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诗意坐在院子里发呆,太医说她还年轻将来还是有孩子的,可是她已经不想了,她的子女缘薄得她无法承受。她远眺蔚蓝的天空,双眼看着飞过的小鸟,她好想问老天爷,她上辈子到底欠了李南风什么,今生被他伤成这般?
绿舞为了讨她欢心,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只毽子。她qiáng打jīng神与绿舞在院子里踢毽子,蓝诗瑶花枝招展地与李南风从西厢偏殿出来,他笑着把蓝诗瑶打发了。看着神色淡漠的凌诗意,他的双眸便会沾染上水汽,他知道,凌诗意熬过来了,那双眼眸早已没了昔日的活泼灵动,他仍旧是她的天、她的地,却不再是她心中的那位李南风了。
踏入第四年,诚然大家都变了,他越来越看重权势,为了排除异己,他可以不择手段得让人发寒,他注定不是个只为美人不要江山的君王。而他心爱的人笑意越来越少了,或者说,与他渐行渐远了。他曾自嘲地质问自己,这些都是他所追求的么?
凌诗意本是有点小圆的脸,如今倒成了尖尖的瓜子脸,那双他最喜欢的眸子早已成了记忆,如今的她除了温顺还是温顺。他好想陪她在这儿踢毽子,可她还乐意么?
凌诗意蓦地一脚踢飞了毽子,那毽子经过抛物线的轨迹,落在他身上才掉到地上。他弯下腰捡起,却发现凌诗意与绿舞匆匆恭敬福身唱吟:“见过殿下,臣妾先行告退。”。
他本想唤住她,却又缓了一缓,低头看着手中的毽子,人生在世,似乎总有不如意之事。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终是躲不过这命,恋人之间需要感情,可夫妻还需要吗?时至今日,她与他日渐疏离终是落得离心的下场。
某日,他拿着一包蜜饯到东厢偏殿,凌诗意嘴里恭顺地说着“谢过殿下。”,手却不曾拈起过一枚入口,起初他以为这蜜饯不甜了,可入口发现味道如旧,变得不过是两人的心。
“你永远都是我李南风的嫡妻。”冲口而出的这句话,显得他有多么的卑微,他已是个二十三岁的男子,而她已是个十八岁的少妇,两人早已过了那段年少轻狂,可将来的日子还漫长。
凌诗意不作答,当初她喜欢的李南风已然死在了回忆中,那个不懂老谋深算的少年。而她不过是他往后人生中众多的妻妾之一罢了,连帝王也有生死jiāo替,更何况一个渺小的妻子。
正德三十八年,陛下病危,李南风身为太子更是日以继夜地伺候着,最终还是没好转过来。那丧龙钟的敲响乃是在夜半三更之时,举宫上下不曾休眠。李南风登基继承大统,凌诗意虽被册为皇后,可她深知自己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后罢了。为了巩固老臣子,李南风还封了她昔日的好友蓝诗瑶为贤妃。
蓝诗瑶本是相国千金,素来便是心高气傲,她要的不仅是后位,更是李南风的专情。可惜帝王从来就没有专情,这诺大的后宫更是不缺少尔虞我诈。蓝贤妃纵然如何得宠,这上头还是被皇后、陈贵妃、沈淑妃、王德妃压着,蓝诗瑶身为贤妃更是不时打压底下的九嫔之流。
李南风被贤妃缠得烦了便会到她未央宫去闲坐,两人有时还会一起下着围棋,一个妻子该有的职责她都有,该有的嘘寒问暖,该有提醒的雨露均沾,可他知道两人之间总是少了什么。“皇后终日让朕雨露均沾,却不曾求过朕留宿。”
“这茶降心火,陛下喝了会舒坦些。”她知道今日贤妃又装病了,只要李南风留宿某位妃嫔的宫苑,蓝贤妃定必生出病来。人贵自知,纵然再得宠也得不到帝皇心。
“今夜朕留宿未央宫。”今日虽非初一十五,可他厌烦了后宫那群争宠的女人,这几年美人他不缺,他缺的不过是再次进驻凌诗意的心。
“臣妾遵旨。”凌诗意仔细吩咐未央宫的宫人去筹备李南风喜欢的。晚膳后,他难得拉着凌诗意到御花园中去散步,蓝贤妃遣宫人来说贤妃不思吃喝,李南风为此生了好大的脾气,一脸厌烦地让宫人自行去请太医。这蓝诗瑶不过是协助他扳倒四皇子的党羽罢了,如今倒是越发蹭鼻子上脸了。
只是蓝诗瑶终是最毒妇人心,若他不搭理,蓝诗瑶便会扬言揭发他的一切肮脏。他深知蓝诗瑶要的是后位,要的是蓝家的世代繁华,而他的诗诗一身耿直并无错处,他又岂会废后。从前他尚能念着几分恩情,可他到底是位帝王,恩情于他而言委实薄凉。
不知从何时开始,李南风喜欢在两人承欢之时留一盏灯,他很喜欢看她情动时的娇羞模样,仿若这样才能确定是他才能让她情动那般。他问过太医,太医说皇后的身子很好,再有一个孩子并非难事,他最喜欢揽着她入睡,仿若两人此刻才是属于彼此。
凌诗意第二次有孕,李南风更是高兴得当即宣布若皇后诞下皇子便立为太子。三个月后,蓝贤妃因残害贵人腹中的皇家子嗣之事被人揭发,后被陈贵妃在宫中搜出写着凌诗意与陈贵妃自己生辰的木偶,惹得李南风把她打入天牢。陈贵妃带着掖庭令连夜审了蓝贤妃的宫人,闻说那罪状更是馨竹难书,李南风看着那厚厚的状纸更是气得命人赐毒酒。
蓝诗瑶当日在大牢之时,曾托人带口信说要见她。可凌诗意终是不愿见她,蓝诗瑶生生横在她与李南风之间,若说不恨那不过是骗自己的客套话。自她入宫这般多年,已被李南风独宠了那么多年,她已是个胜利之人,那又何必要见她这个丧家之犬般的皇后?
蓝诗瑶被赐死之时凌诗意本是坐在未央宫练字,傍晚时分宫人送来一封蓝贤妃的遗书。自两人入了皇宫便有十二年不曾传书过,她带着狐疑把那封遗书读了一遍。这遗书中提到李南风这些年乃是如何继承大统的,他不仅用计铲除了其余皇子,更是设计害死了先帝与先皇后,至于蓝诗瑶虽是荣宠一生可因着他暗中让太医以断育的汤药喂食。
为了铲除皇后与八皇子、四皇子,李南风更是连她这个枕边人也生生算计了,为何她成亲一年不曾有孕,只因服了他命人送来的避子汤;她的第一个孩子是李南风日积月累以药谋害掉的,为的便是要得到蓝诗瑶的信任;至于那个命苦的妾,更是他李南风用来扳倒皇后的□□luǒ的棋子,那位妾的流产便是李南风下的毒手;为了帝王之位,就连亲生的父母皆能下毒手,更遑论这亲生的骨肉,李南风委实诓得她好苦!
凌诗意苦笑着把这封遗书烧为灰烬,上苍委实待她不薄,她竟有这般狠毒的夫君,她的孩子竟会有这般狠心的父亲?!她的命,争不过,她只能为她腹中的孩儿而争。
她扯了挂在墙上的佩剑,一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往无极殿奔去,李南风可以恨她,却不能这般残害她的孩子!宫人以为皇后得了失心疯,皆是大呼小叫地去请来李南风,当他看见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刃,全身皆如坠入寒潭般。“诗诗,你这是gān什么?!”
“臣妾不才,肯请陛下废了臣妾。”她求的不过是远离他。
“皇后并无大错,朕不能废后。”这座金丝鸟笼本就是他为了保护她而打下来的,如今岂有放走她的道理?
“陛下还要欺骗臣妾么?臣妾自十四岁便嫁予陛下为妻,臣妾本以为陛下乃是臣妾良人,原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罢了。”十六年的恩情,抵不过王权的诱惑。昔日恩爱种种不过是为他的薄情上了一层保护色。
“诗诗,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他好生安抚她,深怕她把手中的剑刃往脖子更进一步。当绿舞说蓝贤妃曾有一封遗书jiāo给皇后之时,他便知道凌诗意定必会知晓一切。如今,只要她肯放下手中的剑,他什么都会答应她。
“敢问陛下何为真假?臣妾连陛下几时真几时假,也不曾知晓半分。”凌诗意笑得很苦,“陛下这般才情胸襟,臣妾自问攀不上。陛下有陛下的难处,可臣妾也有臣妾的苦楚,陛下深知臣妾最是厌烦被人算计,可一直算计臣妾的偏偏正是陛下。”
“可是任性够了,你已是国后,你还有何不知足的?”李南风的耐性快要被消磨掉了,能给她的他都给了,为何她还这般执拗?
“这太子妃之位、皇后之位,皆是陛下所赐,可陛下知晓臣妾所要的?臣妾不过凡尘一俗人,只求觅得如意郎君长相厮守,陛下可知,臣妾喜欢的李南风已随臣妾死了,臣妾恳请陛下放过臣妾,放过彼此吧。”凌诗意说得激动之时生生跪在地上,可手中的剑不曾放下。她知晓,如今她只能以这条命才能要挟到李南风。
“凌诗意,你可是在要挟朕?!凌诗意,你与朕这夫妻情份何时到头乃是由朕说了方可作数!”李南风低声怒吼,他早已非当年那个少年郎,如今的他已是个三十五岁的帝王。没人敢要挟他,更没有人能成为他心中的软肋,他能登基皆是他的当机立断。
这些年,他为了保护她吃了多少苦头,纵然他早已沾满了鲜血,可这些不过是他为了自保的手段罢了。她凌诗意还要什么?还要他李南风gān什么?
“臣妾不敢要挟陛下。爱你,委实太苦了。若有来生,臣妾定必不愿再遇见陛下,今世的缘今世便结了。”她会带着她们的孩子逃离这个吃人的东宫,逃离这个早已被权欲熏心的君王。她连片刻的机会也不留给李南风,直接把剑刃抹在脖子上。
“凌诗意!没朕的旨意,你不能死!太医!快传太医!”李南风他像是疯了一般寒着脸奔去她的身前,血柱自锐利的剑刃飞出,彷如冬日里的梅花般。染红了天空,更染红了他的双眼,凌诗意这个傻丫头终日便是这般决绝。
溅出的鲜血沾染了李南风泰半的龙袍,他厚实的大手死命捂住凌诗意割得很深的伤口,带着她余温的鲜血如洪水般泛滥。凌诗意,他最爱的诗诗,总是揣着一副不到南墙心不死的任性,她死了,从此他也不再有软肋了。
凌诗意早已合上双眸,就连临死之前她也不愿再看他一眼了,他再多的呢喃她也听不见了。他的诗诗,连走也是那般决绝,上苍已在惩罚他了,他与凌诗意的两个孩子都没了。
凌诗意的尸首被送到皇陵中,皇陵的正殿摆着两具棺椁,她临死前说不欲再见他,可他李南风不曾答应过。她凌诗意生生世世都是他的结发妻,没他的允许谁也不得分离他们。他铰下两人的头发,合着红线挽出两个同心结,一个放在她的身上,一个放在自己的身上。
中宫自缢乃是丑闻一桩,这诺大的后宫皆由陈贵妃代为协理,后宫仍旧是三年一选广纳秀女,可得宠的嫔妃不多。李南风更多的时候便是留在未央宫握着同心结发呆,这未央宫自凌诗意自缢后一直保持着她生前的模样,所有的摆设皆有宫人负责清洁。
何为睹目思人,如今他算是知晓了,看着未央宫的一切,他假装他的诗诗陪他在闲坐、下棋或是假装她在屋外踢毽子。他的思念,凌诗意不再听得见,他甚至听信方士之言以术法困住她投胎的去路,待他驾崩后,他要与她共赴huáng泉。
前朝为了立储君之事不时上奏,可他委实无心立太子。在他心中,太子之位永远属于他和凌诗意的孩子,他暗自发誓来生定要与她生一窝孩子。
某日,他在陈贵妃的陪同下在御花园散心,一个小贵人正与宫人踢着毽子,他勃然大怒降了那贵人的品阶,连带着陈贵妃也被他削了一顿。陈贵妃虽心有委屈,可也不敢替那小贵人辩解半句,自凌皇后自缢,这毽子变成了宫中的禁忌。
往后的两年,后宫与前朝皆是不曾提起过凌皇后半句,因着李南风每次听到便会勃然大怒,逐渐凌皇后的一切皆成了后宫中的禁忌。可李南风却无时无刻不想起与凌诗意的一切,骑马的时候他甚至会想起凌诗意为他挡了一箭的事儿。
国丧期满的第一个上元节,举国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李南风却在无极殿咳出一口鲜血,宫人私下谣传乃是凌皇后冤魂索命,可李南风深知那口鲜血不过是他过于思念他的诗诗——思念成疾罢了。若是凌诗意来索命,他这命便随她去拿吧。
看见宫中张灯结彩,他便会想起十九岁时在花街柳巷碰见男装打扮的凌诗意,那时的她很笨,竟被眼前的繁华所吸引,若非他出手拉住她,只怕她会闯入那烟花之地,被那些纨绔子弟玷污了清白。
她说,爱他,委实太苦了。可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可这么苦,他仍旧不后悔这般爱她。凌诗意死的时候不过三十岁,他日他李南风白发苍苍之时,不知凌诗意可会记得他?他的咳血之症越发严重了,太医说他伤神过度,怕是熬不过两年。
那些苦药他素来就畏怕,从前凌诗意没少揶揄他,却又每次皆是以勺子小口小口地喂他,当他喝尽苦药,她便会喂他一口蜜饯。如今他已不需要蜜饯了,因为再吃也不觉得甜了,为了国家,他终是立了沈淑妃的皇子为太子,也写了遗诏皇陵之内只许藏他与凌皇后,其余嫔妃只能葬在妃陵。
两年后的冬夜,他奄奄一息躺在龙chuáng上,他的手里揣着那个同心结,在这前半生里凌诗意为他流过的泪,他已在这后半生为她还了清了,来生,他们不会再为彼此哭泣。这次的丧龙钟敲响,为的乃是他这位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