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太阳从东边群山底下露出鱼肚白,刘二丫烧好了水,煮好了豆浆,晒好了衣服,割好了菜,大活小活忙完以后,早餐都没吃,就被张大婶喊去帮忙卖菜了。
早晨刚刚收割的蔬菜绿油油的,上面还残留着晶莹剔透的几颗小露珠,显得新鲜无比。
三河镇的早市顾客寥寥,菜要卖到日上三竿才能卖完。若是早上卖不完,到了下午菜就晒皱了,实在卖不出去,便只能拿去卖给猪商喂猪了。如此一来,赚的钱也就少了。
可如今刘家多了个“儿子”,张大婶便建议他们把菜拿到康城去卖。两个少年拉着一头小驴菜车,出镇去了。
这头驴养了两年半,名为招财。招财脾气不太好,所以刘大牛很少会用它来拉车。不过既然要去康城边上的早市买菜,光是步行也要花上一个时辰,gān脆让驴拉菜车的同时,自己也坐上菜车,省了不少力气。
菜车不大不小,放上两大筐菜还可以坐上两个人,刚刚好。河水潺潺,树林里空气清新,刘二丫坐在刘大牛后头,一路欣赏沿途风景。
驴车越过小桥,滚滚的泥浆在小桥底下穿过,河水混着泥沙,似一汪浑浊的颜料。这是三河镇前头的沙川河。
过了这座桥,前方便是康城的沙川早市,是康城除了医圣路以外,第二热闹的地方。
康城之所以叫康城,那是因为城里有很多家医馆和药铺,百姓身子调理的当,都很健康,所以就叫康城。而医圣路则是住着一位闻名天下的神医罗通大夫。听说罗通曾经给皇上治过心疾,皇上花了huáng金万两想请他到宫中当御医,他却无动于衷。
面对huáng金万两丝毫不动摇,心里谨记医者本分,真是难得一见的良医。由此,百姓给他行医的无名小屋取名“有良医馆”。
沙川早市人群熙攘,有卖茶水卖早点的,也有卖布匹卖话本的。两人一驴艰难地穿过狭隘的道路,在卖鱼卖jī蛋的大爷旁边的空位停下。
驴车太大,驴又倔qiáng,二人拖车拖得大汗淋漓,纷纷喘气。
其实在桥上的时候,刘大牛看着繁忙的早市,就很想把驴车停在河边,自己和刘二丫一起扛着菜筐走过去卖菜。但是他又想起他娘说过的话:“咱们没有营业执照,若是遇上市管,驴车跑起来快些。”
想想又觉得有道理,刘大牛对眼前这头驴的怨气稍微散去,打了个哈欠,开始叫卖起来:“新鲜的蔬菜咧,大家看啊!”
不知道是因为菜新鲜还是卖菜的人好看,刚喊这一声,车前便围上了一群结伴买菜的妇人。后头有几个小姑娘挤不进去,垫起脚尖抬头张望,张望了之后又有些害羞地低头窃笑。
刘二丫第一次帮忙卖菜,没有什么经验,除了给人装菜,便也只会笑着说谢谢。
旁边蹲在地上卖jī蛋的大爷将jī蛋往边上挪了挪,很怕围在驴车旁的妇人会不小心把他的jī蛋踩了。听到刘二丫开口说谢谢,不禁有些惊愕,他朝在站一旁数钱的刘大牛问道:“你媳妇咋这声音?嗓子粗得跟爷们似的,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刘大牛满脸黑线,懒得跟他解释。刘二丫则微微一笑,道:“爷爷,您误会了,我是男的。”
在三河镇的时候刘二丫就经常被左邻右舍认做姑娘,他已经习惯了,毕竟他也承认自己确实有着与性别不符的长相。
刘二丫笑容亲切可掬,为人忠厚老实,有贪图美色的妇人厚着脸皮给他介绍对象,他也只是和善地表示自己还年轻。
不到一炷香时间,一车的菜早已卖光。刘大牛坐在木匠小铺前的石阶上,买了一块烧饼盯着远处妇人少女围住的菜摊,很是无奈地摇头叹息。
菜卖得快是头一回,菜卖完了被人堵住了路也是头一回。
吃完烧饼的刘大牛有些不耐烦,站在刘二丫后头对着那群急着嫁女儿的妇人gān瞪眼。那些妇人发现有个皮黑肉燥、身材魁梧的男人盯着自己,自然就散开了。
见那些妇人纷纷散去,刘二丫大大地松了口气,望着手中那些写着住址闺名的纸张,不知该如何处理。
刘大牛跳上驴车,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那些纸,扔给了旁边的大爷,道:“给你包jī蛋!”便赶着驴车,准备回家睡个回笼觉。
驴子本就跑不快,脾气有些急躁的刘大牛一路不知道鞭了招财多少次,刘二丫几次没拦住,造成的最终后果是回家以后,刘大牛的脑袋被驴踢了,当即晕在驴棚里。这是来自倔驴的报复,借此劝诫世人善待小动物。
脑袋被驴踢的刘大牛在chuáng上躺了好几天,刘二丫被迫独自一人牵着驴车到市集去卖了几天菜。
抛头露面好些天,却没听闻有刘二丫的亲人前来认领,张大婶有些纳闷,又有些放心。
第二天,刘二丫来得早,天还未亮,沙川早市人群稀疏,驴车一路通畅无阻,轻轻松松地停在了摆摊地点。大风刮起,卷起沙石,天空中乌云密布,将微弱的晨光挡了去,大地缓缓暗了下来。
眼看就要下雨,刘二丫拉着驴车,寻个屋檐避雨。前方有马蹄声响起,沙土飞扬,似有人在赶路。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从街道小巷里跑了出来,眼看就要被马车撞上,刘二丫赶紧冲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小猫护在怀里,身子与车轮擦肩而过,在地上打了个滚。确定小橘猫没事,刘二丫暗自松了口气,前方却传来碰的一声巨响。
刘二丫闻声望去,刚才赶路的马车现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主,马车倾斜一边,右边的车轮脱离地面,还在悠悠打转。卡着马车的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天色很暗,又因漫天尘土,刘二丫隔着两丈远,实在看不清马车撞倒的是什么东西。
刘二丫将小猫放回安全的小巷里,走进一看,发现卡在马车底下的是一头驴。顺着驴身上的绳索往后一望,是一辆倒地的菜车。
菜叶洒落一地,刘二丫反应有点迟钝地往刚才自己停放驴车的屋檐底下望去,发现那里空无一物。愣了良久,他才发现卡在马车底下的,是自家的驴。
刘二丫连忙蹲下查看,着急地唤道:“招财,你没事吧?”
招财没事,过马路没看车,被马踢了,头有些疼,但招财说不出。
马车晃了一下,一名身穿黛紫色华衣的老者被车夫和侍从扶下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到刘二丫跟前,扶额问道:“这是你家的驴?”
老者嘴上有颗豆大的黑痣,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想必是车祸时不小心磕着的。刘二丫上前行了个揖礼,脸上尽是愧疚无措:“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驴车,让您受惊了。”他身上没钱,便拾起地上的菜筐,见里面的菜依然完好,只是菜叶上沾了些灰,便将那筐菜递给老者,“这……当做是赔礼。”
一筐菜可以卖三十文钱,这三十文钱对刘二丫来说很多,对面前的老者来说却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屑一顾。
扶着老者的侍从提起菜筐,扔了数丈远,冷哼一声道:“你以为家中老爷是个什么人,是你一篮菜就能打发的?”
刘二丫如实地道:“我……身上没钱。”
老者被侍从扶着稍微走近,也许是视力不太好,走近了些才发现这是个漂亮的姑……公子。虽然是个公子有点可惜,不过既然长得漂亮,就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天上雷声隆隆,细雨落下。老者想起自己的主子,觉得此人卖了可惜,倒不如自己领回去献给主子做礼物。将人绑上车以后又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便让刘二丫指路送他回了刘家。
崭新的马车停在刘家门口,雷雨下得很大,雨点打在野草上,滴滴答答。马车上的帘子被风chuī得飘起,带进了豆大的雨点,将坐垫打湿。
刘二丫被绑在马车上,由那名扔他菜筐的侍从看着。老者在其他侍从的搀扶下,走进厅中,不知道与张大婶聊了什么。聊到一半,张大婶从房中拿来纸墨,让老者写些什么。
天边的乌云像一只翅膀,将沛州罩在yīn影之下。泼进来的雨水将刘二丫的半边身躯打湿,他却依稀望着窗外发愣。
他在想,那头驴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将它扶起;又在想,那只小橘猫怎么样了,会不会被大雨冲进沟渠里。
偏是不想想,自己的双手双脚被人捆绑,会不会怎样……
雨声渐小,侍从在老者的吩咐下,把刘二丫从马车上粗鲁地赶下来,也不给他松绑,刘二丫直接被他从马车上推下去,跌在了水洼上。
直到目送老者离去,刘二丫才被张大婶松绑,带回了屋。
大雨将停,天光微亮,张大婶chuī灭了桌案上的蜡烛,打开窗户,背对着刘二丫,肩膀颤抖着,也不知是哭是笑。
刘二丫低着头,像做错事等着被罚的孩子。
厅中两人沉默了一阵,是刘二丫先开的口:“娘,我想去把招财牵回来。”顿了顿,觉得他娘可能是在为赔钱的事情伤心,便道,“若是要赔钱,我会想办法的。我可以多种些菜,可以去帮邱阿姨洗碗,也可以到书馆抄书赚钱。娘,您别担心。”
张大婶搂住他,哭道:“傻孩子,你闯祸了知不知道,咱们家里没几个钱了。”她悄悄地打几了个哈欠,然后疯狂眨眼,bī着自己泪流满面,“你明天早上,收拾包袱……呜呜,去找你爹吧……娘实在是养不起你了……“
听见这种话,一般孩子应该会很难过,并且会对抛弃他们的亲人产生怨恨之感,长大之后想尽办法让他们偿还未尽的责任,然后做出一些事情让他们感到愧疚不已,后悔当初。
但刘二丫不是这种人。他心思纯净,单纯善良,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娘亲抛弃而对其感到深恶痛绝,反而很心疼面前这位哭得很伤心的“娘”,觉得自己有错,是他害娘哭得那么悲伤,心里很是愧疚,连连道歉。上了牛车,他还在道歉。
隔天一大早,张大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辆破烂牛车。牛车尘埃满满,帘子破烂,老牛才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不知道能走几里路。
脑震dàng的刘大牛在chuáng上躺了三天已经好转,虽然被张大婶bī着带刘二丫前往国都靖安城时有些不愿意,但是为了钱财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目送破烂牛车消失在三河镇路口,张大婶转身进屋,捂着嘴一顿拍手狂笑:“要发财咯!”
沛州在靖安城隔壁,抄近路大约需要花上两天车程。老牛好像有些病弱,走一里停一下,走一里停一下,走走停停,夕阳西下,他们还在沛州。
牛车停在康城的竹林里,远远能看见乌河之水dàng着粼粼余晖。
没有多余的钱财住客栈,刘二丫和刘大牛只能挤在破烂牛车里勉qiáng过夜。刘大牛表示这头牛不济,走到靖安城可能需要花上四天路程。刘二丫心疼老牛,经常让牛停下歇息,倒是不着急。
老牛在河边吃草,刘大牛坐在竹林里的一处碎石上,吃着他娘给他做的gān硬锅巴。刘二丫从河边取水回来,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也不吃东西,好像他本来就不会饿。
对于父亲的事刘二丫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我们要去靖安城的哪里啊?”
刘大牛吃着锅巴,含糊地道:“皇宫。”
刘二丫又问道:“皇宫?爹在皇宫里gān活吗?”
刘大牛“唔”了一声。看他有些难咽,刘二丫将水袋打开,递了过去。刘大牛咕噜咕噜地喝着水,刘二丫继续问道:“爹他……没回过家吗?”
刘大牛道:“早死了……”
刘二丫“啊?”了一声,刘大牛咳了一下,改口道:“在我心里,他早死了。”
明月高挂,夜幕降临,竹林黑漆漆的。刘二丫缩在牛车里,迟迟不能入睡,窗外时有寒风chuī进,破烂的帘子映着婆娑树影,似有魅影晃动。刘二丫心头一颤,赶紧闭上眼睛。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们便开始赶路,绿林油油,走过一村又一村。中午时分,穿过医圣路的闹闹市集,终于看见了高耸的城门。
可偏偏这时,牛车坏了。
修车的说:“车辖磨坏了,这是旧款的牛车,咱们店里没有这种零件。爷,您要不换辆新的,现在接近中秋,有八折,一台新的二手车只需五十两银子。”
刘大牛表示不买,不是嫌价钱太贵,主要是五十两银子的车不包括马。他不觉得那头老牛拉着新的车可以走多几百里。
老牛得以休息,刘二丫觉得挺好,对买不买车的事情没有什么意见。
城门口人来人往,国都不仅人口多,街边小摊上卖的货物更是琳琅满目。刘大牛买了包凤梨苏,打算带回去让他娘尝尝与沛州不一样的苏饼风味。
刘二丫坐在城门边上店铺的小石阶上,店铺卖甜汤的大哥看见有个漂亮人儿坐在自己店外,端着一碗甜汤,乐呵呵地送了过去。
刘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婉拒,道:“我身上……没带钱。”
听着这漂亮人儿发出清亮男声的时候,甜汤大哥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不过他再怎么说也是靖安城里的人,常年在城门边上卖着甜汤过日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长得漂亮的男人,在城里还是有的。比如那听雨楼中,琴技高超的九公子,就是靖安城中的第一美男子。
不过,那是在刘二丫出现之前。现在甜汤大哥觉得,眼前这位白白净净,目如秋水的少年才配得上“第一美男”这四个字。
甜汤大哥友善地陪他坐在石阶上,把黑瓷碗递过去,笑道:“没事,本来就是要请你喝的,不收钱。”
刘二丫没接过碗,倒是问道:“大哥,你店里缺人吗?”
看他一身寒酸,不像是靖安城里的人。甜汤大哥以为他是要来打临时工凑盘缠的,和善地引着他到后厨去洗碗。洗完碗要给工资的时候,刘二丫却拒收,说无功不受禄,他洗的这些碗,就当做是换了碗甜汤。
甜汤大哥拿着几个铜钱愣愣地望着刘二丫离去的身影。心想这世上,怕是很难再见到第二个像刘二丫这样好看又实诚的人了。
靖安城热闹,街上的店面房屋却很朴素,色彩暗淡。从进城到现在,似乎没有见到一抹红色。来往人群衣着浅淡,青楼女子也穿着素衣,有些不合寻常。
刘大牛买完特产,领着刘二丫蹲在城门边上,等搭好心人的顺风车。只是这年头,好心人似乎不太常见。他们在那里蹲了半天,顺风车没搭到,反倒听了不少城中琐事。
听城门口的门卫小兵说,皇帝最疼爱的昭康公主新丧,下令全城哀悼半年。此时,是昭康公主薨逝的第三个月。
一旁吃面的年轻人道:“听说公主死后陛下心情很低落,病了大半个月才好转,可见陛下是真的很疼爱公主啊。”
与他同桌的人叹道:“但是陛下心疾缠身,一直伤心难过也不是办法。”
又一人道:“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走出来……听说后宫的嫔妃已经被陛下冷落一个多月了。陛下的龙体,真是让人担心。”
三人哎哎几声摇头叹气。
面摊桌椅不多,眼看着那几位年轻人吃完面还霸着位子,卖面的老板娘很不友善地过去赶人:“吃完了赶紧走吧,还有客人等着呢!”
旧的一拨客人走了,又有一批新的来了。
刘大牛满眼羡慕,道:“生意真好啊,如果沛州也这么热闹就好了。”
刘二丫道:“哥哥不想和娘一起搬来靖安城吗?这样离爹近些。”
刘大牛果断答道:“不想。”
刘二丫沉默了片刻,又一脸好奇地问道:“哥哥,爹……叫什么名字啊?”
刘大牛撇撇嘴,随口说了三个字“宋孝承”。
宋衍,字孝承。
大梁帝国人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刘二丫“哦”了一声,也没发现他“爹”和他不同姓。
两人不知道在城门边上蹲了多久,眼巴巴地望着天上的太阳朝西边滑下。就当刘大牛满腹急躁,想要回去把寄放在修车店铺马棚里的老牛牵出来骑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辆马车。
刘大牛还没去拦,马车就自己停下了。一位十二岁大的小男孩跳下马车,泪眼汪汪地蹲在刘二丫身旁哭泣。随行的大婶跑了过来,想把他拉回车上,小男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声,抱着刘二丫的大腿硬是不肯走。
刘二丫心头一软,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怎么了?”
小男孩抬起头来,委屈巴巴地望着刘二丫,哭道:“他们要把我卖了,他们都是坏人!”
同车的大婶拍了一下他的手臂,道:“胡说什么,这是老爷的意思。家里落败了,老爷希望你进宫能过得好一些。”
小男孩呜呜地哭道:“我不要进宫……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进宫也不会有人要我的……”
刘二丫安慰道:“没事,不会没有人要你的。我也是要进宫的,以后我可以带着你。”
小男孩抽噎了一阵,因为刘二丫实在好看,长得有点像他的娘亲,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所以他忽然觉得进宫好像没有什么不好。他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吗?”
刘二丫微笑着点点头。
小男孩很开心地与刘二丫同乘马车赶往皇宫。一个大天真,一个小天真,被两匹大灰láng带到了皇宫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