
但叔父怜惜锦觅,若请他找个由头哄她吃下,想来他不会推辞。
纵然他别扭推辞,那时我已不在,他又无法还我,想必也不忍浪费。
至于金丹炼或不炼,此等抉择,我是不会让旁人为难的。他们最终的决定,怕也只是让我失望而已。
只是过错不在旁人,而在我心。
正如大伯习惯退让一样,若我习惯失望,别人就可皆大欢喜。
若我能选,我只望自己心Xi_ng见识,停在年少之时。
我只见过一只凤凰,即便他曾浴火烧焦,我也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鸟儿。
一生所求,不过是在他父帝母神的羽翼下,与他偷得片刻逍遥时日。
他若衔来红线,我也只管接下。接下了便是我的,不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