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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冢醒来的时候,四下里一片静。

他睁开眼睛,一时之间除了蒙昧的黑,什么也分辨不出。但是他一动,立刻就有人伸手握住了他。

“醒了?”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嗯。”手冢侧头,逐渐适应了黑暗,望见迹部正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整个身形陷在那一片黑当中,就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睡了多久?”他问他。

“一夜又将近一天。”迹部说,“开灯行吗?”

手冢点了点头。迹部拧开壁灯,调小亮度,幽黄的一缕光笼下来。

“现在什么时候了?”手冢又问。

迹部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

手冢借着灯光打量跟前的人,面容上有掩饰不住的倦意,想来自从出了事情之后,他就没有回去过,再加上这些天所发生的诸多事情,算上去大概超过四十八个小时,没有休息过了。

“干嘛这么盯着我瞧?”迹部却忽然对他笑了一下。

手冢动了动,半边身体都是麻的,肩膀受伤处隐隐作痛。他情不自禁

地蹙了一下眉。

“医生说,你醒后麻醉剂的药效减退,到时会有点疼。”迹部在他背后加了一个枕头,让他可以靠坐在那里,“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没有大碍。”

“怎样,睡了这么久,有没有做什么好梦啊?”他笑问。

手冢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梦见有个白痴,抱着我的肩膀,拼命摇晃,又喊又叫,叫我别死。”

迹部瞪着他。

手冢笑起来。

“还笑,”迹部垂下眼帘,“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手冢挑了挑眉。

“再往上三公分,伤筋动骨……”迹部倒了一杯水,然后递过去,“你后半辈子,就得靠我养。”

手冢接过去。

迹部的脸跟着探过来:“你好不好养啊?”

手冢盯着那逐渐在面前放大,挂满若有若无调侃笑意的脸,警告他:“别乘人之危。”

“流氓都是这么干的。”迹部若无其事。

近距离看,那双深色的眼睛,仿佛清澈无边,里面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无耻。手冢对这副神情再熟悉不过,他凝视着那个侧脸,微扬的唇角,眉目间总带着点睥睨的不恭,事实上,假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会使得他显得有点小。但实际上,他已经有很多年,没瞧见过,迹部这样笑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上届警务处处长的幼子结婚,所有警署的同仁全部到场恭贺。

场面空前热闹,人来人往。真田忙于在人群中周旋应酬。

“无聊。”迹部将头点在他肩膀上,忽然说。

手冢侧头,那张脸近在咫尺,他知道他对此不屑一顾。似乎从小到大,他都和世俗的一切格格不入,他藐视一切既定的规范和处事准则,厌憎循规蹈矩,同时摒弃所有平常的幸福。他是离经叛道的典范。

但只是似乎,手冢若有所思。

“人老了好做伴。”过了一会儿,他说。人都是害怕孤独的动物。

迹部眨了眨眼,说:“那等老的时候,我们就作个伴儿吧。不怕无人奉养,露宿街头。”他百无聊赖地转动手中的酒杯,半真半假地笑。

“好啊。”手冢也笑,“等你老了,如果还没人要,我就勉为其难地将就一下。”

迹部盯着他,半晌牵动唇角,噗的一声,将酒水喷了他一身。

那年的迹部景吾一十六岁,穿白色衬衫,笑容中却都是红酒的味道,似乎天生就应该被纵容,被原谅。于是到最后再离谱的事情,都顺理成章,应该应分的理所当然。

之后的许多年,他们时常拿这个互相取笑。

此时此刻,他们望着彼此,当日的稚子,忽然一夜之间,全部长大成人。光Yin飞纵。

“迹部。”手冢叫他。

“啊?”

“我还年轻。”手冢望着他的眼睛。

迹部扬眉:“怎样?”

“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所以……”手冢说,“还不想将就。”

迹部瞪着他。

手冢眼睛里有深深笑意:“我还不想将就。”

迹部哼了一声,然后退后。从小到大,在打击别人积极Xi_ng方面,手冢都天赋独具。

手冢看着他靠进椅子中,目光在四处巡视。

迹部拿起桌上的苹果:“吃不吃,给你也削一个?”肚子饿了,出事之后,就没离开

过,他已经把病房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

手冢看着他的动作皱眉。

“没办法。”迹部说,“这次不将就也得将就了。”这种事需要天赋,在这方面,他从小就欠奉。

“拿来。”手冢说。

迹部拿着苹果,然后倒转刀柄,递过去。

一人一只手。却配合无间,默契十足。

“我死了,你连饭都吃不上。”手冢没好气。

迹部把苹果劈成两半,语气轻描淡写:“那你别死啊。”

手冢抬头,迹部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室内有一时的安静。

迹部靠在那里,精神松懈下来,那些疲倦就像Ch_ao水一样涌上来。

“回去吧。”手冢说。很显然,他现在需要休息。

“啊。”迹部模糊地应了一声,“吃完这个就回去了。”

“可惜,这一枪白挨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开口。

手冢对最后的事情,依稀还有些印象。来了好多人,吵吵嚷嚷地连成一大片。

“是刑事情报科的人。”迹部接了下去,“当时他们也有人在场。开枪的那个,是这一界警校的新科毕业生,听说是个神枪手。”

刑事情报科,手冢蹙紧眉头,看来事情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他想,在他停留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外面不知道又发生了多少事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他。但迹部什么也不提,于是手冢也什么都不问。

“走吧。”他对迹部说,“回去休息一下。”

“好。”迹部站起身来,向外面走。

手冢望着面前的人,外套搭在肩膀上,衬衫皱巴巴,裤子也皱巴巴,整个人都是皱巴巴的,面上倦意深重。他想,他一向是那么个注重形象的人。

“迹部。”他叫住他。

“嗯?”迹部闻声回转过头。

手冢想,这次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让他回忆起另外一些事情。他始终记得最后那刻,他跪在那里,半抱着他,那些担忧和焦急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伪装不来的。

“我不会死。”他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说。

迹部一时之间没说话,他靠在那里。

“不会死。”手冢又重复了一遍,保证一般。

“要不要这么罗嗦啊……”迹部皱了皱眉,走廊那些灯光从他肩背后面穿过,一片橙黄在眉目间晕染开来,意外的柔和。

“我走了……”他唇边噙着隐约的笑意,“不要太想我。”

手冢微笑,扯动嘴角:“滚。”

迹部掩上门,走过走廊转角,才掏出手机,打开。

半分钟不到,就铃声大作。

迹部接起来,然后站定,面朝窗户。

“你去哪儿了?”电话对面是凤焦急的声音,“打了很多电话找你,都打不通。”

那双眼睛映在玻璃上,笑容就完全隐没不见:“一直在医院里。”迹部沉声开口。

“……手冢,怎么样了?”

“没事。”

凤于是不再问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迹部没回答,反问他:“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凤说,“警局前后的路都封了,别说车,连人都过不来。上面扛不住,正在大发脾气呢,”

迹部没有立时接话。

凤于是说:“……你快点回来吧。”

“二十分钟。”迹部说。

挂断电话,却没有马上起步,他盯着外面,午夜的城市,一片寂寥的黑,只有几点路灯在院墙外孤独地闪。

九龙城分区警署外,同样是夜晚,却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人头涌

动,声势浩大。

门口数量警车横栏,隐隐形成对峙之势。迹部粗略地看了一下,来人大概分成了三拨。半个九龙城的帮会都齐聚于此了,瞧这阵仗。

他将车停好,然后开始向过走。

穴户早就站在门口等他。“喂,靠边站!”他示意聚拢在门口的古惑仔。

“长官,是不是站在这里也犯法啊?”其中一个嘴中斜叼着烟,直起腰来说。

“站什么站,你以为警署门口,是你家,想站就站。黑社会封路啊。”

古惑仔微扬着脸:“长官你说什么是什么了……”

“什么什么是什么,玩绕口令……”穴户说,“信不信我抓你?”

旁边的另一个走过来拉住同伴,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别和长官顶嘴,长官让我们让,我们就让一让。别搞得长官连自己家门都进不去,那多没面子。”

“是,长官——”先前的那个把尾音拖得极长,“长官请便。”说完,往旁边靠了一靠,悠悠地对着穴户的脸吐了一个烟圈。

“你……”穴户攥紧拳头。

迹部对这一切根本视而不见,他径直往里走。

凤对穴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做无谓的纠缠,两个人跟在后面,也向里面走去。

警署里面也是一片乌烟瘴气。

迹部隔着百叶窗瞧向里面。

切原坐在那里,两只腿伸长架在面前的桌子上,桌面上堆叠着白色的快餐盒,里面残羹冷炙的汤汤水流出来,一片狼藉。

切原却仿佛完全没有看见,靠在那里,好整以暇地喷云吐雾。

“闹腾一晚上了。昨天下午被刑事情报科的同事请来的,之后就不肯走了。”凤说,“保释金也交了,还是不肯动地方,这不,几家的小弟,都堆在门外,把路都给封了。一天一夜了,新闻里不停地播,总署打了好几次电话来问。上面焦头烂额。”

“这叫请神容易送神难。”穴户轻轻一笑,“看他们最后要怎么收场。”

“兄弟们呢?”迹部侧头问。

“都在外面闲着呢。”凤指了指其余几间空闲的办公室,“里面都是情报科的人。”

三个人重新面向那扇窗。

透过玻璃,里面穿制服的同事,迹部依稀有点印象,情报科的督察黄家辉,为人颇有点傲慢,两家一直不怎么对付,之前也碰过几次头。

“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黄家辉手指敲着桌子问。

“长官,这话说反了吧?”切原吐出一个烟圈,对他微笑,“是该我们问,长官到底想怎么样。”

“你小弟保释金都替你交了,现在要你走,你又不走。”

“长官,昨天我和兄弟,在茶楼喝茶,还没做稳当,你的人,呼啦就冲进一大群。晾出证件:怀疑你们从事黑社会活动。黑社会活动,警官们说的……”他转向四周,“你们见识过没有啊?”

“没有。”旁边的小弟高声回答,“阿彪他们在打麻将,阿昆,豹叔他们看马经,剩下的都和老大在二楼喝茶。”

切原弹一下烟灰:“长官,你都听见了,打麻将,赌马,喝茶,也是黑社会活动?”

黄家辉盯着面前的人:“切原赤也,尖沙咀一区老大。”他又转向另一面,“丸井文太,油麻地一区老大。你们两个在茶楼喝茶,难道还联络感情不成?”

“长官,是不是兄弟之间吃个饭,也犯法?”切原笑

着看身边的人。

丸井一直坐在那里,听到这句话也笑了,昂了昂下巴,示意身边的小弟。

“长官,”小弟捏着嗓子,细声细气,“香港是法制社会,说话要讲证据的。”

全场哄堂。黄家辉气得捶桌子,咚咚,咚,却仿佛助兴的鼓点。

迹部挑眉,一切都是一场闹剧。

“既然长官不让我们在外面吃饭,那只好在这里吃了。”等笑声停顿下来,切原说。

“前天夜里,大圈仔死在你的地头上,你又怎么说?”

“什么仔?”切原侧了一下头,“长官,全尖沙咀有多少人,个个都归我管。死个人,也要算在我头上。大圈仔我就没听过,烧鹅仔就晓得几家。要不要介绍?”

四周又是一阵哄笑声。

黄家辉的脸色阵青阵白:“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传出了江湖令,到处追捕这个人,你会不知道?”

“那么,是谁的人,就找谁要去。”切原的唇边浮出一抹冷笑,“江湖令?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江湖令,谁颁的?湾仔之虎啊……”他的视线调转过去。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他转过去,桑原坐在那里,沉默地抽烟,他身形高大壮硕,坐在那里像一座山一样。整个过程中,他始终都一言不发,沉默也如山。所有的人都知道,桑原年轻的时候,勇武狠辣,被人冠以湾仔之虎的称号。

切原笑容轻佻:“虎什么虎啊,哪年的虎,你们听说过没有?”

“没有,老大。”切原的手下答得利索。

“喂!你们说什么?”桑原的手下有人跃出来。

切原迎着对面人的视线,毫无畏惧:“我说,时代不同了。还虎,虎什么虎,狐假虎威啊。”

哗啦,桑原的手下站起一大片。

“怎么,想动手,怕你们?”另外两拨人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

“坐下,全部给我坐下!”黄家辉督察冲两边吼,“这里是警局。”

拉动椅子的声音,推搡和叫骂声,还有警棍敲击桌子的声音,场面一片混乱。

“就这样闹了一下午了,明显是在整人呢。”凤对迹部说,“大圈仔死在了切原的地头上,桑原的小弟不服气,说是越过界,坏了规矩。切原放出话来,说是根本没听说过这么个人。不知者不罪。两帮子人一直闹不对付。切原和丸井在茶楼喝茶,情报科的同事,就把人都给弄了回来,还有桑原,三拨人聚在警署门口,连路都给封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穴户对情报科插手的事,十分不满。

迹部望向里面,在一片混乱中,桑原始终也没开口,烟雾氤氲中,那双眼睛显得格外Yin郁冷峭。切原瞬也不瞬地回视着他,丸井就那么看着,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志斌警司站在身旁,对迹部说:“叫你的人,赶紧把他们都给我弄走。”

“情报科的同事坏事,要我们收拾残局?”穴户不服气。

“还闹是不是,闹了两天一夜了。人没抓着,摔死了。自己人打了自己人,又被封了半条街。媒体天天在外面拍。”林志斌警司说,“明天头版头条:黑社会大闹西九龙警署。外面的人可不管你们谁是谁,有几个部门。统统丢的是全体警员的脸。”

穴户不说话了。

“再闹下去,闹出了事。CIB也好,O记也好,谁也杠不住。是不是真要闹到不可收拾,啊?”

迹部侧头。

“有什么事,先解决了这几区的老大再说。”林志斌警司对他说。

“好。”迹部点头,转向穴户,“去把柳莲二带回来。”

穴户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凤拉着他去办事。

迹部推开门,门撞在墙壁上,咣地

一声,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踱进去,一时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啪的一声,点燃一支烟:“不用介绍了吧?”迹部说。

切原忽地笑了,扬了扬下巴:“自然不用。西九龙重案组,迹部督察,大家老熟人了。”

“熟门熟路,就不用废话多多。”迹部走过去,一挥手臂,哗啦,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扫了下去,他坐在桌面上,对着切原,“今天这么闲?”

“你同事不给饭吃,只好带着小弟来警局吃喽。”切原回答。

“吃也吃完了,还不走。”迹部说,“怎么舍不得这里啊?还是等着吃水果。”

“有水果的话,我不介意。”切原微笑着看他。

“成,没问题。”迹部点点头,“喜欢吃,可以天天来吃。尖沙咀一区,三十来家卡拉OK歌舞厅,一百来家桑拿房、酒吧,十几家夜总会,还有小赌档,待客停车。我手下四组人,一三五单号排查,二四六双号临检,到时你和你小弟,就每晚都到警局报道,天天有得吃。这样好不好?”

切原挑起眉梢:“警官们,可真有空。”

“你忙我也忙,你闲我也闲。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牌子,O记,全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我们陪你们,理所应当。”迹部一笑,“全年无休。”

“警官,用不用这样搞?”

“你说呢?要没饭吃,大家一起没饭吃。”迹部慢条斯理,吐出一口烟,“带着你小弟,到前面去办保释,十分钟,全部离开警局。到了外面,要怎么闹,是你们的事。”

切原直着眼睛瞪他。

“不走是吧?”迹部微微一笑,转向身后,“慈郎,把他们二十个分一拨,全部押下去。二十四小时拘谨,不许探视,不许交保。二十四小时之后,才可以见律师。另外,通知兄弟们,从明晚起开始突击检查,十二小时待命。”

“对了,三位老大,要联络感情。给他们找一间干净宽敞,通风好的。让他们慢慢聊。”他又交待。

切原站了起来。

“怎么,想通了?”迹部扬眉。

“算你狠。”切原说。

迹部微笑:“彼此彼此。”

刚才还闹哄哄一大片,顷刻间烟消云散,屋子中空空荡荡。

黄家辉神色复杂地盯着面前的人。

迹部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他坐在那里抽烟。

半晌之后,一支烟燃尽,他拧灭烟蒂,径直走了出去。像来的时候一样。

柳莲二进来的时候,大厅里明显静了一下。

他平时就是个喜欢静的人,煎水沏茶,研墨作画,邻里邻居不知道的,一直以为他是在哪所国学学校教书的好好先生。

此刻一袭长衫,卓然立在那里。午夜里有些穿堂风,打着旋儿吹进来,下摆摇曳,叠起千重浪。

迹部向前迎了迎,这也是老相识了,打过无数次照面。

发帘下的眼睛抬起来,向四周淡淡一扫:“这么兴师动众。”

“啊。”迹部应,“劳烦你特地来一趟,把人给领回去。省得出了这个门口,就自家反,在街上动了手,到时,还要把人再重新拘回来。”

柳莲二惯例的荣辱不惊:“都是小孩子胡闹,年轻气盛,不成体统。”他笑了一笑,“不过,要说到自家反,又如何及得上,警官们这里热闹,自己人给自己人来上一枪,见了红。大水冲了龙

王庙,所谓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迹部看着面前的人,柳莲二从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有什么能够瞒得住他。更何况,这天底下的事,从来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喂,说话别夹枪带棒啊。”穴户说。

柳莲二微微一笑,不再接话。

迹部盯着他的脸,半晌之后,说:“回去带问仁王好。”

“客气了。”柳莲二说,“也祝手冢督察身康体健,早日出院。”

一群人出了警署,柳莲二看着乌压压的人头,对切原说:“都散了吧。”

切原盯着面前的人,柳莲二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波澜不起。他对这位平时就不愠不火的好好先生,还真有几分忌惮。切原十二岁进黑社会,没念过几年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有个词,从小听评书先生念得多了,也就能够牢记于心。四个字,叫做:深藏不露。

他Xi_ng格好勇斗狠,但脑筋却灵活得很,知道看人,懂得进退。最知道什么不该惹,也绝不能惹。

“说散就散喽。”他转头问丸井,“哪里马杀鸡?”

“红城。我请客。”丸井笑。小一辈中两个人一直交好。

等到那两拨人散去之后,桑原才上车,上车之前,远远向这边望了一眼。

夜色之中,也瞧不清楚,脸上是个什么表情,柳莲二负着手站在街道中央。

汽车绝尘而去,四周一片寂静,夜风凛凛。

柳莲二抬头,墨蓝的天,寥寥几点星子,上弦月。

警署里安静下来,黄家辉和下属满脸悻悻然的神色。

办公室内,迹部对着林志斌警司:“我们那天在那间酒吧中,遇见大圈仔,后来追到巷子中。当时还有另一组人在,也在那里盯着。”他和手冢是巧遇,那一组人却不是,而是早有准备。这事儿可还没完呢。

“对。”林志斌警司走过去,将门掩上。

“这事什么时候,开始有人插手?”迹部问得直接。

“向日岳人死了之后。”林志斌警司答得也干脆。

两个人对视着,有些事情虽然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讲,但是心里却都略知一二。

“这是重案组的案子,情报科插手进来,只会坏事。”迹部实话实说,不然手冢也不会白白挨上这一枪。

林志斌警司用手抚了一下额头,流露出为难的神气。但是他知道,在这个下属面前遮掩迂回是没用的,所以最后他直截了当:“真田要退休了。新一届的警务处处长,由谁来坐,上面争执的厉害。情报科的顶头,想借机上位。所以大概是想插手这个事件,做出些功绩,彻底端掉窝点,肃清九龙城。将来报纸上刊登,电台播报:XXX高级警司,独扫三合会。好不威风。”

迹部动了一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哪里还需要什么重案组,全香港的警署合并成一家,变成情报科好了。到时他做了警务处处长,管理起来也方便。”他说。

林志斌警司也笑了:“失心疯。”

铲除一个帮会,另外两三个帮会取而代之。抓住一个古惑仔,千万个古惑仔站起来。会有这样的念头,除了失心疯,再也没有别的好解释。

迹部第一天进警局,上司交代得再清楚明白不过。要的是风平浪静,无事无投诉无麻烦。安定繁荣。

如今这个世道,讲究的是合作,万事图的都是个“利”字,能不打杀便不打杀。大陆和台湾谈,两岸三通。警察和匪徒谈,互荣互惠。这个道理,明白的人,心里都清楚,但是谁也不会在台面上去点破。所谓和平共处,国际上的大趋势嘛。

想到这里,林志斌警司笑起来,他递一支烟给迹部。

“官做得大,脑子糊涂。”林志斌警司用

手指点了一下头。

迹部知道很多警务处的人,督察出身,没巡过街,没动过枪,任何事情都想当然,以为手指一点,千军万马,不在话下。

“上头给了命令。两个部门,要协同合作。你们自己做自己的事,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你多担待担待。”林志斌警司估计像这样的情况,恐怕今后不会在少数。

“对了,”林志斌警司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手冢怎么样了?”

“再往上三公分,就废一条手。”迹部说。

林志斌警司喷出一口烟,也难怪迹部生气。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说,“人事变迁的当口,就是乱。”

“明白。”迹部说。警署里,人事关系之复杂,比江湖上不遑多让。这世间处处硝烟弥漫,早已无净土。

“现在,也只好忍一忍。将来我们这群老家伙,都退了,就是你们的天下。”林志斌警司说,“你和手冢,都还有机会继续再往上升的。”

迹部笑了笑,没有接话。

林志斌警司盯着烟雾氤氲中的那双眼,有的时候,他都琢磨不透面前这些后生仔,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后生可畏。但是既然还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就要遵守其中的规则,再聪明也没用,想要洁然独立,想要出世,想要明哲保身,到最后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想到这里,他也笑了一笑。

“叫兄弟们今后做事小心些。”他说,“另外,去和警报科的同事打个招呼吧,毕竟以后还要合作。”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刚才已经见过了。”迹部向窗外望去。

林志斌警司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不是。不是那个黄家辉。”黄家辉急功近利,不足挂齿,“是另外一位同事,情报科新上任的管事。”

房间里异常亮堂,炽白灯光倾泻下来。

那个人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个子高,就遮住了小半的灯光。但脸上的笑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要不是四周实在太过明亮,迹部肯定以为,自己太久没休息,头晕眼花,以至于产生了某种幻觉。

“忍足侑士。”林志斌警司介绍,“刑事情报科,高级督察。”

对面的人向他伸出手来。

迹部眯起眼睛,白衬衫,黑裤子,笑容温良谦恭,与那晚判若两人。

不过是一天一夜,天差地别。

“初次见面。”对方神情亦坦然。

“往后大家是同事,”林志斌警司说,“互相关照。”

说完走了出去,房间中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

迹部打量对面的人,态度真诚,目光恳挚,要是别的人,一定会以为恰巧是同一张面孔,两个不同的人。可惜迹部不会,要做戏,还要看他肯不肯奉陪。

他握住面前那只手,加了点力道:“初次见面啊。”他重复他的话,唇角上扬,嘲弄的笑意浮上来。

忍足迎着那个视线,并不躲闪,半晌,他笑了一笑,然后反手握住对方。

那些嘲弄折到对方眼底,一个浪头就被翻了下去,迹部觉得一股力道扯了他一下,瞬间竟然没有站稳。

下一秒钟,像那夜一样,墨蓝的海洋汹涌上来,带着热意的声音贴在耳际。

“请多关照。”对方说。

忍足用钥匙打开房门,屋子中十分安静。

他换了拖鞋,在茶几后的沙发上坐了片刻,

仍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桌子上有个点心盒子,拆开来,果然,里面早已经空空如也。一瞥眼,却瞧见旁边放着个小瓷碟,碟子上孤零零的一只蛋挞。忍足顿时笑起来,放进嘴巴里,甜得他直皱眉,芒果味儿。

把桌面上收拾干净,转到那个房间门口,门是虚掩的。

忍足走进去,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夜深月明人静。

整个九龙城翻天覆地,也依旧有影响不了的人,忍足笑起来。

他拖了张凳子,然后在床边坐下。

躺在那里的人呼吸停匀,似乎睡得正好。

“别装了。”忍足的声音带着笑意,“知道你醒了。我进门的时候,你就醒了。”

床上的人没动静。

“嗳,起来,陪我说说话。”忍足又说。

还是没有动静。

忍足想了想,然后一笑起身。

片刻之后,厨房里传来一些声音。又过了半晌,他重新折返回来。

浓郁的香气在室内飘。

床上的人动了动睫毛。

“红油抄手。”忍足对着碗吹气。刚刚出锅,新鲜热辣。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坐起来。

忍足调侃:“怎么,不睡了?”

“陪你聊天。”嘴上这么说,目光却盯着那只碗。

忍足大笑起来,永远都这么直接:“这碗给你,我再盛一碗。”

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葱花,不二喜欢,忍足却不吃。他转身出去。

两个人坐在那里吃夜宵。

没有开灯,窗户宽大,月光映进来,也挺亮堂。

忍足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不二说。

那就是一做完调查报告就回来了。警局里要求他就那天晚上的事件做一份详尽的报告。

“在哪儿吃的晚饭?”忍足又问。

不二想了想,然后告诉他。

看来是去了不少地方,忍足又想起那个点心盒子,笑起来:“有没有顺道去医院看,那个中枪的同事。”

不二摇头:“没有。”

“将来很有可能和他同一局。”忍足说。

“嗯。”不二应了一声。

看来他研究美食的兴趣,远远大于研究警局。忍足微微一笑:“再往上三公分,你就废人家一只手。”

“我警告过他了。”不二说,当时疑犯在逃,对方身份不明,企图不明,情况危急,“一切都是按规章办事。”他在报告里也是这样写,无须隐瞒。如实禀告。

“不二,”忍足笑一笑,“这世界上,很多事,偏偏就不是按照规章制度来的。越遵守规矩,反而越坏事。”

不二蹙起眉毛。

“你开枪打的那个是O记的督察,你去警局报道,将来就有可能是你的上司。你还未上班,就先给自己的上司来上一枪……”忍足笑起来,望着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他想,总有一天他要知道这些,早知道比晚知道强。

“将来你的麻烦,数都数不尽。怕不怕?”

不二的眉毛蹙得更紧,目光中起了些动荡。

“怕不怕?”忍足的笑意更深。

“那……”不二顿一顿。

“什么?”忍足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地吹热汤,香味更加浓郁,他的手艺从来一流。

“即使真的天塌下来……”不二略偏了一下头。

不知道是月光还是什么,那眼瞳中映着一点光,清水缠绵。

忍足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人,他想,这辈子自己大概不会再用这样一种眼光,去注视另外一个人了。

“也还有你顶着。”不二说。

噗的一声,那口热汤全

卡在嗓子里,忍足拼命咳嗽。

不二接过他手里的碗,在他脊背上拍打。

忍足抬起头,对面的人好整以暇,看着他又笑又咳。

“可不是,”忍足吸一口气,“比你高出将近十多公分呢。真要塌下来,肯定先砸我。”

话效立竿见影,啪的一下,一巴掌就挥过去。不二中学毕业后,就再没长高过一公分,一直未及一七零。最恨别人提起。

忍足握住那只手,笑得前仰后合。

半晌,笑够了,把脸颊贴在他掌心里,轻轻摩挲。

“下周正式报道,我送你去警局。”他说。

不二不说话。

于是忍足也再不说话,他的面颊依偎他的掌心。

香港是不夜城市,霓虹灯彻夜不熄,万紫千红。可全世界的宁静,也只在这极小的一间斗室之内。

“你也一起去?”不二却忽然开口。

“对。我们在同一间警署。但是不同部门。”忍足回答。他在情报科,而不二要去重案组。

不二点点头,而且职位也不同,忍足要接管整个部门,他是新丁,需重头做起。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去接任?”为什么赶这趟混水。

忍足一怔,在他的印象中,不二很少问为什么,几乎是从不。

那双眼睛依然像镜子一样清澈透亮,照得人无所遁形。

忍足俯了一下头,半晌,缓缓地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不二望过去,对面的目光一点笑意也没有,出乎意料的认真。

“你想知道吗?”他注视着他。

那墨蓝眼睛的深处,像是有个旋涡,以前有人说,侑士的眼睛里像藏着万千个秘密。忍足笑着听,然后点一点烟灰,对对方说: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

那个笑容从来都漫不经心,所以一旦认真起来,就几多情深。让人瞬间有种错觉,仿佛从此专心致志,绝对唯一。但不是,忍足侑士的情深是廉价商品,保质期长不过一晚,转身即可对千万人。

“不想。”终于,不二说。

墨蓝眼瞳变得更深,接近于黑。像是瞬间黯淡,又像是如释重负。

忍足抬起头,不二并不闪避他的目光,那清澈是直接的,没有迂回,又理直气壮的。从来都拒绝得这样干脆,并且没有丝毫愧疚。真是……没人Xi_ng。

不知道这些年的心意,究竟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会买一盒点心,自己吃掉所有,不需要任何人分享。但却也总不忘记留一块给他。可以一直甜进心里去。但也就只是那一块。再想多一点,都是痴心妄想。

忍足翘起一边唇角,笑容就重新挂起来。

“睡吧。”他放下那只手,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放心,天塌下来,也还有我顶着呢。”他笑说。

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口,不二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儿,听见对面露台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二侧头,从窗户望见,对面的人双手撑在栏杆上。

忍足用火机点燃一支烟。

凌晨五点,夜色没去,天边一点光乍隐乍现。

晨光熹微中,那张脸上没有笑意,褪去玩世不恭,侧面轮廓几乎是沉毅的。

半明半昧中,分外耐人寻味,吸引力致命。不二瞧着,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剖开那个X_io_ng膛,然后把那颗心揪出

来,瞧上一瞧。但是真可惜,不二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他翻一个身,世人烦恼诸多,其实大多来于自寻。

不二懒得烦恼,他一无愁怨,二无念记。闭上眼,一夜好睡到天明。

柳莲二站在码头上,夜风拂动衣衫。

远处马达嗒嗒声响,船驶过来,角落高高吊起昏黄风灯在黑暗中晃动。

不一会儿,船停泊靠岸。

柳莲二伸出手去,想拉下面的人上来。

“不用。”仁王笑道,“还没老到,连上下都腿脚不利索了。”

他穿着平底鞋,轻轻一纵,落地无声。身手敏捷矫健,一如当年。

柳莲二看着微微一笑。

仁王站定转身。

“老大。”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垂首。

“你们回去吧。”仁王说,“我跟他四处逛逛。”他手指柳莲二。

“是,老大。”身后的人答应着,却没有任何动静。

仁王笑了:“你们别跟着了。跟着也没用。莲二的身手一个顶你们两个,还绰绰有余。要是真遇到什么事情,他应付不了,你们在也没用。”

柳莲二负着手但笑不语。

“说的是呢。”其中一个笑着回应,“有什么事情,我们只有添乱的份儿。两位,不妨就在前面慢慢走,我们在后面远远跟着。不敢打扰,也打扰不到。要是万一有个什么跑腿的差使,老大使唤人也方便。难道还要劳烦柳当家的。”

“随便你们。”仁王笑起来,率先起步。

柳莲二抬头瞧了瞧说话的人,相貌挺扎眼的,一双眼睛修长,精光内敛。见到他瞧,就垂手后退了几步,行动之间合宜得体,半点不见僭越。

两个人沿着堤岸向前走。

“怎么,”仁王转向身边的人,“你也瞧出来了?”

“啊。”柳莲二应声,“挺不一般的。”

“白石。白石藏之介。”仁王微笑,“在Ch_ao州当地收的。身手一等一的好,一个人对好几个。我在路边瞧见了,问他,要不要和我去过港。他说,愿意。我就把他带回来了。你看怎样?”

柳莲二想,看面相,就知道是个不安于室的,有野心,但他什么也没说:“倒是长了副好样貌。做咱们这行,亏了,不划算。化化妆,抹个粉,在台子上,演个小生没问题,保准能红。”

仁王哈哈大笑:“瞧你说的。”他打趣,“你什么时候学会看相了?”

“祖师爷传下来的。”柳莲二微微一笑。

仁王一时没接话,半晌之后,他轻轻哼了一声。

柳莲二侧头,夜色半昏,瞧不清楚身边人的表情。

“要车吗?”他问,路边停着汽车。

“不用。”仁王说,“我们走走。”顿了一顿,“那个时候,我们还做小弟,哪里有车,不天天都是两条腿跑着。”

柳莲二笑了:“你也想当年。”

“老了呗。”仁王腔调促狭,“动辄怀想当年。你也别那么罗嗦,权当和我活动腿脚。现在的食物,胆固醇了,色素了,味精了,那么多。人老了,当然要注意锻炼和保养。”

柳莲二侧头,旁边的人纯棉布褂衫,平底软鞋,不带手表,不用手机,远离喧闹和辐Sh_e。这两年,没事的时候,晨起跑步,有空登山,海鲜油炸生冷,都尽量不吃少吃。水果蔬菜,健康环保。他好像真的是在修身养Xi_ng,准备益寿延年。就这么瞧着,谁能想到,面前的这个人是在整个九龙城叱咤风云,只手遮天的人物。

“戏听的怎么样?”他问。仁王每个月都会抽空回Ch_ao州一趟,听白字戏。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变过。

“还不是就那样,什么琵琶记,荆钗

记,珍珠记呀。每年都是那一套。”仁王伸手抹脸,“咿咿呀呀的,捏着嗓子唱,我一坐下,就忍不住的要犯困,打瞌睡。”

柳莲二知道仁王其实不是个太有耐心的人,但他一定会坐到散场,再最后一个离开。

“以前柳生就喜欢这个。”仁王接下去,自然而然,“一坐就坐好几个钟头,都不会累。”他微微侧头,然后笑,像是在回顾。

柳莲二没有接话,每次仁王提起柳生,他都不会多言。柳生是地道的Ch_ao州人。

仁王却一点也不在意,他伸了伸手臂,看上去精神和兴致都十分好。

两个人又向前走了一段,仁王侧头:“想说什么,就说吧。你每次有事,又不说,都是这么副样子。”

柳莲二反问:“你没听说?”

“怎么没有,我在内地都有听到。”仁王笑了一笑,“地盘仇杀,黑社会封路。警察内斗,督察血溅当场。九龙城风波再起。这阵势,可比唱戏热闹多了。”

柳莲二也笑了:“你手下小弟要反,天下大乱。”

“可不是。”仁王说,“头版头条,标题惊悚。我这个做老大的,想不知道,都十分难。要不要这样搞啊?”他笑着侧头。

“你说呢。”柳莲二也笑。

仁王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转身:“来,带你去个地方。”

两个人坐在那里,小食档,上面一个篷子遮风挡雨。

桌面上还有没收拾的碗碟,油腻腻的。

白石用袖子擦了擦,放下一包烟在桌角,然后转身。

柳莲二盯着那个背影。

“机灵吧。”仁王也笑着看,白石走到远处,吩咐几个小弟四下里散开,然后靠着车身点烟,夜色中的身影修长,腰杆笔直,几年之后,又是一号人物。

“不好意思,今天生意好,人多,还没来得及收拾。”老板端两碗牛肉丸放下。

仁王和摊主是老相识:“不用管我们,老高。你忙你的。”

“两位慢慢聊。”老高收拾碗碟,笑呵呵地走了。

仁王拿着调羹,尝了一口:“味道都没变化。那时那两个人,最喜欢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晚上。”

“两个?”柳莲二疑惑。

“是啊。柳生和幸村嘛。”仁王淡淡地说,“那时社团里那么多人,就他们两个是同乡,都是从内陆出来的。”

柳莲二一怔,这些年来,仁王经常提起柳生,可却从来也没提过幸村,一次也没有。幸村是汕尾人。

仁王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那个时候,就是第一次见面,柳生听出了乡音,用筷子敲着碗,打趣说: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幸村听了,就坐在对面笑……”他顿了顿,“就好像昨天似的,那副画面,一闭上眼睛还能看到。”

“谁想到一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别那副表情……”仁王望着对面的人,“都说了,人老了爱怀旧,你就陪我聊聊。”

“好。”柳莲二拿起桌角的那盒烟,递仁王一支,再给自己来一支。

“反正,除了你,也再没有人能和我聊这些旧事了。”仁王吐一口烟,“后来,真田知道他在这里,就是幸村,也就常来。再后来,那两个人,就同来同去。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晚上,那么多小弟,拿着刀,在这等着,真田也敢来……西瓜刀,那么长的刀刃,足足三寸宽……”他用手比划了一下,“雪白的亮光晃得人头晕眼花,所有的人都以

为真田不敢来,可他就来了。因为幸村在等。两个人就那么往外走,连眼睛都不眨……”

“喏,就是顺着那条路……”仁王抬手指向不远处,“那时这里只得一条窄道,可没现在这么热闹,到处高楼大厦。”

柳莲二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下,路的尽头是灯火喧嚣,哪里还有旧时人影。

“幸村,做事情一向都是那样的。”他低声说,“从不后悔。”

仁王偏了一下头:“是吗?那个时候听柳生讲,他刚进社团时,有很多人讲他女相。”

“啊。”柳莲二点了点头。仁王进来的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幸村人长得单薄,五官绝伦,那时确实被很多人在背地里讲过闲话。

“柳生说,后来有次,社团的兄弟和人谈生意,结果中了埋伏,被围困在里面。结果幸村单枪匹马地冲进去,把人带了出去。”

“是……”柳莲二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忆,“当时情况危急,通知了社团里,后援却一时半刻到不了,幸村就进去了。里面已经杀红了眼,到处都是血……”

仁王轻轻眯起眼睛:“十几个人,手起刀落。”柳生后来讲给他听,对他说,那副场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鲜血四处飞溅,所有人的衣服都跟染坊里染过一般。就他一袭白衫褂,连血点子都没落上几颗……”柳莲二的声音像是在微微喟叹。

他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当时的画面。幸村提着刀,他本来就生得清俊,往那里一站,衣白胜雪,眉目间的神气,是凛冽刀锋上流转的那一点雪亮,目光一转,再没有人敢踏前半步。

“就那么毅然决然的……”柳莲二没有再说下去,他不知道怎么再说下去。

仁王望着不远处晃动灯火和交错人影:“记得那个时候那个面相师傅,说我眼细额窄,在麻衣相术中,叫做面带Ji_an佞,不忠不孝,必有反骨……”

柳莲二知道,他刚才是说错话了,仁王到现在对这件事,也还心有芥蒂。

“老大,当时很相信这个的。”仁王点了点烟灰,“又说,柳生是忠厚之相,X_io_ng藏丘壑,幸村人中龙凤,可堪大任。”

仁王笑一笑:“不知道,那个相术师傅,如果见到今时今日的局面,又会怎么讲?”

柳莲二想,如果当年幸村不走,那么今时今日的三合会也许就是另外一番光景。那时所有的兄弟都服他。

“他和真田走的时候,何尝不是毅然决然的。”仁王忽然说,“三刀六洞,刀子穿了肺,他……连个头都不回。”

“幸村以前说过,人这一辈子,最怕后悔。所以,有什么事情,都要想清楚。想做的一定要去做。我们这些人过的是刀口Tian血的日子,有今天没明天……”

“所以,生要尽欢,死的时候,也了无遗憾。”仁王代替他说下去。

柳莲二没有再开口,仁王也不出声。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

他们都在想,谁这一辈子,活得还能没有半点遗憾呢。尤其是入了社团。柳生说,入了社团,你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是社团的。可幸村精市偏不,与天争,与命斗。他这一辈子,始终都只为自己而活。

仁王说:“当时闹闹哄哄,这一桌子,怎么也能坐下七八人。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现在整个九龙城都是你的地方。”柳莲二说。

“整个九龙城……”仁王顿了顿,忽然反问他,“那又如何?”

柳莲二一怔,他望着面前的人,一时琢磨不透这话的意思。

仁王于是笑一笑,又问:“如果真有这么好,幸村精市当年为什么又不要?”

这个问题,柳莲二回答不了。

仁王似乎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他望着远处不再

说话。

那些晃动的灯光和交错的人影,倒映在眼中,五光十色,却不知道为何反而有些寂寥的味道。

“生要尽欢,死而无憾吗……说的倒真是动听。”仁王的唇边忽然溢出一抹冷笑,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

“真田最近怎样?”他收起那些恍惚的神气,问对面的人。

“还是老样子。”柳莲二说,最近的事情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还是像以前沉得住气。”仁王笑。

“警局被封路的那晚,最后是迹部的人,把我找去的。”柳莲二说,“真田要退,警局中分成几大派系,O记和CIB一直互不服气。这次向日岳人的事情,各方都想争功。大圈仔死的那个晚上,两拨人都在那里,事先又没互相通报,就冲撞了。O记的没抓着人,督察还中了自己人一枪。而情报科则嫌重案组搅了局,阻了他们的功劳。桑原的手下,死在了切原的地头上,那个黄家辉以前没和我们打过交道,不知轻重深浅,就把三区的老大,都给拘了回去,说是问话。切原的脾气,你也知道了……结果他和丸井两个人,在警察局,把黄家辉耍得团团转。黄家辉没有证据,又不能真的把他们两个怎么样。手冢中枪,迹部在医院。反黑组上上下下,乐得清闲,权当看热闹。所以最后才搞得这么大。”

“结果人一回去,立刻就风平浪静。”仁王说,“还把你找了去。”

“啊。他知道,这三个人,恐怕一出了警局,就会动手。所以把我找去压场面。”

“知道你在,等于我在。切原就不敢闹事。迹部景吾……”仁王唇边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个名字,和手冢国光,这一两年是如雷贯耳了。

柳莲二点头:“这些年,你来我往,大家也算是老相识了,”他打趣道,“我们对警署里的情况固然一清二楚,人家对我们也算是了如指掌。”

“何止是了如指掌……”仁王推开面前的碗碟,用筷子在桌面上比划,“九龙城,三个老大,桑原,丸井,切原。几个地段,旺角,油麻地,尖沙咀。丸井居中,切原的地头最热络,桑原早就看不过眼……”

柳莲二见他把几粒红皮花生拨拉到中央,权充人头,觉得有意思,就笑起来。

“你也知道,桑原在他们三个中,辈分最大。你当年只将旺角划给他,他心里本来就不舒服。现在连两个小辈都能和他平起平坐,切原个Xi_ng张扬,冲突也是在所难免。”他说。

“不服气嘛。”仁王也笑一笑,他用筷子轻点桌面,“我当年被选做话事人的时候,他就不服气,到现在也还是不服气。这么多年来,半点长进也没有。”

“可是不服气又能怎样?”他敛起唇边的笑意,眼中露出冷厉的光,“如果真要论资排辈,也还轮不到他,你还不是只得西贡一带,既远且偏,也没见你说什么。”

“我?”柳莲二笑了笑,“我喜欢清静,哪里都一样。”

“这就是了。要争就偏争不到。不要争,反而就什么都有。”

柳莲二觉得仁王的话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他想了想,说:“一个巴掌啪不响,切原也不是省油的灯。”

“各个都要争,都以为这个江湖,是想怎样就能怎样。”仁王又说,“这几年,切原没事就带着人,在桑原的场子闹事。几次背地里的冲突,也死了不少兄弟。以为拉着丸井文太,就万无一失。丸井文太……平时总是笑嘻嘻,不言不语的,又有谁知道他心

里真正在想些什么。除掉桑原,再来丸井。算计的倒是真不错,只是不知道,到最后,究竟是谁对付了谁。”

柳莲二望着面前的人,其实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仁王的眼。他心里雪亮得跟镜面一样,明面上却什么都不会去说。

“大圈仔的事儿,最后怎样?”

“放心。”柳莲二说,“一步一步,不会有差。”

“古惑仔不用脑,一辈子都是古惑仔。”仁王微微一笑,“他们几个要是都像迹部和手冢,我也像真田一样,在家高枕无忧。也罢,让他们去闹。他们不闹,我们不安生。”

他微一用力,筷子点下去,其中一粒花生,瞬间化成齑粉。

柳莲二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心中一凛,桑原这几年对社团的事情,多有推托,私下里也有不敬的言词。他不知道到底是三个当中的哪一个,他猜不透仁王的心思。

但仁王却似乎不想再继续下去,他对远处招了一下手。

白石走过来。仁王要他去备车。

“先回去换衣服。晚上和陈议员还有个晚宴。”仁王问对面的人,“要不要一起?”

“不用。”柳莲二说。

“那好。”仁王一笑转身。

柳莲二望着那个背影,他知道,这些年,仁王和政府官员一向都走得很近。仁王说,现在打打杀杀那一套,已经不管用了。时代变了。

柳莲二是个彻底的江湖人,不过问这些事。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不管前面这个人,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说些什么话。然而三合会的当家人,他都做足了二十几年。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仁王雅治不是个会轻易怀旧和回顾的人。但有的时候,人的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奇怪,没有以前,又哪里有之后。

而越是想要忘记的,偏偏就越如影随形。

柳莲二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首。

小食档,空无一人,灯火阑珊处。

他慢慢转身,这个江湖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

手冢在茶水间冲了杯咖啡,然后端着杯子往回走。

偌大的半边楼空荡荡的,迹部和手下的兄弟出去临检。他知道,向日岳人的事情,迹部心里并没有放下,凡事亲历亲为,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更何况最近是多事之秋,很多地方都加派了警戒。手冢刚从医院出来没多久,所以留下待命。

走到一半,脚步顿了一下。

房间里能听到哗啦的翻页声,一个人正埋首在桌面前,旁边堆着一摞像小山一样高的文件档案。

手冢走过去,然后靠在门板上。

不知道迹部都说了些什么,自从来的第二天,穴户就找出一堆以前的旧档案来,丢给新同事整理。都是一些无头案,以及死案。几百个case,要一个一个查,从早做到晚也做不完,说不是整人都没人相信。

但里面的人似乎就神气自若,处之泰然,不抱怨,也不问问题,说让做就去做。短短的一周,居然将几年来积压的档案处理了个七七八八。这段日子进进出出地跑,好像还销了几个案子。

不简单,手冢啜了一口咖啡。

对面的人依然连头也没抬一下,室内只能听见翻页声。挺安静的,也不怎么爱说话,来了这么多天,除了公事,就没听他讲过几句话。当然也不排除迹部从中作梗的缘故,除了凤在第一天的时候,过去打了个招呼,其余的人,基本都对新同事视若无睹。

对这种不怎么友好的气氛,对方似乎也并不太介意,安之若素,很会自得其乐,适应能力也挺强的。手冢又喝了一口咖啡,听说在警察学校的成绩很好,尤其是枪法,十分神准。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似乎还隐隐作痛。

初次见面就已经给人当了活靶子,手冢轻轻眯起眼睛

他记得来复职的第一天,迹部揽着他的肩膀:“来,有礼物送给你。”

手冢笑起来,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的。

两个人站在那里,迹部用手指着里面的人。

等手冢看清那张面孔,他说:“你搞我?”

“当然不是。”迹部微笑着摇头,“上周新来报道的。”

不二周助,二十三岁,今年警察学校的新科毕业生,见习督察。

“分到你那一组,跟着你。”迹部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手冢说:“别闹了。”

“不是开玩笑,和上面有关系。在这里不过是短暂逗留,积累经验。将来还要迁升,所以,想要下手,就抓紧,过时不候。”

手冢蹙眉,迹部迎着他的视线:“嗳,别看我。第一,我不带新丁。第二,他差点废我兄弟一只手,在我这里,我每天剥他一层皮。”

他又向里面望了望:“搁在那儿,就当个花瓶摆着,也养眼啊。”

迹部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却没兴趣深究。既然调过来,兴许不过就是个幌子,那不如就闲置到底,他挑起一边眉梢。

手冢没好气:“你自己又不摆?”

“哦,这类型不适合我。太纯情了,你的style。”他微微地笑起来,“我要摆得摆一个前半球,后半球,新鲜热辣的。”迹部从来都对泼墨桃花,写意山水之类的兴致匮乏,他的生活是西式油画,大开大阂,浓墨重彩。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扫黄组的同事?”

迹部一本正经:“我这里向来只反黑,不扫黄。”

手冢说:“败类。”

迹部神气自若,笑容无耻:“承蒙夸奖。”

手冢抬起脚踹他。

迹部一侧身,灵活地闪避开去,然后警告:“虽然知道你离开太久,情难自禁。但是——不许在办公室和我打情骂俏。”

说完转身,愉快的笑声转过走廊。

手冢咬牙切齿:“痞子。”

似乎是终于感受到长久注视的目光,对面的人抬起头来。

手冢瞧着那张刘海下的脸,确实挺赏心悦目的。

对方同样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手冢转身。

十分可惜了那一双眼睛,这不是花瓶,而是刺球。

他端着咖啡杯子,往回踱步。

那个身影在门口消失,不二俯下头去继续。

中午的时候,手冢出去,迹部在外面打电话回来,讲要吃蒸饺。所以他出去吃,顺便捎带外卖。

在静悄悄的走廊上,他停了片刻,然后开始转另外一个方向。

迹部手底下的那群人,午餐、晚餐、夜宵,无论走到哪里,都成群结队,闹哄哄的一大片,基本不落单。对于迹部来说,那更像一个家庭的概念。但是想要真正地融入进去,也挺难的。

手冢不介意,帮新同事一个忙,就从一个邀请开始。

可是回到那扇门前,却忽然怔住了。

房间里一样空荡荡,没有人。

风吹过来,桌面上,白色页面,哗啦啦翻过。

那个身影在人Ch_ao中载沉载浮,虽然长得单薄,却不知为什么,在什么地方都挺扎眼。

手冢思忖,刚才在上面没找到,一出了门反而就瞧见了。原来比他先走了

一步。

路的左边,和路的右边,相隔不算十分远。明显是看见了,但是和在警局中一样,仍然自己走自己的,并不招呼。

手冢这时候倒不着急了,他慢慢地走。

然后他瞧见他在一家铺子中停下,似乎是点了东西,然后坐在那里等。门口车水马龙,那些风景从他眼中流过。手冢不知道,那个夜晚的记忆是否还残留在脑海中,但似乎也并没有不同,无论在哪里,都和周围格格不入,或者说截然不同。熙来攘往的街市,像一桢静止的画面。

手冢在对街排队,买蒸饺的人很多,队伍慢慢向前晃荡。

偶尔的侧头,瞧见对面的人,已经吃完了。然后换了另外一家。

等手冢排完队,折返回来。对面的人已经换了两三家。

他们在一家店铺,隔着桌椅坐下,这是第四家。望着对面喝糖水的人,手冢都替他觉得撑。

最后对面的人,似乎终于心满意足,站起身来。

手冢推开面前的碗,结账。

依然是一前一后,走到一半,前面的人忽然回首。

“你为什么跟着我?”终于开口。

手冢眨了一下眼,然后望四周:“警局附近只有这一条路。”

面前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再开口,直截了当:“我不会向你道歉。”

“什么?”手冢没听明白。

“我不会向你道歉的。”不二的声音再清楚明白不过,“那天晚上,在夜店撞见你们,后来出了事,在巷子里,你迫近嫌犯,又不表明身份……”

目光依然像针尖一样犀利,将他从头刮到尾,手冢在瞬间就明白了那意思,出入夜店,品行不良,破坏任务,碍手碍脚。如果这是个评估,那么他在对方的心目中,不是D就是F。根本不及格,几乎一文不值。

“而且我警告过你了。”不二又说。

眼中所传达的讯息再明白不过:重来一次,还打你。

“不要搞那么多事情出来。”不二对别人的态度没兴趣,周围的气氛影响不了他,他一贯只做好自己。

手冢盯着面前的人,什么叫好心没好报啊。

对面的视线却早已经穿过了他,被另一样所吸引。

“让开。”还是当日那句话。

对视片刻,这次手冢往旁边靠了靠,不二越过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店。

他挑一罐茶包,带回警局喝,他从来都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情感是奢侈品,没有一个人理所应当地对另外一个人好。所以要自己对自己好,学会爱护自己。不二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

手冢站在路边,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能够那么泰然自若了,就像他的目光,总是清澈到底,因为他不觉得有什么错,在开枪那件事情上,他问心无愧,因为心无愧疚,所以坦然到理直气壮。而办公室中那些所谓的排挤,他是真正、而完全地不在乎。

就像他现在站在这里,如果他穿深咖啡色衣服,他就是一罐咖啡,穿浅色衣服,就是一瓶果汁,那个人看他的眼光,和看这些东西,并无任何区别。

手冢从来没见过这种逻辑的人。

就像他有生以来,从没尝试过这样,完全而彻底地忽略。他的想法,他的思维,以至于他这个人,都像空气一样无关紧要。

那个人买了东西,开始向回走。

手冢站在街道中央,一阵阵胃疼,气的。

迹部侧头,室内有些黑,只有前面电子屏幕上的光,晃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看不清楚身边人的表情,但是可以感受到充斥在他周身的那种沉默。最近都是这样,手冢比平时都要来得安静一些,安静并且沉默。迹部说不上具体的缘由,只是一种直觉。

但很明显,手冢并不想将这一点表现出来,一些事情,当他不想说,或者让人知道的时候,就是不想,就像那个时候,他望着他的眼睛所想的,那里面有个世界。手冢是那种精神认知极其强大的人,他心里有座城池。

可迹部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将这座城池的大门公之于众,他不会愿意与所有的人,去分享里面的世界。

在一些特定的时候,最亲近的人也一样。

所以迹部不会开口去询问。

“A组待命,B组在码头西北面留守,C组从后面绕过去……”

重新被上面人的声音吸引,迹部用手撑着下颌,打量上面的人。

忍足侑士,三十七岁。甚至比他和手冢还要大上四岁。来到这里将近半个月,与原先设想中完全不同,他现在是整幢大楼中最受欢迎的人,谦恭有礼,Xi_ng格友善,乐于助人。你很难想象,一个上司可以完全和他的下属,融成一片。不仅仅是和情报科,包括其余部门。穴户一直是很挑剔的人,他骨子里有种对认可的忠诚,而且他的认可往往唯一,迹部喜欢这种忠诚。但即使是他,虽然态度观望,也不能否认,忍足侑士在待人处事上几乎是无可挑剔的。

在穴户嘴巴里听到这种评价,令迹部多少有些惊奇。于是他慢慢发现,忍足侑士极其擅于与人打交道,就像那个时候所见到的一样,他似乎总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真诚,哪怕仅仅是看上去。他善于聆听,交流,善于让别人觉得自己受到重视。这是个容易让人觉得舒服的人。

那个样子就好像……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恩客,迹部微笑起来,不无恶意。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人们也跟着站起来,椅子噼噼啪啪地响。

“第一次合作。”忍足说。

迹部说:“合作愉快。”

“那还要多谢你给机会。”在那个夜晚,警局再次见面后,迹部对之前的事情,绝口不提,就仿佛他们之间根本什么也没发生过。忍足也不提。他们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样,若无其事。

“我一向都不介意,寓工作于娱乐。”迹部语带双关,意味深长微笑。

忍足也笑:“那么,再接再厉。”

迹部盯着那双眼睛,他想,这个男人,就好像拥有黑夜和白日两种不同的色彩,在不同的场合,随时各取所需。

仿佛能够察觉他的心思,对面的人笑了一笑,那种若有若无的嘲弄就又浮上来。

迹部也笑,他不介意奉陪到底,就像要玩游戏,对手越强劲,才越有意思。他一向喜欢挑战,看最后谁先将底牌翻出来。

手冢看着那两个人,他想,这两个人之间张力十足。

就像那时在夜店中一模一样。

这个忍足侑士十几年前在香港大学毕业,听说学得是社会学,然后报考警察学校,做了四年见习督察,二十六岁离开香港,之后飞去英国十年。潜移默化,他的粤语不再标准,总是带着那么点洋儿味。半年之前刚刚回来,回来之后档案调回刑事情报科,几个月后升任高职。

还有传闻,据说他父亲当年曾是警务处的高层,后来出了些事情。具体什么事,众说纷纭。总之,因公殉职,受了勋章,极度荣耀。上头对他的家属,多年来,也一直关照有加。

所以忍足侑士这次的任职,多多少少,背地里就有些闲言闲语。说他是受了父辈的荫蔽,靠吃软饭上位。这些传闻的真实度,究竟有多少,

手冢没什么兴趣打探。事实上,打他第一天复职回来,警署中就充斥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就像林志斌警司向他们暗示的,现在这个当口,最混乱的就是人事。

至于这个忍足是否有真才实学,也不好说。这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就目前来看,一切不过不失。最起码能让两大部门,在表面上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就不简单,比那个一上手,就搞得鸡飞狗跳的黄家辉强出多多。

前几日,迹部的线人给了情报,说切原最近有一笔毒品交易的大买卖。江湖也有传闻。几位老大私底下的矛盾越闹越大,争地盘,争生意,争势力。整个九龙城像个爆破筒,一点就着。然而谁也不知道,火捻子究竟会出现在何时何地。只能步步为营。

说起来,这次行动,算是情报科插手之后,两方第一次的正式合作。

迹部侧头,正对上若有所思的眼光。他走过去。

“把上司当牛郎啊。”手冢调侃。

迹部笑了笑:“换件衣服就不一样了,我当制服诱惑。”

手冢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他不会去拆穿迹部,就像迹部也不会多问。

他们是同一种人。

码头附近风挺大,切原站在那里,小弟们散在旁边,或坐或蹲,四下里一片黑。

当船靠近的时候,他的手下全部站了起来。然后船上伸出踏板,接着有人跃了上去。再然后是对切口,商议,验货。一切手续都按部就班。

等提着口袋的人跳上岸,忽然周围警笛大作,响声震天动地。探照灯四Sh_e,瞬间将旷野照得如同白昼。

切原转过身来,用手臂遮挡了一下眼睛,但脸上却一点惊慌的神气也没有,唇角反而掠过一抹笑意。

大批的警察冲了过去,将那一小撮人团团包围在中央。

呼喝声和吵嚷声,连成一片。

忍足盯着那个在炽白灯光中若无其事转身的人,脸上的笑容再明显不过,他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切,然后蹙起眉头。

他没有再往过走,他停在一辆警车前,然后倚在车前盖上。

切原对着迎面走过来的人微笑:“警官,又见面了。这么有空,这么晚了,还上这荒郊野外来。”

迹部打量面前的人,切原穿着花色繁复的衬衫,长到露出西装外套,快要到膝盖,牛仔裤,球鞋。脖子上还带着条手指那么粗的金链子,整个人吊儿郎当,一副嬉皮相。

不知道为什么,迹部今天晚上有些莫名的烦躁。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无从揣度。

他没有太多的耐心,他想速战速决:“你也这么有空,这么晚了在这晃悠?”

“哦……我吹海风嘛。”切原说,“享受人生。光Yin苦短,行乐趁早。”他说完伸展双臂,面上的笑容惬意而满足,仿佛真的是三更半夜,在这么个乌漆麻黑的地方,寻找到了什么人生的真谛。

迹部懒得跟他废话,他给了旁边的穴户一个眼色。

旁边的警察已经将刚才拿着黑色塑胶袋子的人按倒在地,他的面孔杵在沙地中。

穴户走过去搜查,他打开那个袋子,里面装满了一小包一小包的白色粉末。穴户取出其中的一个,然后挑开,凑进鼻端闻了闻。

然后迹部听见他咒骂了一句,对面切原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似乎享受无限。

“是面粉。”穴户走过来,将袋子递给他。

迹部接过来,然后冲切原扬了扬:“千里迢迢,运一船面粉回来,这么劳心劳力?”

“长官,这就有所不知了,最近想在楼下搞间超市,你也知道,最近世道不景气,要给兄弟们糊口嘛。”切原笑得流气十足,“所以就叫人弄些物资回来了。

至于说到劳心劳力,怎么也比不上,长官们在草丛里一蹲好几个钟头,蚊叮虫咬,这么辛苦。”他的脸凑过去,“不是面粉,长官们还以为是什么?”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在长官面前扯七扯八,胡说八道的……”

切原一挥手,后面的小弟押上来一个人。

穴户一看,正是前些日子给他们提供情报的那个线人。

“你给假口供啊?”他问。

“不,不。”那人说。一抬头才瞧见被打得鼻青脸肿,走路也不利索,一瘸一拐。

切原转过头去瞧了他一眼,目光轻描淡写,却暗示意味十足。

“是……是我说错了话,搞错了事情。对不住,长官。对不住。”那个线人整个身体向后缩,瑟瑟发抖。

穴户提高声音:“这也能搞错?给假情报是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线人嗫嚅着,在切原的目光注视之下一声也不敢吭。

“他打你啊,”穴户转向切原,“你恐吓?”

切原笑起来,他望着旁边的人:“我有恐吓过你吗?你告诉长官。”

“没……没有,绝对没有。”线人说,“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

穴户转瞬就明白了,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即使是去坐牢,也不敢背叛社团,死无全尸。

“听清楚了吗,没有。”切原哈哈大笑,“狗就是狗,还不是要它东便东,要它西便西。再怎么吠,也别指望能有个人样。”

说完,他忽然转身,走到旁边,也拿了一小包,在手中掂量,“长官,我已经知道错了,上次在警局当中的事……”切原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现在是真心的想改邪归正。我现在是开超市,造福于民。为民服务,是不是也不行啊?”

“这可是上好的富强粉,您看看……”他戳开那个袋子,忽然用力一吹,白色的粉末,吹了迹部一头一脸。

“哎哟,哎哟……真对不住。”切原诚惶诚恐,装腔作势,“手抖。”他手忙脚乱,挥一挥,更多的面粉抖落出来。

穴户冲上去,现场瞬间混乱成一团。

手冢想,看来今天这一切是早有准备。摆明了是在耍人,切原嫉恨上次在警局中的事情,所以摆了一局,报那一箭之仇。

他走过去,喝令周围的人。

“实在对不住了,长官……”切原打躬作揖,笑容可掬,“一个没注意。”他走上去作势要帮迹部拍打身上的粉末。

手冢伸手拦住他,然后侧头,迹部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没事。”他说完,自己拍了拍身上。

然后对穴户他们说:“让兄弟们收队。”

手冢看着那个背影,并没有跟过去,这个时候迹部可能希望独自静一静。他转身,指挥在场的警员撤退。

“长官们,慢走,不送。”切原大笑起来,气焰嚣张,毫无顾及。他在他们身后挥手,挂在脖子上那条金链子在夜色中一闪一闪。

迹部走到车前面,手放在扶手上,忽然停住了。

他侧头,不远处有个人靠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墨蓝刘海下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若有所思。

迹部的手停了片刻,然后拉开车门,发动引擎。

汽车绝尘而去。

忍足依然靠在那里,远处依旧热闹。

过了一会儿

,他走上车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的在公路上行驶。从这里回市区,需要一段时间。

迹部从后视镜中向后望,后面那辆车,一直跟着,从码头开始。两辆车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他调回视线,然后踩紧油门。

他快后面也快,他慢后面也跟着慢。始终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

迹部唇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然后挂档加速。

可能是没有意料到,忽然会如此大幅度的加速,后面那辆车在后视镜中渐渐变小。

越来越小,转过几个弯道之后,终于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迹部继续向前开,公路上忽然安静下去,只有每隔几米掠过的路灯,橘红色灯光一会儿投在车前,一会儿投在车后。

他伸手按下按键,电台的音乐充斥在车厢之内。

片刻之后,他又觉得吵,关掉电台。他下意识地侧耳倾听了一下,除了车子行驶在路面,以及引擎的声音,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迹部抬头,后视镜中也空空如也。

真的不见了,甩脱得这样轻易。

他忽然觉得有点烦躁,可能是车厢中太热了,他打开车窗。

就在用手扯衣领的时候,前面路口忽然转出一辆车。

迹部一脚刹车踩下去,刚才消失不见的车,现在转到前面来。

他重新发动引擎,但前面的车,行驶了不远的距离,却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靠在车门前,夜色中身形修长。

迹部想,他会开着车直接经过,他才不会去搭理这些把戏。

车子从面前经过,半靠在那里的人,神气始终好整以暇,施施然点燃了一支烟。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迹部觉得站在那儿的人,对他笑了一下。

车子驶出几米,然后停住。

迹部推开车门,开始往回走。

那点微红在黑暗中闪烁。

迹部走过去,站定,两个人面面相觑,这次十分清晰的,他瞧见,对方对他笑了一笑。面色如常,似乎对他会下车,再回头,这件事,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甚至还有些早已预见的笃定。

“嗨。”忍足侑士率先开口。

迹部盯着对面的人,老实说,今天晚上,他并不想应酬他。尤其是在这个时刻。他想起,在码头上的那个含义不明的目光。迹部并不介怀失败。所有的事情都一样,有赢,就一定会有输。但他厌憎同情和怜悯。安We_i之于他,永远只能是侮辱。

但是不,忍足的表情再自然不过,仿佛这个晚上根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更仿佛他们刚才不是玩了一路你追我逐的游戏,而是在什么再平常不过的场合遇见,停下来一起聊聊天。

迹部笑一笑:“好玩吗?”

忍足也笑一笑,但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烟吗?”他反问他。

迹部挑起一边眉毛。

“抽烟吗?”忍足若无其事地重复。他抽出一支烟,然后掉转过去。

迹部看了看,然后俯下头去,衔住。忍足给他点火。

“想请你抽支烟。”忍足对着空气吐出一个烟圈。

迹部侧头,身边人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就像那个夜晚,说“想请你喝一杯”时一模一样。

迹部问:“又是仅此而已?”

忍足笑起来,烟雾缭绕中,一点漫不经心,一点惫懒:“你说呢?”

迹部想,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笃定了,他知道他一定会停下来,一如那个晚上,他坐在那里,知道他一定会被他所吸引,然后走过去。由于缺乏悬念,因而特别气定神闲。

但是十

分可惜,迹部不喜欢这种笃定。所有的尽在掌握,他永远都是那个不在掌握之中的。

他拧灭手中的烟蒂,然后甩掉外套。

转过身,手放在了对方腰上。

忍足的表情一丝惊讶也没有,他的唇边微微含着笑意。

“我说过,不喜欢Y_u迎还拒。”他的另一手撑在他头侧,两个人脸对着脸,气息交互,距离近到不能再近。

忍足依然微笑。

迹部盯着他的眼睛,通常从一个男人的目光中,很容易辨识他的一切,那些岁月的沉淀,年龄,经历,想法,智慧,像树的年轮一样,忠实地被记录、印证再折Sh_e出来。但是这一刻,他发现,他竟然无法看清。那双眼睛的最深处暗光闪烁,扑朔迷离。

他伸手取掉他唇边的烟,另一只手加了点力道。他的手探进他的衬衫,不得不说,抚Mo这样的身体,是一种享受。

迹部说:“天气不冷不热,四周空无一人。”

夏夜的公路边,最佳场所,他不介意运动一下,反正今晚铁定是精力过盛。更何况,天时地利都已齐备,只差人和。

“是去,还是留?”他挑起唇角问对方,把选择权丢给对方。

忍足笑意越来越浓,却始终没有开口。

迹部已经将那件碍事的衬衫从他身上除下去,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他,和那时所想的一样,这样的男人不做牛郎,简直是资源浪费。

忍足却仿佛并不在意,他的目光,他的抚Mo,以及一切。很显然,他习惯于展示身体。他有展示的资本。

但除此之外,迹部觉得,那笑容中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靠近,无形的压力充斥在周边,他贴着对方的面颊:“还是你怕啊?”

手掌下的皮肤开始变得火热,无论怎么样的伪装,如何伪装,男人的身体却永远无法不诚实。迹部微笑起来,对方的亢奋,令他血脉偾张。他们同样兴奋,抵着彼此,仿佛角逐。

忍足垂了一下眼帘,说:“你……”

迹部没听清楚,凑近一些。

当那张脸逐渐迫近时,迹部终于知道,方才的那笑容是什么了。漫不经意,却又包容的。迹部今年是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但在此时此刻,在那个笑容面前,他却觉得自己小,无限的小,仿佛只是个小男孩,那些轻佻,强势,挑逗,在那个笑容面前统统都不堪一击,仿佛不入流的小把戏。那些心思,和态度,早已被完全洞悉,却又并不真的去揭穿,就这样,忍耐着,默许着,纵容着。

这个发现,让迹部吃惊。

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他们已经交换了一个位置。

转瞬忍足就将他剥得同他一样光,就像剥巧克力糖纸一样,纯熟而利落。

L_uo露的肌肤接触到空气时,迹部竟然有瞬间的头晕目眩。

继而他放倒了他,他贴在他耳际的时候,他终于听清他说什么了。

“你说得对。”忍足居高临下。

动一动眼睛,那些变幻莫测的色彩翻下去,目光清澈见底。

“打第一次见面时,就印象深刻。”忍足微微一笑,“然后一直都记得……”那刻意拖长的调子,说不出的意味缠绵,“想忘也忘不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迹部当然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他敢保证即使是正在说着这些话的对方,也绝对不会相信。但明明双方都

清楚地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却仿佛诚恳得,可以比真话还要真。这是一种本事,迹部自忖没有这种本事。忍足侑士驾轻就熟,不费吹灰。

“那么,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忍足俯下头去,亲吻他。

他们滚倒在地面上。

警局中人已经走得差不多,手冢放下话筒,他给迹部家打过电话,没人接听。想必他没有直接回家去,这个时候,手冢不想烦他。他穿外套,熄灯,也准备离开了。

出了门口,有些微风,半夜的天还是有点凉。

手冢去拿车,走到一半,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样子,也是刚从警局出来。在巴士站那里,似乎是在等车。

手冢继续往前走,虽然一直以来他对对方的态度都不怎么介怀,但也实在没兴趣一而再再而三的自讨没趣。

“喂。”站在那里的人却忽然出声。

手冢站住,然后向周围看了看,除了他,四下没有别的人。

“喂。”对方又再次出声,这次明显是冲着他。

手冢停在那里,看他有什么话要讲。半晌,却没有动静,对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半点也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手冢甩一下头,不服不行。他只得走过去。

“喂……”不二第三次开口,然后蹙了一下眉,似乎正在凝神思索什么。

手冢看着他,不想难为他:“手冢。”不是喂,他提醒他。虽然记不住同部门上司的名姓,实在有些夸张,不过如果对象是他,就不值得奇怪。不要对眼前的人抱有任何冀望,不然到最后失望的一定是自己。

不二又蹙了一下眉,仿佛他说了句什么十分可笑又莫名的话。

手冢这些日子百炼成金,权当没看见。他是个有气度的人。

“今天晚上特别的静。”不二看了看四周的街道,忽然说。

手冢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区每晚PTU的同事都会巡街。”不二说。

“啊。”手冢点头,“两班轮换。”

“但是今天没有。”不二说。

“对,因为今天在西贡码头,执行重要任务,所有的携从部队都在那一区……”

“今天在码头上,切原身边少了几个人。”不二又说。

经他这么一提醒,手冢凝神细思,常跟在切原身边的熟面孔,好像确实少了那么几个。

不二说:“切原不会这么意气用事。”他的语气平静,陈述一个事实。

切原的Xi_ng格浮躁,好勇斗狠,但在关键时刻,却也谨慎,不然也不会能够坐到独当一面老大的位子上。更何况,今晚这件事除了线报,在江湖上也有些传闻。听说桑原的手下,也十分关注。不会是完全的空穴来风。想到这里,手冢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那念头飞也似的从他脑海中掠过:“你是说,他们想……”他一时捕捉不到。

“声东击西。”不二代替他接下去。而且不是想,是会。

手冢闭了一下眼,他们都疏忽了:“上车。”他对对面的人说。

他在车上掏出手机,给迹部打电话。无人接听。

在红绿灯处,不二开口:“从这里向左转。”

手冢侧头。

“捷径。”不二说。

迹部觉得有点凉,一仰头可以看见漫天的星斗。

草丛中的手机,玎玎玲玲地响。

忍足忽然停下动作,他看着身下的人。

迹部也仰起头,回视着他,忍足的眼睛里有星光。

“你不专心。”他说。

迹部没说话,他的面容平静。不知道为什么,那些Y_u望,烦躁,还有诸多杂念,忽然就仿佛落Ch_ao一样全

都消退了下去。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内心平和。

忍足盯着他看了片刻,迹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

半晌之后,忍足从他身上翻下来。

“我不和心不在焉的人玩。”他在他身边躺下。

迹部的将手握成拳,然后抵在额头上:“没关系。”他说,反正不过是Xi_ng。

“我不乘人之危。”忍足说。

迹部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舒服了吗?”忍足忽然问。

迹部侧头,忍足望着他微笑。他知道,这个晚上,他需要的其实不是Xi_ng,只是发Xie。

迹部发现,你不能小觑对面人的聪明。他有洞悉人心的本事。

但他没有回答他,他现在不想说话。

于是忍足也没有再说话,两人肩并着肩躺在那里。

荒郊野外,两个赤身L_uo体的男人。天为被,地为席。这样的情况,通常可以被称之为苟合。但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无论如何这也不能算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但迹部满不在乎,事实上,他的生活一直都和常态的东西绝缘。不合情理对他来说,才是最合情理。有的时候,人生像一个悖论。但十分奇怪的,对于这样近乎荒谬的情景,在他身边的人,似乎也不怎么介意。

夜幕仿佛要压下来,满天的星在眨眼。山顶上有微风。

香港还有这样的地方。

在全世界的宁静里,迹部想,不管怎样,除了聪明,忍足侑士至少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不多话。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畔窸窣的声响。

忍足站起身来,然后伸手给他。

迹部仰面躺在那里,看着那只手。

“起来吧。”忍足说,“地上凉。”他把迹部拉起来。然后走过去,捡起两个人丢在一旁的衬衫,给他套在身上。

迹部站在那里不动,任由他动手。

忍足盯着面前的人,他有十分漂亮的身体,蜜色肌理,线条流畅,坚实而饱满。他一颗一颗扣子扣上去。

抬起头,正对上迹部的目光。

“真熟练。”迹部说得意味深长。他仍然用看牛郎的眼光看他。

忍足似乎一点也不介意,笑一笑:“娱乐客户,指责所在。”他跟着打趣。

迹部也笑起来,看来,忍足侑士还有第三个优点,幽默,并且不斤斤计较。聪明的男人不多,聪明而豁达的就更少。自负是聪明人的通病。但很显然忍足侑士没有这种毛病,何其难得,他二者兼备,聪明并且旷达。不管他对他有什么想法,不能不承认的是,这确实是个相处起来,时刻都令人觉得舒适的人。

穿好衣服,忍足忽然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抚Mo一下他的头发。

迹部唰地侧头,就避开了。

“面粉。”忍足微微笑。

第二次迹部没有再避开。

忍足拂掉他身上还没除净的面粉。

迹部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面前的男人五官柔和,目光清澈。

两个人离得十分近,一种无形的暧昧弥漫开来,很容易回忆起方才。

“电话。”忍足却忽然说。

迹部没听明白:“什么?”

“电话响。”忍足重复。

这时迹部也听见了,他走过去,从草丛中捡拾起刚才掉落的手机。

他看一眼号码,然后接听。

半晌之后,他转身。

忍足挑眉:“怎么?”

“是手冢。”迹部说,“出事了。”

穴户和凤在街道上走,闹腾了一晚上,却徒劳无功,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不怎么想说话。

走了一段路,穴户忽然停下。

“怎么了?”凤说。

穴户指着路边:“你看。”

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路边停着一辆面包车。

深水埗这一带本来就地形复杂,周围的路段又隶属贫民区。路旁的楼房都黑洞洞的,店铺早已拉闸关门。三更半夜的停辆车在这里,不寻常,形迹可疑。

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车窗上蒙着东西,什么也瞧不见。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穴户掏出手电筒,凤对着那辆车喊了一声。

但是没有任何应答。

穴户竖起衣服领子,忽然对面的深巷中传来一些响动。

他停下来,侧耳倾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这时呼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突然被来开。车上跳下一个人来。

两个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让了一让。

那个人从他们身边窜过,转眼间就跑进对街的巷子中,快得连样子都瞧不清。

穴户望进去,那条巷子深长曲折,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和凤交换一个视线:“进去看看。”

两个人往里走,走出一段,巷子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四周出奇的安静,凌晨两点左右,附近空无一物。

两个人互望一眼,然后伸手掏出配枪,背靠着背。

忽然左手的方向,传来一声响,虽然细微,但静夜之中,格外鲜明。然后紧接着,右边也传来同样的一声。

他们站住,那是一个分岔口。

“一人一边。”穴户说,“有情况立刻大声呼叫。”

“好。”凤点点头。

凤转向右面,他端着枪继续往前走,走出二十米,路的中央,有个垃圾堆,黑色的塑胶袋,竹筐,乱七八糟的杂物几乎堵塞了半条道。将近半个人高,后面有窸窣的动静。

“出来。”凤握紧枪,说。

但是没有人应声。他继续向前走。

忽然劲风扑面,凤下意识地抬头,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事从上面兜头罩下。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个瞬间,一声闷响,后脑处火辣辣的疼,眼前一黑,他失去知觉。

看着下面的人倒下去,一个人从墙头上跃下,如叶坠地,安静无声。

当同样感觉有东西罩在头上的时候,穴户并不惊慌,这种情况他以前也遇见过。

破空声响起的时候,他本能地偏了一下头,感觉有什么沉重的物事堪堪擦着耳际掠过。

被罩住头的人,却没有一击倒地,对方似乎也有些惊讶。但明显是个机灵人,他伸出脚去。

穴户瞧不见东西,无法辨清方向,向前迈脚,就被一跤绊倒在地。

劲风再次扑面,声音又狠又急,这第二下是无论如何也闪避不开了,穴户伸出手臂,下意识地挥舞,保护自己。

但是没有,却没有想象中的重击。

他听到远处有人喊了一声,然后是交错的脚步声,争执声,棍子落地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然后有人伸手拽了他一把,穴户本能地阻隔,拳头打出去,却落了空。

下个时刻头上的布罩子被人拉下来,穴户瞧清来人,十分惊讶:“手冢?”

“起来。”手冢拉他手臂,“凤在那边巷子中。”

穴户甩甩头,看见一个黑影向另一边跑去,另一个人追了上去。

“不二。”手冢对着那个人叫了一声。

对方没应答,也没回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转眼消失在转角处。

“先去看看凤。”手冢对穴户说。

不二追过转角,看到那个人影窜向另一条巷子。

他加快脚步,斜刺里却突然伸出一条腿。

不二反应奇快,轻轻一纵,就跃了过去。

但是对方反应更快,不二还没有转身,一掌就截向颈后。

不二低头避过,黑暗的巷子中,拳脚翻飞。

因为光线黯淡,始终瞧不清对方的面貌,只是出手动作利落干净,每一下都劲风凛凛,又恨又辣。

只要扫上一点,立刻就断筋折骨。他和对方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但对方下的却都是杀手,毫不留情。不二暗暗心惊,这些年,他都没有遇见过如此棘手的对手,想来不是简单的角色,和刚才他追的那个人不可同日而语。显然对方是早有安排,有人动手,有人善后,分工明确。

这略微一分神,就觉得肩膀上巨痛,一掌斩上去,半边身体顿时麻木。

对方趁势逼迫,飞脚正踹在腿弯儿处。

不二左膝点地,用手护住面门的要害,然后抬起头来。

距离拉近,对方站的位置,脸朝出口处。不二望见一双眼睛,狭长而弧度优美,瞳仁是暧昧难明的琥珀色,盯着人看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但这种冷漠又不是因为黯淡的色泽,而是来自于更深的外露,比如冷酷的内心。

四目相接,对方似乎也愣了一下。

手掌停在半空之中。

这时,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人喊:“别动。”

白石望着半跪在那里的人,那是一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有着异常精致的五官。但是这并不是吸引他的原因,若论面相,男人长这样一张脸,可半点也不值得骄傲。更何况,白石自己也长着一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

耐人寻味的是那个目光,半点畏惧或者退缩也没有,透骨的蓝,清澈异常,但是冷,就像是玻璃的断面,直接戳在人脸上。

有意思,白石挑起唇角,笑了一笑,因为面貌俊俏,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显得有些轻佻,但那轻佻中依然蕴藏着难以觉察的冷意。

“警察。”身后的人又说。

白石手一缩,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弧,姿态优美。然后自然而然地就收在背后,他转过身。

手冢举着枪,站在面前。

白石望着黑洞洞的枪口,却面无惧色。

他微微一笑,说:“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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