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概念。他只在无止尽的书籍中见过这个词:历来学者多将其与创设“金色纪元”的统治者挂钩,声称神明带领人类走出寒冬,在冰封的冻土上重新建立家园;也有信徒将呈同心圆分布、包围五座城池的高墙视为神明,崇敬这道隔绝冰雪与灾害的保护网。
但也仅限于“看”,与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从未切身理解神的意义。
“你是谁?”他喃喃问出声,表情近乎虔诚。“你是谁?”
那双眼睛眨了眨,纤长的银睫像一片密林,将惊为天人的钻石藏进迷雾中。
“我是谁?”那个精致得不似人类的男孩坐直了,蓝眼睛往夏油左手瞟了瞟,尚显稚嫩的声音颇为不快:“你咋不把砖头放下说话呢?”
这句过于接地气的话瞬间往夏油头顶上浇了一桶冷水。他从满脑子神神怪怪中抽身而出,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飞快扫了眼陌生的男孩。
眼睛挺好看的,脸有点红,没了。
十三岁的男孩尚对美丑没什么概念——他甚至认为被区区一双眼睛魇住的自己十分丢脸,于是刻意端起架子摆谱,竭力挽回点面子。
“行。”夏油一松手,砖头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放下了,你爱说不说。”
“别怪我没提醒,日落后擅闯码头是要进禁闭室的。未成年也一样。”
对方却没被他吓住。他戏谑地瞥了夏油一眼,慢慢悠悠地从救生艇里跳出来,弯腰拍掉身上的灰尘。
夏油才发现这小孩身上都是泥。他大概穿着件白衬衫,现下却只能勉强辨认衣服的本来面貌;裤子则更不用说,左边裤腿似乎还被某种深色的液体打湿过,一路卷到膝盖底下。
“看什么看?”他察觉到夏油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摊开手,神色却不自觉沾了丝厌恶,脸颊上的潮红也深了些。
夏油杰这人矛盾得很。他听话归听话,某些方面却自我得过头:你越神气他越想打击你,你落魄了他反倒不忍心起来。
“你看起来不太……”他意识到这么说或许会冒犯对方,于是换了个措辞:“你需要帮助吗?”
男孩被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惊住,翻了个标准的白眼,说:“就你?说好的日落之后不能擅闯码头,我看你不也在这儿待得倒挺舒服?”
这话毫不客气得甚至有点失礼,但夏油总觉得异样——他的语气太急了,每个音节都咬着前一个字的尾音,与其说是赶别人走,反倒更像在忍耐或压抑。
于是夏油并未生气,放缓声音说:“告诉我你的名字就行。我跟这里的管理人打过招呼,他三点半就走了,不会查我的追踪芯片;但你没有,万一被摄像头识别出来,没有那老头的声纹认证,一定会被上报到管理局。你在救生艇上藏了大半天,看起来不像是五区的登记公民,万一被查……”
他略停顿,又看了眼对方开胶的鞋子,迟疑地扔下一颗重磅炸弹:“难不成……你是偷渡来的?”
男孩明显没想到夏油会这么问,摊开的手指一颤,很快被收到背后。他扯出一抹笑,仍是稍嫌急促的语气:“你很会异想天开嘛,还偷渡?要有这本事早上一区去了,哪有人千辛万苦往五区跑?”
这话几乎是在否认夏油的猜测,但对方换了口气,很快又添上一句:“五条悟。”
夏油一愣,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名字。
三个字不轻不重,落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里,便也随之染上蜜糖色,飘飘忽忽从夏油耳根掠过。
他指尖突然过电般一痛,连带着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唔,我叫夏油杰。”他试图开口缓解这股异样的悸动,“夏天的夏……”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五条悟突然晃了晃,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
“喂!”夏油条件反射地去接
,结果被对方带着一块坐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他顾不上疼,赶紧低头看怀里的人。五条悟瞧着跟他差不多高,却轻的像一片羽毛,浑身骨头支棱,硌得夏油胸腔里有点堵。
他伸手去碰对方的脸,却摸到一片滚烫。心下一惊,才发现五条脸上红晕化开了似的刺眼,呼吸也比正常人急促得多。夏油吸了口气。果然刚才那几句话并非故意无礼,不过是个发高烧还硬撑着的倔小孩罢了。
不知怎的,明明自己也才十三,他却蓦地对五条生出责任感来。
我得把他带回去。夏油对自己说。生着病还风餐露宿实在有点可怜,换作美菜子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于是,小小的夏油杰开始尝试把一个毫无知觉的人搬起来。但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里堵着一股劲无处发泄。
然而事实从不为决心所动。直到月牙攀上天幕,夏油也没能把五条挪出码头。他垂头看着烧红了脸的男孩,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无穷无尽的沮丧,眼眶也跟着红了。
算了吧,这人非亲非故还是个可疑的偷渡客,不如丢这儿让他自生自灭去。他咬牙思忖,努力收回心底密密麻麻的委屈。
但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再早熟也总有应付不来的事。闷劲憋了老半天,夏油一屁股坐下,手还紧紧揪着五条的衣领,心里却头一回尝到深重的倦怠感。
学校一如既往的无趣,教职工变着花样糊弄孩子们,只管捱到期末领那份不够买一套西装的奖金;中午又是每月一次的“换气期”,工程师们大张旗鼓地惊动整座城市,把第五区最丑陋的面貌摆上台面,半炫耀半享受地接受赞美。
与绝大多数同龄人不同,夏油知道地底下是什么:除了支撑地表的承重结构,便是连绵起伏的工厂。人类五区中百分之七十的重工业都掩藏在第五区地下,烟囱没日没夜地排放废气,无数工人从生产线这头跑到那头,像蚁群淹没钢铁森林。
直到五条悟从救生艇里钻出,白发蓝眼像只受惊的鹿。他仿佛某位误入第五区的神明,悍然砸醒了束缚夏油的冗余,于是他拨开迷雾,自然而然地想伸手去抓这束光。
彼时夏油尚不知该如何分辨这种过于复杂的感情。他只是抬起手,隔着衣服按住心口,感觉铭刻在那里的某个数字有些发烫。
“价值取向:65”。
与所有生活在铁城墙内的人类一样,这个数字与生俱来。只依一纸轻飘飘的“基因序列”,其线性大小便决定了每个新生儿余生的社会地位与生活水平,随意得让夏油想笑。
此刻,他一只手攥着五条,一只手贴着冷冰冰的数字,却看见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翻了个身,翠绿的新芽顶破土壤,露出半点尖角。
这是什么?夏油朦胧地想。
这又算什么呢?
轰隆隆一声闷响,机械运作声再次从远方传来。抬升的东半区缓缓降落,随着“咔嚓”巨响悍然触地。岩层严丝合缝地归复原位,植被正好掩盖裂缝,第五区表层重新延展为一整块大地。
夜幕倾倒,气温骤降。月亮挂在天上,风带来清清冷冷的寒意。几只海鸥落在渡轮的桅杆边,尖厉的啼鸣划破空气,传出老远。
夏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空腹感和困意一同袭来。他感受着掌心下五条燃烧的体温,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
恍惚间,夏油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几乎要被睡意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