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的一声,羽箭自耳后破风杀出。
吴落闻声,左肩顺势向下压去,堪堪错出一寸的距离,给飞来的羽箭让出空间。下一刻,她折回小臂,五指微蜷着往空中一抓,截下了和人心一样难防的暗箭。
吴落手里捏着箭,却不急着追究偷袭她的人。
风居院明明设了禁制,胡敞这兔崽子到底怎么溜进来的?
一道风从身旁划过,眼疾手快地掳走了吴落昙花一现的思考。她想,管他怎么进来的,下次把禁制等级提高点就好了,又不是什么难事。
正如吴落所料,这位专程前来偷袭的少年,确是胡敞,此时,他正靠在风居院的竹篱笆上,假装不在意地眯着眼,两条眉毛却难掩心思,向着脸部以北奔波而去,致使他看上去眼神不太好,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贱而不自知的魅力。
胡敞满心期待吴落指着他跳脚大骂,可惜事与愿违,吴落先是检查禁制,再盯着手里的箭研究了半晌,眼神虽几次三番从他身上路过,却一刻不曾停下,使他成为了风居院内一道煞有介事的人文景观。
“喂!”胡敞喝了一声,眼皮随着嘴唇一起扯开。
“别吵。”吴落盯着箭,没空抬头看他,也没空把声音放大。
这箭是普通的箭,不过箭尾多了一张护体符,意思是假使方才吴落真被she中,这箭也伤不了她身,顶多忍上俩时辰穿刺之痛,也就完事了。这是章琚山弟子偷袭吴落的惯用把戏,只是今天这道护体符并不出自胡敞本人,他那比二流子还二的笔法,写字都完蛋,画不出这么标致的护体符。
这护体符是谁的家当,吴落清楚得很。
首徒大比开战在即,那位兄弟隐忍这么多年,是时候憋不住了。
吴落收回心思,两指在箭尾轻轻一弹,不慌不忙地看向胡敞,将手中羽箭举至齐眉,瞄准他说:“下次扔准一点。”
话音未落,羽箭挟着吴落的两分力道,照着来时的方向,又原路飞了回去。
箭尾的白羽擦过胡敞的脸颊,从他哆哆嗦嗦的睫毛缝隙间掠过。箭头则与飘在空中的发丝狭路相逢,蛮不讲理地掳走几根不太想活的黑发,笔直地钉入胡敞身后的篱笆里,缠缠绵绵地殉情而亡了。
胡敞一颗心蹦到嗓子眼,不上不下地正好卡住一口气。他的视线偷偷摸摸向旁飘去,领着僵掉的脑袋略微转动了一下,直到看见那支羽箭。
箭尾的护体符已被收走,吴落扔过来的是一只实实在在能伤人夺命的箭。
胡敞眼神凝在箭上,脚下一虚,险些跪下。
“吴落,你大爷!”
胡敞缓过神来,心里如同落了滴沸油,“滋啦”一声朝四处飞溅开来,差点把风居院炸成火焰山。
吴落可是一点也不想伤了这胡敞大少爷,她敢收掉护体符,纯粹是对自己的身手充满了无限的自信。
胡敞一开嗓,变成了性别不详的泼妇,他杵在风居院门口,滔滔不绝地骂了起来,上至吴落的好几代祖宗,下至风居院的花花草草,全被他一视同仁地问候了个遍。他扰民扰得容光焕发,吴落却充耳不闻,任由他胡喊一气,完事拍掉掌心的灰,转身推门进了房。
吴落盘腿在案几后坐下,冲门外翻了个白眼,算是聊表鄙夷。心想胡敞这人真是学啥啥不行,骂人都单一,果真废得面面俱到。就知道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整天在章琚山作威作福,作了半天,不过就扑腾出几只破破烂烂的幺蛾子,还飞得踉踉跄跄。
吴落这番想完,合上双眼开始调息体内清气。
清气刚在丹田中翻涌了两下,吴落就发现,此时不宜调息。她的丹田上好像盖了块透湿的大棉布,清气滞在丹田以内,无论怎么发力,只要往外冒,就会被那块湿布吸走。
按理说,以吴落的修为不该出现如此境况,只是她现在心不静,无法专注于清气调息。
胡敞还在风居院内持之以恒地进行叫骂,可比他练剑时勤奋得多。他有一副天赐的好嗓子,叫唤起来如同呲破音的唢呐,虽然极易引起耳膜不适和神经衰弱,却实在不足以扰乱吴落的心绪。
吴落在章琚山修炼了百十来年,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无数弟子曾在风居院外,以各式yīn阳怪气的语调,变着花儿的骂她,吴落早学会了适时的闭目塞听。在她耳中,人声喧嚣与群蝉合唱没有分别,全是大自然五音不全的馈赠。
吴落睁开眼,忽然想起师父几天前说的话。
“吴落,首徒大比即便输了也没事,知道吗?”
师父说这话时,用尽了他前所未有的温柔,平时一双眼总是半睡不醒的状态,那天也被他睁得格外开一些。这随性逍遥的人一旦认真起来,总会让人有些忐忑,好像即将要有大事要发生。吴落听时也觉得头皮发麻,现在回想,却觉得师父的语气别有深意,比起安慰,更像在规劝自己学会认命。
只因为自己是凡胎,所以注定比不上生而不凡的仙门子弟吗?
吴落难得感到一阵失落,不过这失落也是浅尝辄止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简直和吴落本人一个德行,没有一点耐心。
吴落重新闭上眼,暗笑自己杞人忧天。她入章琚山已近百年,同辈弟子无人是她敌手。师门较量中,吴落只胜不败的战绩,放眼所有仙门教派,都是前无古人的。
吴落想,师父这番话,只是提醒自己戒骄戒躁罢了,她不会输给章琚山内任何一个弟子。
就算所有人都想打败她。
吴落的目光落在放于案几的佩剑上。她常想,如果自己也像章琚山其他弟子一样,拥有显赫的家世,那么所有人对待她的态度,是不是会和现在截然不同?就算起初妒忌她能力出众,那也是暂时的不服。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凭着实力与背景成为人人巴结讨好的对象。
毕竟人人都敬畏qiáng大,尤其是自身实力与身后背景同样qiáng大的人。
不过现下看来,自身实力qiáng大,似乎不敌家世背景qiáng大。同辈弟子中,虽无人能敌吴落,但他们却能以另一种方式来打压讥讽她。
他们说,生而为仙,才是真正的尊荣之道,吴落投生于世,只是个凡人,她再怎么修炼,再怎么qiáng势,本质上也低了他们一等。
要命的是,吴落这头倔驴,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并且还极其大度地认为,要不是自己宅心仁厚,早就把这群可恶的章琚山弟子们,当成一沓光鲜亮丽的擦脚布踩在脚底了。她如此伟大的善行,为什么没换来小喽啰们的感恩戴德?反而被当成了众矢之的?
更要命的是,吴落成为众矢之的后,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以此为荣。这样至少证明,自己是一颗秀出于林的惹眼大树,而不是躲在dòng里安居乐业的棒槌鼹鼠。
吴落十分安于现状,光明正大地当着她的众矢之的。反正没人打得过她,她也不用忌惮谁。谁敢看她不慡,她就用更不慡的眼神盯回去。谁敢暗地偷袭她,她就用更惊心动魄的招数还回去。
在这番礼尚往来的生活之下,吴落被同辈弟子当成了一颗生锈的大铆钉。又碍眼,又扎手,拔也拔不出,撬也撬不走,只有扎在中间被人全方位地嫉妒。
如果出身平凡是罪过,实力出众是罪加一等,那么吴落简直罪无可恕。
整个章琚山就这样分成了两派,所有仙门子弟一派,倔驴子吴落自成一头。她不主动招惹人,可但凡有人招惹她,吴落绝不忍气吞声。是一个被打落牙齿,也要把牙齿吐到别人嘴里,让别人去硌牙的姑娘。
吴落的师父段循,经常在仰望星空时感慨:女儿如细水,吴落如瀑布,人家长流,她跳崖,这可怎么好?
然而就这么个玩意儿,入章琚山前,居然是人间世家大族的贵小姐。只是别家小姐的谦虚卑弱她一率不会,只攒足了十成十的傲气被段循超重带上山。
真是见了鬼了。
“吴落,开门。”
小木门“砰砰”响了两声,吴落彻底放弃了调息清气,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好巧,见了鬼的师父来了。
“师父。”吴落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章琚山弟子依照门规,见到师父要行揖礼,段循却不让吴落这么做,他总觉得徒弟毕恭毕敬给他行礼,有点先礼后兵的意思,像是随时要放大招,因此不许吴落轻举妄动。
“我帮你把胡敞打发走了。”段循走进屋,却把重心留在了门外,身体倾斜成一条岌岌可危的斜线,随时可能就此倒地长眠不醒。
段循每次走路,把重心落在后边,那都是为了摆谱,就比如现在。可惜吴落体察不到师父的用心良苦,总怀疑师父的“身”或“心”至少一面不健全,因此走起路来显得头重脚轻。
段循磨磨蹭蹭地将自己移到案几后,占了吴落的小蒲团,衣袍撩到半空中,一条腿从案几下方哧溜穿出,另一条腿屈膝支在旁边。手肘搁在案几上,下巴垫在手掌心,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在脸上,每弹一次,段循的眼皮就合上一点,如果没猜错,他的嘴里还夹带了私货,大概是三五个呼之欲出的哈欠,看上去十分五迷三道:“胡敞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吴落拎起没水的茶壶,从中倒出最后两滴,想了想,还是没脸请师父舔杯底:“胡敞学艺不jīng,方才正在自我懊恼。”
段循:“那做什么要骂你?”
“因为是我让他产生的懊恼。”吴落拎着茶壶站起来,要去烧水。
“行了,别忙了。”段循伸手拦住吴落,把她拉下来接着道,“和为师下山抓只鬼怎样?”
吴落暗中叹口气,段循只有在接到任务,又懒于自己完成时,才会端出架子自称“为师”,好为自己撑起一层根本不存在的威严。
吴落:“现在吗?”
段循:“是。”
这么多年,吴落从未拒绝过和师父下山抓鬼捉妖,就算私自下山违反门规,她也不当回事。一来,给师父帮忙本就义不容辞,二来,下山都由师父提出,有他在后面撑腰,就算被发现违反门规,章琚山教首也不会拿她怎样。
只是现在这当口十分关键,还有三天就是章琚山一年一度的弟子轮试。这轮试本没什么,不过是一次小考。可今年不同往年,轮试之后,紧接着要从这辈弟子中,选出章琚山首徒。
首徒大比,从每代弟子入山拜师,到出师学成,百年之中仅有一次。首徒之争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与,只有轮试成绩排在前两位的,才能入正殿进行最后的首徒大比。
赢得首徒之位,不光为博得名誉,更能实打实捞到好处。学成出师后,各大教派的首徒若未能入职仙山,便可凭借首徒之位留山任教,收授下一代弟子,不至于沦为籍籍无名的散仙。
修练这么多年,就差临门一脚。章琚山实力出众的弟子们,此时都在闭关修炼,为争得首徒大比的名额而努力准备。
吴落虽然信心满满,但总觉得此时下山气氛不对:“可是马上就要轮……”
段循漫不经心地撩起一把头发:“没事,你还怕比不赢他们吗?当年我参加首徒之战,前一晚把佩剑都玩儿丢了,还不是照样赢下了首徒之位。”
吴落看着师父一脸吊儿郎当的样,感觉自己认贼作父,上了个大当。师父前两天才对她说输了也没事。吴落琢磨着,这难道不是为了让她发奋图qiáng,抓紧时间临阵磨枪吗?可现在,怎么又为了一个信手拈来的小鬼,让她放弃闭关?万一首徒之战真的失利了怎么办?
“你先别急着拒绝。”段循将茶杯举到嘴边,想起没水,便将茶杯夹在两指间把玩起来,“这次的鬼,你之前可没见过。”
吴落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次是哪里死人了?怎么把您请动了?”
段循眯眼笑起来,两指拈着杯口,让茶杯在空中来回晃dàng,轻飘飘地说:“这次哪儿都没死人,但有不少死人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