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岳人是从楼顶上跌下去的,头部率先着地。那天下了点雨,弥敦道上霓虹闪烁,华灯万点,八九点钟光景,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段。然后路人大约是听到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纷纷扬起头,见到有东西从天上落下来,一路撞烂许多围栏天线,紧接着嘶啦一声,声同裂帛,砸穿了楼下店铺遮阳的棚子,最后咚的闷响,落到地面上。落下来,才瞧清楚是个人,人群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他们到达的时候,巡警已经在现场附近拉起了标志线,人群你推我搡,看热闹的,还有记者,闹哄哄连成一大片。手冢拉起标志线走进去,然后就见到躺在路中央的人。他到现在也都还记得那副场面,玫红色的头发浸润进雨水中,在路面正中央,晕开惊心动魄的红。眼睛睁得大大的,始终也没能够闭上,所谓的死不瞑目。
轻微的响动,手冢望向来人,迹部走过来,正站在他身边,眼望着这一切。旁边炽白的闪光灯亮成一片,把人脸晃得光怪陆离,表情是无论如何也瞅不清楚的。况且身边的人,低垂着眼睫,似乎也确实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手冢蹲下身去,检查情况,并向法医问话。
身边的Yin影晃了晃,迹部转过身去,开始向往外走。
手冢回过头,看他俯身从标志线穿出去,又穿过人群,远远走到了街转角的另一隅。
迹部靠在路边的栏杆上,和出事的地方没隔出几米去,却仿佛两个世界,一边嘈杂,一边冷清。安静最好,安静起来适合思考。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凝神忖思。他在想,他最后一次见到向日岳人,是在什么时候。回忆里翻来捡去,最清晰的画面居然要追溯到十年前。那个时候,他们都刚刚进警察训练营,虽然是同期,可向日比他们都小了一岁,况且也不同班。迹部他们考得是IP,而向日那一拨则是PC。IP出来之后就是见习督察,而PC只不过是普通警员。
有人讲笑话说是,PC混好了,巡街十几年,天天在路上跑抓贼,大概可以混到沙展,肩膀上扛三条杠,坊间的说法叫做三柴。再往上混,混得好的话,混个警署警长,管辖一方,还是劳碌奔波命。而IP的话,一起始肩膀上就背一粒花,坐办公室,吹冷气,文化人,将来是要做大帮的。
说话的人语气酸溜溜的,但却是事实。两帮子人虽然不至于闹不对付,但却也不怎么互相往来。无论是在训练场上,还是饭堂,都各走各的,泾渭分明。岳人听见了,倒是不怎么在意,笑着说,做什么不是做,都是皇家警察,只要做得好,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当时是在饭堂里,迹部就向那边多瞧了两眼。那一年的向日,二十一岁,玫瑰红色的头发挂下来,挡住了前额,一双大眼睛灵动异常,顾盼之间总是情不自禁的带出些许张扬的自信。
迹部喜欢自信的人,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又如何能够叫别人信服。
他盯着那张白皙光润的脸,透着股年轻才特有的朝气蓬勃的劲儿,神采飞扬。他想,未来的几年当中,也许他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
然后往后的日子里,陆陆续续地听到些消息,比如成绩优异,连获表彰,升迁甚快之类的。再后来忽然之间就出了情况,犯了事,很严重,被赶出了警队。具体是什么事,迹部不知道,他不是一个喜欢道听途说的人,也没闲工夫穷打听,只依稀记得警察署内部新闻中反复播报了几次。紧接着是几年的销声匿迹。
路定康警司宣布退休的时候,把迹部单独找了去。隔着办公室的桌面,推过去一叠文件,牛皮纸封面,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机密文件。迹部知道这些资料,在档案库中是不会有的,从来都是一个人传一个人。警察部中也就只
有他们少数的几个,知晓这批人的底细。一旦有意外,就此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人能够为之证明身份,但是做卧底总是有风险的。走之前,就已经签下生死状,尽人事,安天命。
迹部打开,第一页上赫然一张熟悉的脸,消失已久的向日岳人。
中间隔着好些年,再次见面,是在一条黑暗肮脏的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月亮,照得人脸惨白惨白的,有些碜人。迹部望着周围的鬼影憧憧,以及站在暗影中的人,一时之间没开口。
岳人倒是半点也不介意,刁着支烟,扬了扬下巴,意示招呼。
人是明显瘦了的,也不精神,眼睛不再清澈明亮,有了沉淀的痕迹。表情和以前判若两人,有些不自觉的Yin郁和颓唐。
岳人笑着解释,小混混做久了,难免就上了皮相。
再然后三年又三年,每见一次面,对面的人就变一些。越来越暴戾的眼神,人砍得多了,血色情不自禁地泛滥上来,有掩饰不住的狂躁和凶残。
最后一个夜晚,月亮很好。
岳人晃荡着肩膀往前走:“我有时,真他妈的都快忘记,自己究竟是警察还是黑社会了。”
“就快好了。”迹部说。
岳人嗤之以鼻:“你们每次都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迹部望着前面的背影,有些佝偻,不再是当年警校里标枪般笔直的腰杆,时间磨蚀人,或者不是时间,而是环境,“再过几天你生日,礼物下次补。”
“都快三十了,还过生日,只能越过越老。”岳人挥了挥手,忽然转过头,“要是真想送礼物,不如就早点把我弄回去。”
“好。”迹部没有犹豫。
“喂,这也太敷衍了吧……”岳人不满,“都不花点时间编个好点的借口?”
迹部一挑眉:“你都说是借口了。”
“你——”岳人还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讲,合作了那么多年,早就已经了解彼此的脾气秉Xi_ng,迹部是个根本不屑于迎合转圜的人,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空头支票绝对不开。
“不说了,走了。”他摇了摇头,表示没辙,反正卧底已经做了这么久,也不在乎一时三刻了,“对了,礼物下次可别忘记带啊。”他抬起头,倏忽一笑。
不知道是月光照的,还是别的什么,那张脸上笼着朦胧的光晕,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在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眼前的这个,还是当日警校中的那个少年。
于是迹部也笑了:“忘不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向日岳人。
他想,今天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用这样的一种方式。
还记得那个时候和岳人开玩笑,问他,将来不做卧底了要做什么。岳人说,回家种田。迹部闻言微微一笑。岳人也笑,又说,做什么都好,总之绝对不再做警察,那个时候总想着戴官帽,抓坏人,惩恶扬善,好威风……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笑了笑,略微勾起的唇边浮出嘲弄的神气,然后接下去,到现在才知道,是被人抓,什么善啊恶啊的,都是狗屁。所以说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才最好,图个实在,怎么都不要好像现在,跨在Yin阳界上,整天做戏,不人不鬼。
迹部知道,岳人的家乡在元朗附近的锦田,家里有大片的绿色田地,庙堂,古朴的砖桥,小时候拼了命的想出来,现在又拼了命的想回去。人这一辈子挺奇怪,最冀望的,似乎永远是得不到的。
然而,所有事情到最后总要有结局,只是这次的结局,和原先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迹部的手Mo进裤子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手冢望着地面上的人,从六层的楼顶掉下来的,是不是意外,不知道。不过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再失足跌下来呢。
有担架过来,尸体被抬上去,单子罩住之前,手冢又瞧了一眼,在污水里浸Yin过的那张脸,没有血色,十分苍白。他走过去,手掌轻轻掠过那双眼睛,眼帘被闭阖上,表情一瞬间的放松,恬然安静。然后单子覆上来,抬着向远处走。
凑热闹和唏嘘的人群逐渐散开去,十一点已过,街道开始冷清。霓虹纷纷偃旗息鼓,偶尔一点绚丽的光晃过,跌到雨水中,转瞬也变得冰凉。天空重新飘起蒙蒙细雨。
手冢环顾四周,去寻找那个身影。迹部依然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抽烟,一支接一支。隔得远了,神情瞧不仔细。只有影子映下来,在地面上拖得极长,雨雾中有些寂寥的味道。
他望过走,一辆双层巴士从路中央飞掠而过,玻璃窗上瞬间带出流离的光带,五色缤纷。
然后转弯,哗啦,溅起一地水花。
手冢记得清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一号,弥敦道上源记茶餐厅附近出了一起堕楼案,死的是三合会有头有脸的人物,仁王雅治的头马,向日岳人。消息一出,一时之间轰动了黑白两道。也是在同一天下午,警务处处长真田弦一郎通过新闻署,召开记者发布会,对外界宣布,将在三个月之后退休。
于是隐隐约约有江湖传闻,说这是一份礼物,仁王送给真田的。
阿仁贴着墙壁站着,身体情不自禁的有些哆嗦。
“大圈仔现在人在哪儿?”迹部问。
“不知道。”阿仁被那犀利目光在身上一转,整个人就是一激灵,他低下头去,闪避开来。
迹部没有再出声,只是盯着他。
阿仁却觉得他就快要被那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钉死在墙上了。
“长官,我是真的不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找他,我要是他,早就跑路了。不然留在这里等着挨宰啊。”
大圈仔是最后和向日岳人在一起的人,有人见到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同时出现在源记茶餐厅的门口,然后岳人死了,大圈仔失踪了。大圈仔是桑原的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平时鼓捣鼓捣小赌档,收收债,顺带拉拉皮条什么的。十几年前,那场家变之后,三合会就一直是仁王在当家,这几年势头正鼎盛,整个九龙城都是他们的地头,下面又分成了四大派系,各管一方。四个老大之间一直互有心病,切原和丸井是小字号辈,平时说不上话,柳莲二据说是仁王起家时的嫡系,交情非比寻常,还剩下一个桑原,平常就阳奉Yin违,对社团诸多不满,时常发发牢骚。而向日是这两年,仁王最器重的一个手下,从跑街的小混混,一直做到了头马的位置。据说,仁王有意要提拔他,在不久的将来代替桑原,做一区老大的位子。
于是这次桑原的手下和向日的死扯上了说不清的关系,就给整个事件平添了几分扑朔迷离的味道。一时之间,谣言传得沸沸腾腾,说桑原要反。然后这几天不知怎么的,又归于平静。江湖事,变幻莫测,不可说。
“你平时和他看管一个赌档,吃住都混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手冢说。
“是,我平时是总和他在一起,但现在出了事……这么大的事,老大早放了话出来,见到就要带回来,带不回来,如果跑,就当街解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不没法子向上面交代啊。”
这个情形,手冢也是知道的,据说这些日子桑原的人也在满世界的找大圈仔,无论私底下怎么猜测揣度,表面上,还是要给仁王和是社团
一个交待。
“所以,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知情不报,或者窝藏他。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迹部又问,“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你知道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源记茶餐厅?”
阿仁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还是那句话。
“阿仁……”迹部挑了一下眉,“你一个礼拜之前在天星码头附近偷了部车,还有上个月聚众斗殴,在深水巷打了个不付钱的嫖客,打成了脑震荡,人现在在医院里还没出来,再往前数……”
阿仁是迹部的线人,大大小小的案底不计其数,这几年多亏和警方合作还算积极,人也算得上老实,才免除了牢狱之灾。
“长官,不用数了,都做过些什么,我自己最清楚了。可是,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见到迹部逼视的目光,阿仁忽然顺着墙壁蹲了下去,“两位长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么说吧,我就是知道什么,那也不能说,说了会死人的。”他用双手撕扯着头发,“这次不一样……是真的不能说,也不敢说,上面要是知道了,不但是自己,还要连累全家死光光。”
手冢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仁王的手段,这些年早已经不止一次的见识过了。素以果敢决绝著称,不是狠辣异常,当年他也坐不上龙头老大的位子。
“所以两位长官,求求你们就饶了我吧。要不,抓我去坐牢好了……”阿仁做出一副生死有命的表情来,“我宁可去蹲号子,大不了把牢底坐穿,一辈子的衣食无忧,也不想被人追着砍,最后砍死在大街上,都没人敢收尸。”
迹部正Y_u再说什么,一旁的手冢伸手拉住了他。
“你走吧。”手冢对蹲在地上抱着头的人说。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阿仁如逢大赦,站起身来,倒退着步子往外走,然后一个转弯,撒开腿,一溜烟就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
余下的两个人站在巷子中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迹部没有开口。
“你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手冢平静地回视那个目光,就像阿仁自己说的,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一些,却不敢说。那么,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啊。”迹部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开始向外走。
车子停在了巷子口,两个人坐进去,迹部翻腕看了一下表,然后发动引擎。
“去哪儿?”旁边的手冢问。
“时间还早,可以再去见一个。”
话音刚落,手冢就伸出手去拔掉了车钥匙,引擎瞬间熄火。
车厢中一下子变得安静,迹部侧过头去。
“你这几天已经见了四个线人了,刚刚那个是第五个。即使再见第六个,第七个……结果也还是一样。”手冢盯着对面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一片黑暗中,对面人的那双眼睛就显得特别的亮,刀锋一样照在人脸上。
“未必。第六个不是,第七个还不是,那就再来第八个,第九个……总会有一个是知情的。”对视半晌,迹部淡淡地开口,“这件事情当中有蹊跷。”
“我知道。”手冢说,他当然明白这整件事不对头,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关乎了三合会,现在到底是不是窝里反还不能够确定,然而他却总觉得迹部的态度和以往很不同。这几年,他们一直都在密切关注三合会和仁王雅治的动向,事情也大大小小出
过不少,虽然这次有些许不同,死的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除却公事公办,迹部的神气间却还有些别的什么。
手冢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却并不开口相询。他们虽然隶属同一个部门,但是各司其职。任何事情都有规矩,不便越过界。
窸窣的声响,似乎是迹部在衣服口袋里Mo烟。
“案子不是这样办的。”手冢按住他的手,迹部最近抽了不少烟,他把车前的反光镜掰过去,让他自己看。
迹部望过去,镜子里的脸,淡淡的黑眼圈,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出了事之后的这一个月,一直在忙,都没怎么好好的睡过觉,烟又抽得凶,眼睛中就难免流露出些焦躁的意味。不像平时的他了,即使瞒得住别人,也绝对瞒不过手冢。
“下车。”手冢推开车门。
迹部依言。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位置,然后重新坐定。
“与其这样乱打乱撞,倒不如静观其变。”手冢说,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找大圈仔,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失踪,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好。”迹部点头,脑子已经完全清楚过来,手冢的话是正经道理,这个时候,越是扎在旋涡中心,反而越容易被搅混糊涂,反倒不如退出来,站远些,冷静的纵观全局。他这些日子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休息一下。”手冢发动引擎。
“去哪儿?”这次轮到迹部发问。
“吃饭。”手冢微笑。
迹部不再说话,一切都交给手冢,他把头向后仰靠过去,闭目养神。
汽车平稳地驶上主路。
手冢从路边一家彻夜超市店铺中走出来,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车前盖上。
迹部接过他手中的咖啡,然后瞄了一眼那个袋子,扬起眉梢:“你就给我吃这个,啊?”上挑的语调。
手冢望过去,和语调一模一样的,还有微微上挑的嘴角,唇线薄而笔直,说话神气间总不自觉地带出些睥睨的味道,但是清晰可见的,眼底是藏着笑意的。会开玩笑了,就说明没事了,手冢侧过身去打开那个袋子。
迹部盯着旁边的人慢条斯理的从袋子中拿出一个三明治,再慢条斯理地撕掉包装纸,最后慢条斯理地放进嘴巴里。
午夜过后,整条街道都安静下来,路灯笼着那个靠在车侧面的人,连印在地面上的影子都是挺拔而修长的。身上穿着式样简单的衬衫,剪裁合身,内敛低调,半点也不张扬,但手冢似乎就有这种本事,可以把随意吃个三明治,都搞得好像在参加正式宴会似的,天生的从容优雅,气质与生俱来。
在那个目光的注视下,手冢继续慢条斯理地咀嚼,一口一口地吞咽,好整以暇。一副身边人吃与不吃,都完全与他无关,悉听尊便的样子。
风打着旋儿吹过来,食物的香气跟着飘散,热气腾腾,无限诱人。
等到手冢吃完第二个,迹部眨了一下眼。
手冢把包装纸在手掌中攒成一小团,然后转过头来,迎上那个视线。
抬起手推了推镜架,一本正经,开口:“没了。”语气真诚,说完,也眨了一下眼。
迹部瞪着面前的人,慢慢蹙起了眉头。
手冢对这个表情,再熟悉不过,还记得小时候,真田每每被迹部气得头昏脑胀,就是这么一副模样,浓黑的眉毛纠结到一处。
真田是练剑道的,在院子里兜一圈,破空声响起,一剑劈下去,哗啦,劈碎一个花盆,然后问身边的人:“你说,将来有谁能整治的了他?”
“手冢啊。”幸村就站在旁边笑,“所谓一物降一物。”声音轻描淡写,四月里的和风一般,吹过来,霎时春暖花开。
后来事实一再证明,幸村说过的话,往往都是真理。就好比现在的
情况,迹部微微眯起眼睛。
手冢就这么瞧着,眼底渐渐起了一丝笑影,他侧过身去,不知在那个口袋的什么地方,又Mo出了一个三明治,然后丢过去。
迹部伸出手去,稳稳地接住。
手冢又取出两盒甜汤。
迹部望过去,红豆沙和腐竹糖水。
润喉理肺,生津止渴,烟抽多了,喝这个再好也不过,手冢掀开盖子,然后把勺子递过去,让迹部先选。以前也是这样,迹部的口味最挑剔,所以无论在一起吃什么,手冢都让他占先。
迹部将小勺子插进腐竹糖水里,手冢喜欢红豆沙,于是即使再怎么选,迹部永远也不会,去选手冢喜欢的那一个。
在一起二十几年,对彼此的脾气禀Xi_ng,早已经Mo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在夜风中相对一笑,一时之间谁也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手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迹部看见他掏出手机,问他:“怎么了?”
“今天三十号了。”手冢说,“还记得再下个月的初五是什么日子?”
“啊。”迹部应,谁也不可能会忘记那个日子。他看着手冢拨号,迹部知道这些年,在他们搬出去之后,手冢一直保持着隔段时间就和真田通电话的习惯,有时一两个礼拜,至多一个月,就会往回打一次电话。
迹部很少打电话,但逢年过节会和手冢一起回去。还有就是每年的八月初五,一定会到。
电话接通之后,手冢递过去:“要不要讲两句?”他问迹部。
迹部又眨了一下眼,然后接了过来。
他歪着头,将电话夹在肩膀和脖颈之间,在对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喂之后,手冢听见迹部对着话筒,细声细气地说:“亲爱的爸爸,今天上午有节国文课,下午是大代数,老师测验来了。结果手冢考试没考好,比我低了五分,老师给了个B+,于是他不太开心,回家的一路上都不肯跟我讲话。我只好想办法哄哄他了,所以请他到铜锣湾喝甜汤,还是在那家以前常去的老店铺,他点了红豆沙,我点了腐竹糖水,本来应该六点钟之前到家,对不起这次又晚了。不过我们现在已经喝完了,马上就会回去了。那么,就这样了,我们永远都爱你。晚安。”
他说的又急又快,像绕口令一样,没有任何插话的余地。说完,拇指按在通话键上,哔的一声挂断了。
手冢瞪着他。
幸村当年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他们之间的一物降一物,从来都是相互的。
迹部把电话递过去,然后整个身体懒洋洋的向后,靠在车身上。
手冢重新接通电话。
迹部倚在那里,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心思去听。手冢时不时应几声,然后是简短的交谈,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说,手冢最像当年的真田,沉默寡言,内敛稳健。但其实迹部从来都没这么觉得过,他望着那个侧影,有点出神。
手冢挂上电话,回过头来,正对上迹部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走过去:“玩够了?”
“啊。”迹部挑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已经满足了。”
手冢收好手机,迹部靠在那里闭目养神。他看着对面的人,忽然想起刚才的对话。真田在那一端问他,迹部怎么了。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也听出了不对劲。真田一直都是知道迹部的。手冢想了想,如实相告,迹
部在找大圈仔。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然后话题被转移开去。紧接着的对话中,他们没有再谈论这个。
手冢想,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十分相像,虽然关心,但在表面上,永远也不会将这种关心表现出来。
“有时间的话,常回去看看。”他开口。
“你们两个都一样……”迹部连眼皮都不抬,“一样的罗嗦。”
手冢一笑,不去和他争辩,他知道他听进去了。
“再有……一个月就退休了啊。”过了一会儿,迹部忽然说。
“啊。”手冢应,真田今天五十八岁了,属小龙,转过年,虚岁就六十,警察当了四十年,警务处处长也做了十几年,是该退了。做这一行的,能够全身而退是福气,以后植花弄草,颐养天年。
“向日的那件事,不会只是巧合。”迹部别过头,“再下个月的初五,我们固然忘不了,仁王可也绝对不会忘记。”
手冢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却还和昨天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那个时候,真田升任警务处处长,仁王偏安一隅,双方各自隐忍不发,休养生息,于是相安无事了这许多年。但是真田马上要退休了,制约的禁锢单方面被解除,瞬间失衡。一个格局打破之后,紧随而来的通常就是混乱。迹部说的对,向日岳人的事情,不会只是单纯的巧合。甚至也许都不是结束,而是个——序幕。
深夜里万籁俱寂,街道上树影婆娑。在这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不知道酝酿着怎样的暗流汹涌。
“到时真要动起手来,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迹部淡淡地说。
可不是,手冢颔首,九龙城的霓虹闪烁,色泽深红,连空气中都透着那么股血腥味儿,金屋碧瓦后面是销金窟,万人尸体垒就。富贵繁嚣地,龙争虎斗门。
可手冢从来也不是个会杞人忧天的人,要发生的总会发生,躲也躲不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说。
迹部闻言望向身边的人,手冢面容平静。这些年,有的时候,迹部会有一种错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周遭无论什么都是会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越是混乱的当口,他反而越宁定,以不变应万变,手冢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令人安心。
迹部微微一笑:“啊。”身体全然放松下来,整个人向后靠去,那么,要来就来吧。
街道另一头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断断续续的,听不分明。
“好久没听见你吹琴了。”手冢忽然说,他记得,以前迹部的口琴吹得可好,悠悠扬扬飘过半条街。
“都是小孩子的玩意。”迹部轻轻一笑,“早就不吹了。亏你还记得。”
手冢侧头,话虽然这么说,夜风中旁边人脸上的神情,却难得的柔和宁静。
“回去吗?”他问。
迹部动了一下眼睛:“还想去一个地方。”
这个晚上他突然不想一个人。
尖沙咀,璀璨的霓虹照亮九龙半岛。晃动的街道,通宵不眠。
两个人在琳琅的店铺之间,熟练地穿梭。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到这里来了,事实上,他们时不时就会过来一趟,所以是熟门熟路。
手冢望着路边高高挂起的绚丽招牌,那个时候,迹部就站在霓虹深处,对他说:“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警察不许进夜店吧。”他笑了笑,那些色彩琉璃的光在眸子中一晃而过,瞬息耀花了人的眼,“警察也是人。”
是人就会有Y_u望。尤其是男人。
手冢也笑,确实如此。他知道,那个时候,警局里有些人,对迹部的私生活颇有些微词,认为他不应该如此浪荡放纵,甚至在最早先,连真田也明里暗里的提醒过他几次。可迹部却从
来也不在意,他一直都不是个会压抑自己情绪,去迎合旁人观感的人。他只做他自己,别人无论说什么,都是别人的。而人言这种东西,一向都是在乎则可畏,不在乎则是轻风过境。迹部由始至终都没在乎过,真正的我行我素。
那轻扬的眉宇间,总是藏着一点不经意的傲意。
更何况迹部做事情向来公私分明,他的私事从来也不会影响到公事。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去说什么了。
夜店这些年,还是时常来,迹部说,Xi_ngY_u是证明一个男人生命是否鲜活的关键,他在这方面一向需求旺盛。
手冢有时和他一起来,他也有需求,他在这方面更加洁身自好,却从不沽名钓誉。
望着那个推门而入的背影,手冢想,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迹部一点也不放纵,他所纵的,从来都不是Y_u。
迹部坐在台子前,点着了火,寥寥烟雾,就在身边弥散开来。
午夜刚过,这个时候,店铺中正闹腾着。那半边场子里,音乐炽烈,镭Sh_e灯管五色缤纷的光照下来,缠在舞动的人身上、脸上,花花绿绿,妖妖娆娆,犹如鬼魅。
坐在旁边的人,点了一杯酒,慢慢地啜饮。在一片喧嚣里,神情淡而安然。所有的喧闹都是属于别人的,而他却始终置身事外。即使正身处其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迹部望过去,那双深茶色的眼睛,镜子面一样光滑,清晰地映照出一切,也屏蔽了一切。他有时候会想,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目光还能清澈干净成这样,挺不容易的。但若这个人是手冢的话,也就不足为奇。始终还是有所不同。
他又环顾四周,在这样一个夜晚,仓促之间,要找个合适的床伴儿其实也挺为难的。一夜倾情,即使没有爱,也总要有点情趣或者乐趣什么的才好,最起码要瞧着干净顺眼。但是没有,这一片场子里,只有混乱和狂躁。迹部选人的口味,和吃东西一样,很挑剔,宁缺毋滥。表面上,他的什么都要,和手冢的什么都不要,其实内里都一样,不肯轻易被俘获。
但是他们两个谁也不会去拆穿谁,即使再亲密,还是需要独自和独立的空间。都不再是当年的稚子,成人的交往,需要懂得为对方保留。更何况他们确实早已经过了,耽于感情的年纪了,以前是忙,现在则变成可有可无,不再是必须品,而是点缀品。他和手冢都自由惯了。
有的时候,要是糊涂点还好,可惜的是太清楚明白,所以无法将就。放眼望去,看穿了所有人的心思,却没有人能够同样看穿他的。没有对手,独孤求败,是最寂寞。
他这么想着,缓缓对空气中吐出了一个烟圈,然后整个人向椅背靠过去。
转头间却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不知道是打哪个方向过来的一束光,仿佛最强烈的反Sh_e,一瞬间灼的人眼睛生疼。
迹部寻过去,恰好望见一双眼睛,正直视着他,隔着亮闪闪的镜片,刚才就是划过眼镜的光芒晃了他一下。
在视线交接的那一刹那,迹部心中忽然泛起一些奇异的感觉。如果说,手冢的眼睛,把一切都折Sh_e回来,你丢过去的,他全部返还,半点不留,那里面有个世界,是他自己的,别人轻易进不去,那么,这个人的眼睛就刚好相反,把一切都吸进去,转动的旋涡一样,看得越久,就陷得越深,仿佛没有尽头,最后连整个人都要被吸过去。
但是没有,就在即将要望下去的时候,那双眼睛却忽然
别转了开去。点了火,却又不助燃,瞬间抽离。
迹部抬起头,才看清楚坐在那里的是个男子,黑色的衬衫,墨蓝的头发,额前的刘海极长,垂落下来,覆盖了小半张脸和眼睛。不是独自,身边还影影绰绰地围着另一些人,他听他们说话,然后笑,半真半假,既像是专心,又像是不专心。
迹部盯着那个方向,但那个男人却始终没有再转过头来,仿佛刚才的惊鸿一瞥,不过就是无心之失,所有的遐想,都不曾存在,全部来自于误会。
他点了点烟灰,然后掀灭了手中的烟蒂,站起身来,向那个方向走去。
手冢坐着不动,其实他早就看见那个人了,是个不太容易被忽略的人。他望着走过去的背影,和迹部恰恰相反,手冢今晚,就只想一个人。他微微一笑,等着看戏。
迹部走过去,才瞧清楚那个人身边,还坐着几个男人,他们和他讲话,似乎是希望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他对他们笑,神情真诚,但眼睛一扫就Xie了底,里面满满盛的都是漫不经心。
一片Yin影遮挡在头顶,对面的男人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的一刻,迹部就知道,为什么能这样了,毫无疑问,他有这个资本。镜片后的修长眼睛,眸光一转,便犹如春风过境,灼灼耀目,是传说中的桃花劫。
关于这种事早有耳闻,夜店中会有坐台的牛郎,迹部对这个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大家不过都是混口饭吃。在这么个世道上,谁想吃口饭都挺不容易。混饭吃的途径各异,却没有谁高人一等。至于对于男人还是女人,迹部也不是很介意。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好,更干脆爽快,没那么多细腻的心思,也就没那么多无畏的纠葛。迹部喜欢利落。
坐在那里的人,眼睛微微含笑,似乎对他的到来丝毫也不惊奇,又或者,仿佛还带着点早就预见的笃定。
旁边有人吵嚷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怎么着也应该,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迹部根本就不去理会,坐在那里的男人也不去理,事实上,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眼里,但他却又并不真的去关心在意。只是懒洋洋地斜靠在那里。
两个当事人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看着对方,好像有某种磁力,或者看不见的张力,充斥在他们之间,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介入。于是吵嚷的人也觉得十分的没意思,骂骂咧咧了两句,站起身来悻悻地走了。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那个男人却开了口:“坐吧。”他说。
声音低沉,迹部听着,不是标准的粤语,不知道带着点什么地方的口音,尾音拖得极长,调子模糊,漾开暧昧难明的风情。
在旁边坐下,男人招手示意酒保给了他一杯酒,迹部啜了一口。
借酒三分醉,他挑起眉梢,打量身边的人。
镜片下的眼睛也是墨蓝的,像黝深的海,越旋越深,勾魂摄魄。一个尤物,天生天养就该是吃这行饭的。不知道是喝了点酒,还是别的什么,迹部觉得那些潜藏着的Y_u望一下就翻涌上来,像暗夜中的植物,疯狂滋长,再顺着酒意在四肢百骸流窜,势同燎原。
在男人抬起手来的时候,迹部压住了他的杯子:“什么条件?”问得开门见山,他不想等。
男人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闪了一下,暗流涌动:“其实……”他停顿了一下,“就是想请你喝一杯,如此而已。”扬起的唇边引出一抹笑。
仿佛就真的只是想喝喝酒,聊聊天而已,再无其它。
迹部挑了挑眉毛,Y_u迎还拒吗,他其实不喜欢这一套,既然只是Xi_ng事,何必搞那些没意思的花哨噱头出来,床上见真章,岂不更加痛快。
“我都不知道,现在这行的规矩,都这么矜持了?”他又挑
了一下眉,唇边也勾出一点笑意,眼光在对面人身上晃了一圈,带着一点了然,一点嘲讽,还有几分掂量货物价值般的轻佻和衅意。
对面的人眼光又闪了一下:“不是。”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脸忽然探过来,那些呼吸摊开在空气中,起了热度,“是不想。”
迹部扬眉:“不想?”
“对。”男人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从头开始,一寸一寸往下移,爱抚一般,说不出的色情而诱惑。等到目光到达脚下,迹部觉得自己都被脱光了,赤身L_uo体地呈现,毫无保留。
最后那视线又调回到他脸上,现在成为货品被估量的人,变成他了。
“理由。”迹部说,他想,他今天的耐心出奇得好,对面的眸子就和语调一样暧昧难明,变幻莫测,越是这样,反而越被吊起了胃口。想要,想要压倒,想要征服和占有。
“很简单。”男人又笑了笑,“这种事儿怎么着也要你情我愿,才舒坦。而我……”唇边的落拓笑意,忽然聚起来,凝到眼中,变成最犀利的针尖,“看不上你。”
明明是滥情入骨的笑,却带着彻头彻尾的轻蔑。
迹部想,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被人看轻了,还是被一个牛郎看轻了。
男人说完话,别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神情冷淡,与刚才判若两人,仿佛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对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
两边隔得不是很远,一切的情形都尽收眼底,手冢转动手中的酒杯,有几分笑,棋逢对手,今天这事情有意思了。
正寻思的时候,听见门响,这家店铺前面和后面,都各有一个门,前面的是正门,朝着大街,后面的是个小门,对着暗巷。声音挺轻,在一片喧嚣中本不可闻。但门开的那一瞬间,散进了几分冷意来,吹在背上飕飕的凉。
手冢就略微侧了侧头,见到门外移进了一抹白,在这一片五颜六色中,反而格外鲜亮,像是忽然映进来的月色,霎时整个世界都跟着清凉起来。
那抹白在人群中起伏,转了几转,就停在那个男人身边了。背朝着手冢的方向,样子瞧不清楚,个子不太高,身形也单薄。
三个人一时都在那里,谁也没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迹部堕落了,跟个小孩子家家争风吃醋。手冢又笑了一下。
可能是笑出了些声音,那张脸忽然就转了过来,正对着他。
手冢就被晃了一下眼,似乎这一室的流光溢彩,都还不及那一个人来得夺目。
那抹白衬着脸容,是溶溶月色中的一方玉,晶莹剔透,小院池塘,满树梨花白。
但手冢竟然没瞧清楚五官什么的,只是那一双眼睛,透骨透心的蓝,目光像刀子一样戳在他脸上。再刮下去,手冢觉得整个脸都被刮花了。
笑意就被刮了下去,被这么一瞪,心里噔的,就窜起些火气。
但也只是一眼,那张脸却又别转了过去,依旧背影相对。
这边正僵持着,店堂那边却忽然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声音又大又急,一时之间连音乐声都压了下去。拥挤的人群中,依稀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穿梭,只要是他走过的地方,就引起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劈出一条窄道,那个人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向前,等走得进了,手冢才瞧清楚,来人手捂着腹部,鲜红的液体从指缝间向下淌,一路走,一路不停,鲜血淋漓。
再等到灯光之下,头抬起来,太熟悉的一张脸。
他和迹部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找寻的人,桑原失踪了的手下大圈仔。
大圈仔还在向前,并且时不时回望,脸上表情惊恐而张皇,仿佛身后又什么正在逼迫他一般。但是店子里人太多太杂,音乐太吵,一时之间也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圈仔跑着跑着,忽然向前一个趔趄,跌下去的时候,撞翻了几个客人的桌子,于是杯盘碗碟一起掉在地面上,夹杂着新的惊呼声,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
手冢和迹部同时站了起来。
眼见着那个身形在一片嘈杂着几起几伏,就走到了后门口的位置。手冢和迹部对视一眼,后面是条深巷,一边连着大街,一边通着另外的巷子。迹部扬了扬下颌,示意他一前一后,围追堵截,手冢颔首。两个人朝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手冢追出后门,一眼就瞧见,那个在巷子中徘徊的身影,贴着墙壁,正Mo索着向前跑。不太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个背影上,肩膀一抖一抖的。手冢在后面喊了一声,示意前面的人停下来,不要再跑了。
前面的人听到声音,倏忽回头,那张失去血色的脸,颜色惨白,鲜血和汗水在上面交织纵横,神情狰狞。一转过头,却跑得更快了。
这下手冢看仔细了,在大圈仔小腹的部位插着一把刀子,刀刃很长,一多半都扎了进去,还有一小半和着刀柄露在外面。大圈仔的手紧紧按在伤口的位置上,压住了血流,瞧那深度,手冢估Mo要是立马把刀子拔出来,肠子什么的恐怕都要拉拽出来。前面的人,却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越跑越快,仿佛已经被迫到穷途末路,精神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癫狂之中,除了一心向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手冢没有迫得太近,这个方向,是朝着大街的,前面还有迹部。
又追了几步,忽然觉得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除了他,另外还有人。那脚步声越来越急,手冢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觉得耳畔掠过呼呼的风声,有个人影从身边一掠而过。
一下子就跑到了他前面,白色的背影,单薄瘦削,手冢愣了一下,是刚才在夜店中遇见的那个人,迹部的“情敌”。
他的脚步一顿,前面的人身形一窜,几个快步已经追到大圈仔身后,一伸手就扣在了面前人的肩膀上,动作利索已极,又快又准,大圈仔挥舞着手臂奋力挣扎,挣了几下,居然都没能挣开,眼看着就要被他一把按倒在地面上。
人挺单薄,没想到劲儿还不小,手冢就那么瞧着,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这个人,是他们在夜店中遇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尖沙咀这一段仍然是仁王的地头,而现在各方人马都在找大圈仔,说不定就是三合会的社员,更保不准还和大圈仔被捅的这一刀有关联,为的是要杀人灭口。
他心里一凛,快步上前,抬手在两个人之间隔挡了一下。大圈仔就趁着这个间隙,脱离了那个人的掌握,他又往前跑了几步,远远就瞧见了巷子口。
外面就是大街,繁华喧闹,那些闪烁的灯光,晃动的人群,那么生机勃勃,而又蛊惑人心。这一切就像他那个时候走出出生地,记忆中那个又脏又乱的小镇一模一样,从外头回来的人都说,香港是个天堂,阿仔,趁年纪轻轻,要出去闯一闯,捞世界啊,不然一辈子坐等着穷死。于是他受了蛊惑。坐在一艘小小的垃圾船上,在漆黑的夜里,越过那道海峡,偷渡到那个传说中的黄金世界。
然后真的像是一瞬间打开了通往天堂的大门,那璀璨的灯火晃花了他的眼。蛇头站在船边,微笑着说,阿仔,在这里,只要有本事,世界就是你的。暗夜中,凝聚在唇边的笑容,分外诡秘。但当时的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睛中只有对面色彩缤纷的世界,仿佛只要能够进入那个世界,即使踏在脚下的砖都是黄金的。
再后来就加入了社团,一晃那么多
年都过去了。
腹部的伤口疼得火烧火燎,那一波又一波,蜇人的疼痛,让大圈仔的意识有点模糊,眼前的色彩也像水雾一般晕染开来,他又看到那些绚烂的灯火和色彩,在远处向他招手。
他跌跌撞撞的又往前走了几步,巷口那边却又转进一个人来,光被遮挡住,眼前一黑,前面撩人的色彩,忽然变成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要将人一口吞噬。
大圈仔抱着头叫了一声,要到今天才知道,那诱人的黄金窟,其实是生死场。他向反方向奔去,慌不择路。
手冢看着大圈仔,跑了几步,然后忽然掉头,在巷子中转了几圈,然后顺着一个贴着墙壁的铁制梯子向上。他没有追过去,而是拦住了面前的人。
面面相觑,手冢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白净又秀气,五官精致异常,乍一看跟画上去似的,瞧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是做那一行的。
可盯着人的那双眼睛却是锥子或者坚冰,戳得人脸生疼。
“让开。”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声音也是冷冷的。
手冢没动,他伸手到怀里掏证件,想表明身份,给对方一个警告,让对方知难而退,节省时间,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但对方似乎比他还怕麻烦,还没有耐心,他的手还没够到证件,面前破空声响起,对方一巴掌就劈了过来。他一侧头,手掌恰恰从脸旁边擦过,带起的劲风扫得面颊上一片生疼。手冢又惊又怒,抬起头来,盯着对方的脸。对方却根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解释,手掌收回来,马上又飞出一脚。
迹部进入巷子的时候,看见两个人正争执的厉害。
“在那里。”手冢在纷飞的拳脚里,抽出闲暇对过来的迹部一扬头。
迹部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大圈仔正绕着楼梯向上攀爬,手紧紧攥着衣服,俯着身体,动作艰难。
“你上去。”手冢又说,“这里交给我。”
“好。”迹部点头,手攀在扶手上,然后沿着回旋的楼梯向上。走到中间,还不忘向下瞧了瞧,对方身手异常利索,每个动作都又准又狠,拳脚飞出去,虎虎生风,看得出来,是个练家子,平时训练有素,精于格斗。但手冢应付起来,却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一时被牵绊住了,迹部不担心。
他加快脚步,去追已经上到楼顶的人。
大圈仔弯弯绕绕地往上爬,走了多少路,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仿佛这一辈子都是这样,绕来绕去,没有出口,永无停息。最后终于攀上了顶层,脚下变得开阔,深深夜色笼罩在周遭。他向前走了几段,然后扶在栏杆上喘息。
手掌上黏糊糊的东西还在不停的向外流淌,热乎乎一大片,他却并不感觉到疼痛,只觉得疲惫。那些夜风吹在脸上意外的柔和,他的头俯下去,头发在夜风里晃荡。
手冢在下面看得分明,大圈仔靠在栏杆上整个人摇摇Y_u坠,脸上的神情模糊,似乎神志不清。也不知道究竟想干些什么。他心里焦急,如果这个线索就这么断了,那么迹部这些日子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了。况且还事关真田,不能有所差池。
偏偏眼前还有个人,和他纠缠不清,他把对方逼退几步,然后伸手到背后Mo枪。迹部还在楼梯上,站得位置瞧不清楚上面的情形,他却可以瞧得一清二楚,只要拔枪,朝着腿上无关紧要的地方Sh_e击,让上面的人暂时不能行动就好了。其余的一切,等迹部上去了再说。
他拔出枪,然后对
着上面的人,瞄准。
“别动!”身后忽然有人朝他喊。
手冢根本不去理会,他端稳配枪,手指扣向扳机。
下一秒钟,静夜里传来一声枪响。
手冢的左手忽然使不上力,软软地垂了下去,然后他感到肩膀上撕裂般的疼痛,有什么带着火热灼烧高温的东西,深深钻进了肌肉骨骼,并随着血液迅速流窜,直往心脏里扎。
他回过头,看见黑漆漆的一柄枪口正指着他。
因为刚刚开过不久,还冒着一缕青烟。
大圈仔整个人吊在栏杆上,多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那些清寒的空气像水一样将他团团包围,他却并不觉得寒冷,反而觉得温暖。
这一切都十分像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坐在那艘摇晃的船上,满怀憧憬,奔赴那个向往中的彼岸。鲜血顺着指缝落下去,滴落在地面上,红得触目惊心。他到现在还记得,一个月之前源记茶餐厅的顶楼,跌下去的人,那一头在风中飘散开来的头发,依稀仿佛也是这个颜色。早就听人说过,做他们这一行,出来混,迟早有一天是要还的。
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完了,不过如此。他的唇边露出一个隐约的微笑,黑暗中的某处如此恬然安静,仿佛某种招引,他探过身去,仿佛要抓住什么。
迹部上到楼顶,就看到抚在那的人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摇而下。与此同时,下面传来脆生生的枪响。
他抢到栏杆边,一步之差。那个身形从他手掌边缘擦过,跌落下去,然后咚的一响,声音沉闷。
四肢扭曲着,摔成了破败的一团。
慢慢的,大片的血液,晕染开来,变成深红的一滩。
迹部侧头,却看到另一个人倒了下去。
“手冢!”他叫。
台子上放着两杯酒,有一杯是没喝完的。他刚才请那个人喝的,他还记得那深重的眉目,灯光下,几乎是浓丽的,眼角下一颗泪痣,摇摇Y_u坠。男人长成这样,是要被人取笑的,但忍足敢保证,在对上那双眼睛之后,就没人再能够笑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然后伸出手去,端起自己那杯酒,慢慢饮尽。店子里依然闹腾,刚才的余惊未消,他站起身来,穿过那些徒然喧嚣。
走到店门外面,晚风带凉,已至后半夜,街道上的霓虹熄灭半数,失去浓墨重彩,略现萧条疲惫。远处呼啸的警笛声隐隐传来,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忍足微微一笑,然后掏出一支烟,叮地点燃。
整个身体倚在后面的墙壁上,对着空气,缓缓吐出一个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