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疏披好外氅随他站起,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道:"今夜是我欠你,我必一世不相辜负。"
陌楚荻闻言笑起,慢慢说道:"你我各自成亲,何谈互不相负。躲不过的皆是命,既然是命,信誓无用,殿下与小荻心底自知便是。殿下保重,臣弟先行一步。"
怀中空余残暖,毓疏仰头向月,思绪空茫。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月如无恨,月长圆。
那红服的新郎静静走过月下庭院,一路行去不曾回头。
原来成你王霸之业,最大的阻碍,是我。
暮色渐沉,微雨连江,汴梁太守苏瑾谦与方府的随侍小粳撑着纸伞沿河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寻到出府巡视的方杜若。值时暮云暗积,堤下黄水浩荡,时有浮冰相触,传裂空之响。河风怒急,方杜若长衫着雨已然半湿,人却全然无识,只将笛曲一折反复吹奏,音调凄然。
小粳上前为他遮了雨水,扬声道:"堤头风冷,主子仔细身体。"
方杜若笛声骤止,转头见他,浅淡笑起,又见苏瑾谦执伞立于小粳身后,忙施礼道:"此处江山幽阔,杜若一时怅然忘归,劳动苏兄前来寻找,杜若失礼了。"
苏瑾谦点头辞过,听方杜若续道:"眼看凌汛将过,今春河上无碍了。河堤及时竣工,全仗苏兄督河有力,杜若代工部诸公谢过苏兄。"
苏瑾谦却不想与方杜若讲这些官样客套,只直言问道:"方才大人一曲《思美人》,凄恻郁厚,全无儿女情态,却似追思凭吊,是否故友新丧?"
方杜若闻言微怔,片刻轻道:"苏兄诚为知音。"
苏瑾谦目视江水缓缓言道:"苏某亦愿与大人互为知己,大人如有心事,不妨说与苏某,也好两厢开解。"
方杜若心道苏瑾谦久为外官,生Xi_ng恬淡,更与顾弘之素昧平生,何苦拿京内党争之事添他忧烦,于是只说道:"京中故友英年早逝,杜若初闻噩耗,一时心中郁苦。苏兄关怀,杜若感激不尽。"
苏瑾谦听他言辞闪烁,只郁郁一笑,不再多问,一时两人并肩观水,各自无话。方杜若见苏瑾谦眉有愁色,知他介意前言,于是话锋暗转,"上次自苏兄处学得的曲子,机缘之下曾为六皇子殿下闻得,殿下呼之苏曲,杜若觉得颇有意趣。"
"野曲粗鄙,能得殿下玉听,苏某荣幸之至,更得殿下赐名,苏某虽觉受之有愧,亦敢不感激涕零。"
方杜若笑道:"殿下不知曲名,只以苏曲代称,想来杜若习曲甚久亦不知名,还请苏兄赐教。"
苏瑾谦道:"此曲为苏某随Xi_ng偶得,并未命名,既然大人问起,姑且名之《石泉》。"
方杜若拊掌道:"杜若亦觉此曲温润跳脱,似流水深意,此名甚洽。"
苏瑾谦闻言垂目,静默无语。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知音易觅,知己难寻,千古如一。
"今早接到京中公文,道陛下委任大理寺右少卿越临川大人为钦差,前来收验河堤工程,大人今日不在府中,想必不知。"
越氏祖上为开国重臣,越临川少小成名,丰神俊逸才华横溢,近年甚受皇帝赏识,升迁不断,廿三年纪已至大理寺副席。然则其人恃才凌物、Xi_ng情倨傲,加之家世显赫,日常起居规矩极多,甚难相与。方杜若听他要来,不由眉头紧锁,然则自问为人行事皆无愧于心,纵使越临川秉Xi_ng苛严,王法之内也断无无故发难之理,思及此处,方杜若向苏瑾谦开解道:"黄河水利百年大计,派钦差点验为本朝惯例,苏兄不必多虑,你我全心配合上使便是。"
苏瑾谦点头道:"大人监查之下,今次工程施工精严账目清明,虽历来河务多事,越钦差此次却必定无功而返了。"
小粳在一旁得空插道:"天色已晚,府中斋菜已经备好,主子与苏大人早些回去歇着吧。"
方杜若低头看时,浩浩黄河已隐入夜色,唯余涛声,亘古不绝。
通商协定签好的时候,草原上第一缕绿意也隐隐露了头。吐谷浑王本要设宴为毓清和随他驻留的几百汉兵饯行,毓清以救急的粮食远道运来实属不易为由辞了去,只到善阑哲的大帐里喝了些马奶酒。向京中请旨拨粮的这段时日里,大部军队既已被打发回国,毓清镇日无事,常拉着善阑哲比量武艺切磋兵法,倒从昔日的敌人做成了半个朋友。两位王子清闲逍遥,喻青却日日忙的额顶生烟,只因土汉双方皆将通商细节交与他拟定安排,协议公文亦是由他起草,喻青为了定出两厢有益的办法,多方协调使尽浑身解数,直到协议完签尘埃落定方有时间坐下喝酒。
善阑哲坐在喻青身边,叼着杯沿盯着他看。喻青被他看得心慌,问道:"怎么了?"
"你脸上有个疤,以前没有,被鞭子打的?"
喻青抬手Mo了Mo脸颊,"已经不显眼了吧。"
"是谁打的,我杀了他。"
喻青想起校尉已死,心中蓦地涌上几分酸楚,轻声道:"一条Xi_ng命竟比不上一条疤?常人说来全是真心体谅,由执掌生杀大权的人说来只是可怕。"
毓清听喻青对善阑哲说话全不似与自己说话那般拘谨,心中别扭,插道:"打他的人我已罚过了。"
善阑哲皱起眉毛,闷了一刻,又说:"你三天不去看云火,它不精神。"
这云火原是善阑哲的坐骑,绝世宝马,善阑哲当年骑走了喻青的牧马,如今硬要拿火云还上,喻青再三推辞,说那牧马原是自己主人的,还也不该还给自己,无奈善阑哲全讲不通道理,弄得喻青不得不收。
"我这几日忙成这样,哪里去得了,就说殿下把它收回去正好,放在我这儿只是委屈它。"
"我要帮你,你又不让,把我赶出去。"
"殿下在边上看着,与我一起做事的吐谷浑人总是战战兢兢手忙脚乱,想必殿下平日王子架子十足,待人苛严。"
"毓清就不是?让你跪来跪去。你到吐谷浑来,我以后变随和。"
毓清好笑,板起脸孔道:"我还在这儿坐着,你便明目张胆来挖我的人,吐谷浑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么。"
"狼儿不愿意打仗,跟着你不好,我这里有大事给他做。"
"他离乡多年久思故土,必定想回京城,你自己问他。"
善阑哲看向喻青,喻青迟疑片刻,点了头。
毓清勾起嘴角向喻青道:"以你的脾Xi_ng的确不该呆在军中,我回去向父皇请旨,荐你去户部做官可好?"
"只要能回京中故土,慢说能在户部做个笔帖式,便是当街扫洒喻青也愿意。"
"什么笔帖式,你总把自己看得太轻,若不是你未经科举年资又少,做郎中都是委屈了。"话到此处,毓清忽似想起些什么,水色的眸子瞟了一眼善阑哲,笑道:"更何况,哪个敢叫你当街扫洒,还不得把那些被疯狗追咬的花子都捡回街衙来?"
善阑哲纵没完全听懂,也知道毓清在拿他调笑,倒也不恼,只说道:"我被狼追,上苍派狼儿来捡我,你被追时谁来捡你?"
毓清心中微动,落笑无言,听善阑哲续向喻青道:"你在吐谷浑也能有家,我最小的妹妹那兰格尔,母亲是楼兰公主。她是吐谷浑最漂亮的,西沧的国主都看上她,嫁给你。"
"公主的身份尊贵无匹,喻青如何担当得起。"
善阑哲笑着抓过喻青拍他的背,"我们吐谷浑人与汉人不同,什么身份,只要喜欢,嫁谁都行。那兰格尔从小听我讲你,一直说要嫁个敢拦狼群的勇士,正好就是你!"
"当日喻青是个牧羊奴隶,你贵为太子,若他真是女子,你当真娶做正妻?"
善阑哲听毓清这样问他,微红了脸,声音却扬了起来:"若他真是女子,纵然上苍拦我我也不管!"说罢奉酒向天,沉声对喻青言道:"苍天在上,来世你是女子,我必娶你,我是女子,我必嫁你,就是这个话,你到来世别忘记。"
喻青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盘,毓清将杯中的马奶酒静静咽下,席间一时没了声音,一忽儿毓清说道:"吐谷浑人果然直率不羁,我受汉家礼法归束已久,再坐下去便不自在了,你们说话,我去点验明日行装。"说罢起身离席。
喻青仍不说话,善阑哲静了一刻,低声问他:"你不高兴?你不愿意?"
"愿意。所以不知该说什么。"
"就说愿意么,汉人规矩真麻烦。"善阑哲说着笑起,"干一杯,说定了。"
"公主的婚事"
"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想回京,让公主随我背井离乡,于心不忍。"
善阑哲笑着拍拍喻青的头,"你又说汉人的假话。你想要她,多远都能跟你去,是你不想要她,我不会把妹妹嫁给不要她的人。"
善阑哲说得这样直率,顿令喻青困窘不已,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喝酒。"善阑哲说话间将喻青的酒杯添满,"其实你这样,我很高兴。娶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会娶别人。"
喻青抬眼看进善阑哲的碧色眼睛,半刻之后淡淡笑起,拾杯饮尽。
天将全黑的时候喻青点验过最后几车粮草和储水,寻到毓清向他禀报。毓清坐在错嘉湖岸边,落日余晖荡漾在青灰的湖面,静得仿佛洪荒初生。听过喻青报上的清单,毓清望着水天尽处没有转过头,只向他道:"似这般洁净洒脱无拘无束,你羡慕么?"
"人到何时也不会全无拘束。"
毓清轻笑一声,"喻青啊,有时我真觉得你是上天送来专为提点我的。"
"喻
青岂敢,殿下过誉了。"
"仔细看看吧,这样干净的地方,回了汉土再见不到了。"毓清说着站起身来,经过喻青身边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喻青心间轻愁涌起,低头去看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粗砺的花纹已被磨得光亮,想来是用惯的。
用云火换了这个来,一是想要他随身的东西,二是觉得,那样好的马,只合由最合衬的主人驾着,在离天最近的草原上纵横驰骋。
终是,求不得。
就着最后一线天光,湖岸上一行字迹深深浅浅。喻青蹲身去看,是用草茎划在湿泥上的,毓清的清遒笔体。
‘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那最后一个字似被反复描划,深深的细沟割破泥土,几若伤痕。
运河上的浮冰全化净了时,随着京城航来的第一批商队,到了钦差的船。
方杜若与苏瑾谦往上河码头迎接。越临川自船上下来,一袭玄青的官袍穿得挺刮妥帖,再看相貌时,当真是松墨描的眉眼丹漆点的唇,斜飞的眼角透出几分倜傥风流,错眼再去看,却又变了狷狂。那汴梁的百姓看惯了苏瑾谦,只道世上再无比苏太守更标致的男子,此时见钦差大人的相貌比那水神庙里供的哪吒三太子更光鲜,早一传十十传百地嚷嚷出去,不大的码头一忽儿围上了半条街的人。
越临川自小最恶被人指摘相貌,到得岸边面上已是黑了几层。苏瑾谦不敢耽搁,更怕百姓越聚越多挤出事来,上前尽了见面的礼数,招呼轿夫过来请越临川上轿。百姓们见‘三太子'进轿要走,低低的嗟叹声响成一片,方杜若听着好笑,只抿唇忍着,却听近岸那边一个汉子爆出一句惊恐的高呼:"可不得了了!水里有个死人!"
人群响起一片惊疑之声,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向河边挤过去,一时局面混乱。这当口苏瑾谦几步登上为越临川下船准备的木阶梯,扬声道:"各位乡亲,码头近水,地域狭小,各位聚在此处,若失足落水,或是相互踩蹋,叫苏某如何同各位的亲人交代,如今越钦差与工部方大人俱在此处,亦不可惊了车驾。浮尸之事苏某定会全力查办,各位今日先散去吧。"
苏瑾谦在汴梁城中威德甚隆,深受百姓爱敬,围观的百姓听见他这番话,果真止了推挤,慢慢散去。自他身边经过时,许多父老抬头问安,苏瑾谦一一答过。方杜若心中感然,忽听身侧有人问道:"对治民以姓自称,他平素一贯如此么?"
方杜若惊了一下,愕然转头,却是方才已经上轿的越临川,不知他已在身边站了多久,自己竟全无觉察,想到他身为典狱官,似这般悄无声息的脚步和呼吸怕是为了方便查探多年练成的,方杜若只觉微微心悸。
"苏大人爱民如子,以姓自谦想来只为亲切平易。"
"爱民如子?下官看来怕是事民如子吧。"
"常言将百姓称为衣食父母,事民如子原也应该。"
越临川笑了笑,从方杜若身边走开。太守府的衙役此时已将浮尸打捞上岸,方杜若见那尸身被水沤得不成样子,X_io_ng口泛起一阵恶心,只远远望着不愿近前。越临川却缓步走了过去,停在尸首旁边掏出块雪白的绢帕掩了口鼻,弯下腰去仔细察看。苏瑾谦纵使心中惊惧,职责所在,也不得不走上前去向越临川道:"大人舟车劳顿,早些回驻馆歇息吧,余下事务交由下官属下的仵作与捕快去办,待案情查清之后下官即刻向大人禀报。"
越临川直起身,带着几分难解的意味向苏瑾谦笑了笑,"下官的船吃水深,想是搅到河底的污泥了,若下官不来,也搅不出这档子麻烦,不过大人治下的事,下官的确不该插手。"说罢将绢帕随手扔掉,回身向轿子走去。
苏瑾谦的品衔高过越临川,但越临川贵为钦差,代表的是天子意愿,因此两人互以下官自称。
苏瑾谦见越临川初到本地便遇上此等恶Xi_ng案件,却没说什么刻意为难的话,不由暗暗宽心,嘱咐了衙役几句仔细办差,又叫将码头区域暂且封闭等仵作过来,正想送越临川与方杜若回府,却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远远传来。苏瑾谦回身去看,越临川与方杜若亦转头张望,只见一个蓝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跑而来,身后跟着几个似是邻里的男女。那女子奔至码头岸边,看见那尸首,身上晃了晃,脱力跌坐在地上,哭声益发凄凉:"夫君啊我只当你嫌我怨我,弃我而去不想你竟寻了短见或是有Ji_an人害你必是有Ji_an人害你,夫君啊你死得好惨夫君啊"
周围诸人见她伤心至此,皆相陪泪下,苏瑾谦走到那女子身边,道:"这位娘子,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节哀。"
女子转头见是苏瑾谦,抓住他官服的下摆哭求道:"苏大人,青天老爷您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他必是被人害了,他平素开朗得很,不会寻死的苏大人我求求你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
苏瑾谦柔声劝解道:"苏某应承你,苏某是一郡太守,必会严查此案,还你家相公一个公道。事已至此,哀痛过重恐伤身体,千万节哀。"
那女子兀自哽咽,远处越临川蓦地绽出一个笑来,"为你家相公讨说法,你求苏太守有何用处。"
一言既出,四下众人皆诧异望他。越临川续道:"只怕如何追查此案,苏大人此时还不如你明白。"
方杜若见越临川仗钦差身份如此公然取笑比他位高年长的苏瑾谦办事不力,心中不快,正待出言规劝,听那女子强抑住喉头的抽咽问道:"大人说的什么,小女子不明白"
越临川笑得更舒心了些,"不明白?你倒是生了一副精明相貌。"
苏瑾谦见越临川无由发难,更调戏自家百姓,心头怒意难遏,扬声道:"大人说的什么下官也不明白,还请大人赐教!"
越临川也不直言答他,只转向随那女子而来的众位邻里,问道:"各位可认得她家相公?"
众人纷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