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雪晗和南宫凌的故事,要从元承五年的那个秋天开始说起。
元承五年八月初七,那个时候时空尚未逆转,凡间却出现了瑰异的景象。
萧瑟的秋风chuī尽大江南北,似有仙气缠绕。风过之处,秋叶退去,枯草还绿,一州过一州,像一汪chūn水泼去,顺着冷江,穿过高原,绕过云层,一片片的秋林蜕去秋意拂过的金huáng色,被绿墨染尽。大梁初秋躲过寒冬,一转眼chūn季降临,百花盛开。
一夕之间,令人惆怅的秋天过去,令人畏惧的冬天不再来,暖暖chūn意向这片寒意未消的土地蔓延,直达大梁国都。
这番气候变化,让好多人都反应不过来。江边洗衣的妇人、书院上课的学子、挑着担子的小贩、街角下棋的大爷,都在望着蔚蓝的天空发愣。
宫中礼士阁有人从浩如烟海的书库中翻出一本记载着大梁节气史的书籍。折叠的页面沿着并排的书案铺开,六旬老人佝偻着背,在密密麻麻的墨香之中寻找某段曾经在儿时听说过的事。
窗外洒入温暖柔和的阳光,老人颤抖的双手停在某一页,不由一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发huáng的书页中确实有段记载。三百多年前,天享十一年六月初三,夏。由洮州开始刮起chūn风,整片大陆由夏转chūn,chūn季很长,延续了十四年,于天享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戛然而止。一场大雪将四季唤醒,从此再无漫长chūn夜。
不知是谁点起了蜡烛,老人坐在窗边,仰望天空。如今的这个chūn夜,百年不遇,莫非又是四季如chūn的开始?
漫漫长夜,街上亮起了红灯笼,整个大梁沐浴在红晕之中,一派瑞气祥云的景象。家家户户的百姓搬出长桌,在自家门口摆上贡品,燃着高香,诚心跪拜,谢天祈福。
对天下万物而言,chūn天到来,果树花开,庄稼如常生长,水陆动物不用避冬,街巷乞丐不怕冻死,家中得病的,也不怕熬不过那无情的严冬。
秋去chūn来,这是个好兆头。
大梁沛州,三河围绕的小镇河边,有小孩放了许愿的花灯。这座三河绕流的小镇名为三河镇,镇上房屋不超过三十家,店铺不超过十间,是沛州最小的镇。
住户太少,不是风水不好,而是地理位置不太好。三河镇后头有条丽江大河常年泛滥,前方有条沙川小河滚滚泥浆。东边有条乌河,不大不小,不深不浅,河水清澈,肥鱼居多,最受当地居民喜爱,唯一缺点就是每逢大雨,偶尔降灾。但凡不想承受水灾之苦的,都会奔波努力,赚取钱财,搬离这块经常发生水灾的地方。留居镇上的不是穷困潦倒、胸无大志,就是年过花甲,听天由命,棺材都给自己备好了。
三个小孩嘻嘻哈哈地在乌河边上放花灯。花灯顺水而飘,闪闪烁烁,远远望去,似落在凡间的点点繁星。花灯是小孩几个自制的,防水性不太好,漂流几丈便尽数沉下。熄灭的蜡烛漂浮于水面,边上有一层层薄蜡,顺着水波漂到河岸边。
有位五十来岁,身穿棕黑色布衣的妇人提着灯笼路过,看见小孩们又点燃了花灯,连忙出声喝止:“谁家的死小孩,居然跑到这里来放花灯!”她抬高灯笼,瞅见岸边漂浮的蜡烛,又骂道,“你们看看,河水上面全是蜡,叫人怎么喝啊!”
三河镇的居民煮饭用的水和泡茶喝的水,基本上都是从这里取的,眼看日常饮用的河水受到污染,妇人有些愤怒也是正常。
几名小孩被她一喝,围在一旁嘀咕道:“大牛他妈又来了……”嘀咕完,收起地上的花灯,屁颠屁颠跑回屋里去。
大牛他妈gān瞪着眼将小孩遣走之后,走到小孩们刚才蹲的地方,蹲下又站起,速度很快。她左看看,右瞧瞧,确定四下无人才将刚刚捡起的一枚铜钱收进衣袖里,一路喜滋滋地走了回去。
天色已晚,百家百户的谢天仪式已经到了尾声。高香燃尽,大街小巷恢复了夜间该有的宁静。
门口两盏红灯笼亮着微光,大牛他妈合上大门,步入院子,见儿子房中灯火犹在,便提着灯笼前去探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大牛他妈发现二十四岁的儿子chuáng上难得多了一个人,不禁惊道:“呀,这是谁家姑娘?“
chuáng榻上的人五官清秀、gān净脱尘,是难得好看的美人。
大牛他妈拿着灯笼从头到脚打量着美人,刘大牛生怕火光会将美人唤醒,满脸无奈地将他妈拽退一步。
美人一身青衣在烛光的照耀下反映着柔和的光,衣摆上的无名花瓣绣工jīng细。一看这身衣袍,就知道价值不菲,美人肯定是个有钱人。一想到美人是个有钱人,大牛他妈对这位美人有了更浓厚的兴趣,转头问她儿子:“这美人是谁家的千金?”
刘大牛脸上赤红一片,倒不像是害羞,反而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他皱眉道:“什么谁家千金……”又低头小声嗫嚅道,“我原本也以为是个姑娘……”
是个男人都有行侠仗义之心,有谁遇到了美人不想来个英雄救美,让美人心生感激,以身相许,生儿育女,婚姻美满。刘大牛浇菜的时候发现自家菜田躺了个美人,以为话本中的甜美爱情终于来临,谁知救回来想偷偷揩油一番,却发现是个男的。
大牛他妈跳了起来,吃惊道:“不是姑娘?”
于是,大牛他妈又提着灯笼打量了美人一番,啧啧道:“不是姑娘你弄回来gān嘛呀,又不能给你生儿子。”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把灯笼塞到儿子手上,双手伸入美人的衣服里面上摸下搜,试图想从这身华丽衣袍里挖出个金银珠宝。
夜风从未合上的窗口chuī进,chuáng边的烛火晃了晃,金银珠宝没挖成,美人却醒了。
清亮的双眼像一坛gān净的泉水波光粼粼,毫无杂质。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眨是天真,再眨是迷糊。
烛火昏暗,美人撑身坐起,gān净漂亮的脸隐在了大牛他妈的影子底下。
因为这张脸实在漂亮,醒了更漂亮。大牛和他妈不敢断定此人是男是女,都噤若寒蝉,等待对方先开口。毕竟他们真的不知道该称呼对方“公子”还是“姑娘”。
明亮的双眼扫视着简陋朴素的房间,最后落在chuáng边的大牛和他妈身上。美人问道:“我……这是在哪儿?你们……是我的家人吗?”
嗓音清脆悦耳,是个男人。
他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神情却如五岁小孩那般懵懂纯净。大牛和他妈面面相觑,眼神jiāo流了片刻。大牛他妈想试探这位漂亮公子脑子是否正常,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漂亮公子想了想,脑袋却如一张白纸那般空白,摇头道:“不知道……不记得了。”
大牛他妈再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家住哪啊?”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在大牛他妈的认知里,此人必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落难少爷,若是大发慈悲将人送回去,必定能讨到不少赏钱。
漂亮公子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家在何方,姓甚名谁,父母兄弟一共几人,他一个也记不得。
大牛他妈担心他是个傻子,便拿了个土豆跟地瓜,问他是何物,看他答不答得出来,答不出来就是个傻子。
没想到,漂亮公子答出来了。大牛他妈觉得以土豆和地瓜来测试一个人的智商似乎不太准,便跑去隔壁邱家书呆子那里借了本言情话本,让他念其中一章。漂亮公子照着念,声音好听,很适合给人说睡前故事。
刘大牛坐在凳子上打了个瞌睡,书中很多字大牛他妈都不认得,漂亮公子却诵念如流,没有半点傻子样。大牛他妈还是不死心,找了道在她看来很是高级的算术题让他解答。见他解题清晰,字体优美,连隔壁邱家的书呆子都为之赞叹。
终于确定此人不是个呆子,大牛他妈不知道起了什么心,张开双臂将他抱住,有模有样地哭道:“我可怜的儿子,你怎么能忘了娘呢……”
睡梦中的刘大牛被她哭醒,一脸不解地望着抱着别人喊儿子的妈。他妈没发现他醒,继续哭道:“娘找你找得好苦啊,你可算回来了……呜,我可怜的孩子……”
大牛他妈演技高超大牛也不是没见过,只是不明白他妈收这个来路不明又丧失记忆的美少年做儿子有什么好处。而他妈在把刚认的“儿子”赶出去种田的时候,解开了他想了一夜的问题。
原因简单,他妈觉得此人聪明,将来若是中了状元,金银珠宝豪车宅邸样样买得起;若是日后他家里有人来认,讹些金子银子还是有的;若是没人认,自己养着做劳工也是好的,种地卖菜又多了一个人手,家里的那头牛可以卖了换钱。总之,只要他在,就能发财。
大牛一开始不认同,但最后还是被他娘日日夜夜磕磕唠唠给洗脑了。
天刚破晓,漂亮的少年从乌河边上挑了两桶清水。这两桶水有点沉,他挑在肩上走着有些踉跄,邱家那书呆子看着有些不忍,便替他提了一桶。书呆子本就弱不禁风,没想到这个漂亮少年比他还弱不禁风,不禁感到有些同情。
这是漂亮少年在三河镇生活的第三天。他娘,也就是大牛他娘,人称张大婶,给他取了个与长相气质不符的名字,叫刘二丫。并对外宣称刘二丫是刘大牛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刘二丫挺好,孝顺、乖巧又听话。比以前请来的下人还要好使唤,办事细心又有效率,饭吃得少也没有怨言,是个好“儿子”。
邱家那书呆子看他一身寒酸布衣,便宜的布料洗得发粗,晒得褪色,灰白灰白的,很像刘大牛多年以前穿过的旧衣服。虽然很好奇刘二丫为什么不穿回初次见面时的那身锦衣华服,不过后来想想,以张大婶那贪财的性子,肯定是拿去典当卖了。
果不其然,几天过后刘大牛到沛州最大的城市康城把家里的牛和刘二丫的青衣一并卖了。一衣一牛,一共赚得八两银子,母子二人高兴得不得了。当然,在刘二丫面前,张大婶只好哭着谎称洗衣时遇上急流,把衣服冲走了。
这种时节能遇上急流真是个奇迹。不过刘二丫天真又好骗,就算编个衣服被麻雀叼走这种荒唐故事他也能信。
其实……刘二丫也不是好骗。他只是愿意去相信,自己所谓的亲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剧透一下,刘二丫的有缘人在宫里!宫里!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