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jīng苏同学觉得很惆怅。
其实他不大记得自己年岁几何,又是何年何月得来的人身。他有一个叫做“转发锦鲤不如转发我”的微博账号,偶尔刷刷热门消息,之前看到有人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他想来想去,自觉固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他记性不大好确是真的。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看上去是人,其实原身指不定是个什么。但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像纯粹的人类就有一个巨大的误解,仿佛天地之间,妖魔鬼怪尽皆横行霸道,为祸人间。实际上他们修成了人身的,大多小心翼翼地融入人类社会,并且谨守一套恰到好处的礼仪,遇到相同情况的“人类”,是不会主动窥探对方原身的。
他们jīng怪一类,地位不算太高,寿数也不是最长,苏谦没太大的抱负,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他修得了一张在人类看来非常招桃花的脸,奈何没有一颗左拥右抱的心,甚至对情情爱爱的还很不感兴趣,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亏大了。
但近来苏谦有些没法安稳了,因为他已经数次出现了被迫变回原身的情况。
以他不深不浅的道行,出现这种事,除了他自己无聊得想用鱼眼看世界,要么是受了重伤,要么就是被修为更高的“东西”克制了。更令人忧心的是,他每次出现这种状况,都会失去意识,但屡屡醒来,都在距离宛河不远的地方。
他实在瞧不出这条与臭水沟无异的河有什么不妥,又不想在自己的同学眼前上演大变活人——还是一秒钟缩成一条小黑鱼的那种——只能在隐约觉得身体不适的时候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待恢复正常了再回到学校。
而这段日子,从他感觉到胸口窒闷、到现出原形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诚然这不是个好的信号,但他现在并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只能每日得过且过,能宅在宿舍里的时候绝不出门,连叫了外卖都不愿意自己下楼拿,戴杨一次次替他拎了各色各样的打包盒回来,终于忍不住了:“你丫到底怎么回事敢不敢跟我解释一下?这一天到晚的不出门,不会是欠了什么情债吧?”
苏谦从他手里把自己的回锅肉盖饭抢出来,懒得理他,走回自己桌子边坐下,翘着二郎腿打开塑料盖子,低头一看,勃然大怒:“这也叫回锅肉盖饭?不如改叫青椒盖饭吧!”
他的桌子面朝着宿舍唯一一扇窗户,此时声音没有刻意放轻,从二楼的窗口传了出去,顿时楼下行人纷纷侧目。
“有得吃不错了。”戴杨幽幽道,“想想贫困的山区儿童,人家连……”
苏谦叼着筷子,举着盒饭蹲到他边上,将整个人都从窗口藏了起来:“嘘!闭嘴!”
“哟!还真是欠了情债?”戴杨飞速窜到窗口,“我瞧瞧,有没有什么哭天抹泪憔悴神伤的美少女……”
苏谦嫌弃地吃了两片炒青椒:“别想了,哥的粉丝不走那种路线,都是新时代独立女性,根本不会为了暗恋被拒就痛不欲生。要不然果断开除粉籍!”
“咦,那不是钟老师吗?”戴杨终于在道路尽头发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
苏谦当做没听见,塞了满嘴的饭,后槽牙咬到两颗辣椒籽,表情立即销魂起来。
胖胖在他桌上的小水箱里爬了一步,用十分智慧而哲学的语调说道:“躲也没用,他已经认出你了。”
苏谦深吸一口气:“小杨子,把你儿子从我桌上拿走,他不需要晒太阳。”
戴杨拒绝:“胖胖需要光合作用!”
“跟我扯犊子呢!一只乌guī光合你妹的作用!”
“它是绿色的!绿色的生物怎么不需要光合作用?”
苏谦把吃完的盒饭一丢,坐在chuáng沿上思考人生。
他的确是在躲钟樾。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在钟樾的课上迟到了这么蠢的原因,而是因为钟樾似乎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结合最近他频繁出问题的身体状态,苏谦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离奇的地方就在于,之前他不认得钟樾的时候也就算了,一旦认识了,就总在学校的各种地方撞见他。要知道宛阳大学并不小,东、南、北三个校区,上百栋楼,去食堂吃饭遇见,去自己学院上课遇见,去操场锻炼遇见,连随便进个小卖部都能遇见!
要说这全是巧合,鬼都不信!何况他堂堂一条见过世面的……鱼!
合理推测,钟樾一定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试图接近他。
“……喂。”戴杨在他眼前挥挥手,“你听见我说什么没?”
苏谦被打断了冥想,顿时没好气:“有屁快放。”
“晚上外卖自己滚出去拿,外头修路呢,外卖不让进了,你好自为之。”戴杨一脸桃花,“有妹子约我出去,哥准备脱团抛弃你这条单身狗了!”
“哪家姑娘这么不长眼啊?”
“梁小学妹啊!怎么样,羡不羡慕?”
苏谦倒真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梁碧昙,比他们低一届的文学系学妹,认识了挺长时间了。但戴杨实在命苦,入学开始就跟苏谦混成了好基友,不少姑娘跟他搭讪撩闲最后都是为了跟苏校草套近乎,导致小戴同学幼小的心灵千疮百孔,后来见到个疑似对自己有意思的妹子都得试探良久,生怕一不留神又为他人作嫁衣裳。
“羡慕,太羡慕,可羡慕了。”苏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看到我嫉妒得快要发狂的眼神了吗?”
戴杨正开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拾掇头发,长久不用的发胶有点gān,怎么抓都有点奇怪,正在焦头烂额,也懒得跟他计较。抓完头发又急匆匆换了衬衫裤子,人模狗样地出门去了。
苏谦楼道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神情里的最后一丝戏谑也消失不见了。他走到窗边,盯着小水箱,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里面的乌guī一动不动,声音从guī壳里传了出来:“苏泉,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苏谦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这乌guī真的说了一个别的名字。那天在钟樾的课上见面,他就隐约觉得这乌guī认得他,如果能从这儿问出点什么来,当然事半功倍。
于是他很镇定地试图套路一下:“我是大智若愚啊,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胖胖沉默了一会儿,探出个脑袋:“你失忆了?这是什么恶俗的桥段。可是既然你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把它带在身上?”
“什么?”
“我要午睡了。”胖胖缩了回去。
千年王八万年guī。苏谦暗骂。
傍晚的天气丝毫没有变凉慡,赤色的云霞火烧一般布满了天空。苏谦估摸着正常的教职员工应该都下班了,这才出了宿舍楼,从两排梧桐荫中间穿过,一直走出学校东门,顿时悔恨万分地回忆起这边正在施工,根本没有往日里热闹的夜市。
几对小情侣行色匆匆地从这段尘土飞扬的路上跑过,前面的施工区域围得不太严实,安全挡板上的“承包单位”那一栏写着“和合机械化施工有限公司”,旁边画着两个圆滚滚的吉祥物,很勉qiáng能看得出是人形,一个手上抓着一朵盛开的荷花,一个掌心托着一个圆形的盒子。
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河边的塔吊上依旧没有开灯。苏谦在路过的挡板缝隙的时候忽然看到那水母架塔吊的滑钩下端似乎绑在了地面以下。
这里的河滩最上层都是乱石,底下淤泥很厚,里面围着几个工人,眼看着就要起重。苏谦皱了皱眉,从门口一个工人头顶抢了顶安全帽,冲进去大喊:“停手!”
负责指挥信号的工人一脸懵bī地瞪着这个愣头青:“你怎么回事?闲杂人等不允许随意出入工地!”
苏谦很生气,伸手往前一指:“你们到底是不是专业的?埋在地下的构件不吊不知道啊?是嫌命太长还是活得实在不耐烦了?”
就这么短短一分钟,包工头已经跑了过来,这人年纪看着也不大,瘦得跟条竹竿似的:“我看你的样子是大学生吧?赶紧出去!出了事我们可负不了责任。”
苏谦上下打量着他:“恕我直言,你跟贵公司的外宣风格出入甚远哪。”
包工头不知道他在扯什么淡,挥挥手示意两个工人把他拽出去,又命令塔吊继续作业。
这一次苏谦看得很清楚了,在河滩很靠近水边的位置,有一个两米见方的深坑,底下必定是挖到了什么硬质的东西,而且体积重量都十分可观,才要起用塔吊将它弄出来。
太阳落山了之后,光线一下子暗了,眼前几重违规操作摆着,苏谦的专业qiáng迫症直冲脑门,当下十分想脱口而出“信不信老子出去举报你”。然而这种话太没气势了,他本人更不是一朵白莲花,于是只好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心思退了出去。
宛河上的桥不止一座,现存最古老的建于明末,是一座石拱桥,桥名“御水”,桥面很宽,但坡度很陡,便不允许机动车通行。
苏谦在桥上兜兜转转,随便买了几样小吃填肚子,忽然觉得脚底一震。
他下意识稳了稳心神,可周围的人群没有丝毫异样,卖炸臭豆腐的烤冷面的大娘依然在继续吆喝,买烤生蚝的大叔嘴角还是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小车顶上的小广告写着“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是他的错觉吗?
可就在他以为刚刚的震动并不存在的一刻,忽然整座御水桥都猛烈地抖动了一下,镶嵌得严丝合缝的石块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断裂!
“地震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尖叫着往桥下奔去。宛河不宽,御水桥因之也不长,但恐惧激得人群霎时间没头苍蝇一样地疯跑,一下子便乱了起来。
苏谦被人从数个方向撞了几次,只能顺着人流跌跌撞撞往学校的方向去。其实他们所在的地方挺空旷,只要不在桥上,并不算太危险。
快跑到桥下的时候,他忽然又感觉到了之前的那种震动,这一次很明显就来自于他脚下,那种沉闷的响动好像一把铁杵直接锤在人心上,bī得他胸口一阵窒闷。
御水桥上很快就已经空无一物,人们聚集在两边的桥下,借着路灯的光,能看出桥身上的裂痕如同攀缘类植物的jīng条一样骤然生长出来,保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有人开始怀疑刚刚那并不是地震,而是这座上了年岁的桥将要寿终正寝的信号。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苏谦敏锐地捕捉到了轴承转动的声音——那边的塔吊居然还在工作?苏谦转过头去,同一刻,高空忽然划过一道银白色的亮光,游龙般的闪电在他诧异的注视下撕裂了天幕,滚滚的雷声从宛河上游方向卷过来。
这很奇怪,因为灿烂的晚霞通常预示着数日的晴朗。眼下看来将有一场疾风骤雨,看热闹的人群眨眼间散了。
或许是因为刚刚被个外人冲了进去,施工工地的大门被关上了,但挡板做不到全密封,苏谦在拐角的缝隙处一看,发现河边地面上的坑已经被挖得很大,宽度仍是两米左右,但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挖出了十余米长。那土坑当中摆了好几个探灯,huáng色的光漏出来,明晃晃的一片。而那个竹竿工头正指挥着一群工人还在继续挖土。
眼下没有什么必须漏夜施工的因由,他们这么急吼吼的模样,让人不得不多想。
宛阳历史悠久,虽不是什么几朝帝都,但地理位置上相去不远,偶尔地里挖到个什么文物的新闻还是有的,难道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大家伙,才见钱眼开地连夜动手,准备将东西挖出来卖钱?
苏谦沉吟了一会儿,他见过奇怪的事情比普通人多得多,若非最近自己的状况离奇,他绝不会多管闲事。此时一想,感觉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无,正要掉头走人,忽然雨水倾盆而下,三秒钟就将他浇成了个落汤jī。
苏谦抹了把脸,他当然是不怕水的,但刘海湿了以后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看上去特别傻。
“快!抓紧时间——”工地里的声音传出来,“两台挖掘机都开过来!”
一声炸雷就在他们头顶爆开,连续的闪电将周遭一切映成一道一道的惨白。
天象奇诡,骤然恶劣的天气像是有谁在这儿渡劫。
“想知道底下是什么?”一把黑色的伞忽然出现在他头顶。
苏谦吓了一跳,一脚踩到身后人的鞋面上。
钟樾表情凝固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钟老师?”苏谦不太好意思,“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
钟樾很平静:“没事。”
“你知道他们在挖什么?”苏谦眼珠转了转,没想到看起来很高冷的男神也喜欢搞偷窥的小动作,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钟樾点点头,也不绕弯子:“是一根木头。”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
他刚说了三个字,一道恐怖至极的雷声从宛如近在咫尺的地方劈下,那闪电几乎能让人看清滋滋流转的电光,jīng准无比地落在了塔吊的顶端!
苏谦头皮一麻,那一刻天光骤亮,站在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土坑底部的东西——那竟是一具巨大的、鱼的尸体。
钟樾眼睁睁地看着苏谦仰面倒了下去,他面上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慌,雨伞脱手落地,然而还是没能接住用臂弯接住那个人——面前的人形凭空消失,一条小小的鱼落在他脚边泥泞的地上,huáng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那尾鱼看上去和花鸟市场里被jīng心呵护的小金鱼一般脆弱,却从来难得被人那样保护着。
他将小鱼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捡到了手心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阔口的杯子。bào雨如注,杯子里很快就积起了大半的水。
那瘦长的黑色小鱼躺在他手心里,身上还láng狈地带着泥点,无意识地轻轻甩了甩尾巴。
钟樾紧紧并拢了五指,将宽大的手掌收成一个半圆的弧度,手心里也有了浅浅的一掬水。他低着头定定看着,发现小鱼的尾巴已经重新长得齐全了,不由得稍稍舒展了眉心。
然后那尾鱼便被放入了水杯中。
电闪雷鸣中,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影。工地里的声音模糊得听不清了,钟樾走上御水桥,遥遥眺望了一眼,沿河垒起的轮廓像一座陵墓的封土,而掘墓人正拼尽全力令底下的东西重见天日。
那座即将崩塌的桥,在他足下却没有一点异样。原本已经松动开的石块,在这个高大的成年男子踏上去的时候岿然不动,就好像从桥上飘然而过的不是一个有重量的人。
钟樾一直走到一个停车场里,他的车停在很靠近出口的位置,打开门坐进去的时候,他全身都湿透了,但钟樾全不在意,甚至还打开了车窗。
雨水顺着窗缝溅落进来,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将一直护在手中的水杯放到旁边专门固定杯子的地方,然后打开了车载音响。
响起的是一首粤语老歌。但对于钟樾来说,这个世俗世界里并没有很多东西是真正可以称作“老”的。
“……浩瀚烟波里,我怀念,怀念往年……”
“……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
黑色的路特斯加速很稳,驶入仿佛被雨水浸没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