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上下四方。巍巍昆仑,千山之首、百水之源,亦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临于千仞深渊之上,遗世独立、直入云霄。世传昆仑之虚汇集了天地间的奇珍异shòu,由陆吾神领着上古神shòu守护,各路神仙常常聚集于此,却从没有人能够寻到它的踪迹。
距昆仑之虚千里之外则是一片汪洋,它时而沉静、时而汹涌,恣意而潇洒。在它的最中央、最深处有一座绚烂夺目的珊瑚宫殿,宫殿里住着一只鲸?鳌鱼?长蛇?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生物,之所以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因为它自生以来便变幻莫测。它曾经变成大鲸、鳌鱼、长蛇……甚至海底最小的带花点的小鱼,随它高兴,可大可小、能缩能伸,变得太多,以至于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它独自住在偌大的珊瑚宫殿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只知道有一种嘴巴尖尖的鱼群去了又回来,每次回来领头的那条鱼定会给它衔来一颗珍珠。领头的鱼换了一条又一条,珍珠多了一颗又一颗,到如今足足有九百九十九颗,堆满了宫殿里的大蚌,在幽深静谧的海底熠熠生辉。
它自由自在、悠闲又安静,能同不同的鱼儿说话,最爱变成花点小鱼,附在大鲸的鳍背上往有光的地方游,那是海面,白日里看蓝天浮云,夜晚则数漫天星斗。风平làng静的时候,海水微微dàng漾,轻抚它的身体,海风从四方chuī过,捎来空灵婉转的声声鲸鸣。
除了这片海,它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它生来在此,以为这片海便是全世界。
一日,它突发奇想,用最细的海草串了一颗大珍珠挂在脖颈上,便出了宫殿。远远望见大石头后面有个它从没有见过的鱼,又不太像鱼,因为只有下半身长着鱼的尾巴。它觉得很是有趣,便想要变成这种模样,可是太远,看得不真切,于是游到石头后面,才发现不是一条,是两条,此时它们正紧紧抱在一起,身子起伏,不知道在做什么。
它有些发愣,其中一条鱼发现它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它们,居然毫不避讳,不禁恼羞成怒,露出尖尖的牙齿。它暗道不好,一下子窜出去好远,不想那鱼不依不饶,紧追在它身后。
我什么也没gān呀!它有些发蒙,怎奈无论如何都甩不掉那鱼,只得不停地向前游,渐渐发觉周围的环境有些陌生,是从前不曾来过的地方,也不似它住的地方那般安静,不断有嘈杂声传来。它被追了一路,不想再游,于是向后看去,那鱼居然能直立,向它张牙舞爪了一番后便掉头离去。
突地,它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东西,便后退,抬头再看时,不禁呆了。海底的山可不像这样的,于是它沿着这堵山不断向上游。光愈来愈亮,声音愈来愈响,终于,它到了水面……
从此,她喜欢上了这个偶然间发现的叫南临镇的地方,她依葫芦画瓢,变成了人的模样,知道了那日追她的鱼叫鲛人。这里热闹非凡、好玩有趣,她怎么都玩不够,再也不想回珊瑚宫殿,却独独忘不了被海水温柔包裹的感觉。于是,她在浅海用海草给自己编了张chuáng,白天在镇里玩乐,玩累了就回海里睡觉。
她拿了人的包子,没有钱付账,摊贩指着她脖子里的珍珠说:“拿它来换。”于是,她拖来了大蚌里所有的珍珠,买什么都用珍珠,从此,她便成了集市上的香饽饽,人人都称她为“珍珠姑娘”。
她最爱逛集市,喜欢集市上香喷喷的吃食和琳琅满目的小物什,怎么都不厌,可发现每隔一段时日,集市上的人都会在尚未天黑的时候早早收了摊子回家,后来她才发现每到这个时候,天上都没有月亮,黑漆漆的一片。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日子,她白日里走了太多路,此时睡得很是香甜,忽然一阵大làng涌来,猛烈地晃动着她的海草chuáng。她睡眼惺忪,朦胧间看见一道黑影,那黑影似是负了伤,经过她跟前时只略瞥了眼便要继续向前,忽又止住,扭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开口说道:“罢了,也是你命该如此。”
她很是疑惑,揉了揉眼,立在她面前的黑影很像她在南临镇山上见到的大雕,只是面前这个身形巨大、头顶长角、尖爪如铁,毛色也更为透亮。更奇的是它身后竟缀着着长长的尾巴,从头顶的那缕毛开始直到尾巴,都是艳丽的红色。
“你说什么?”她问。
“你是生在这海中?样子真丑!”那大雕问,神情倨傲,一脸嫌弃。
“是啊。”她红了脸,觉得无处藏身,只好点头道:“我自小便生在这里。你是谁?竟然可以说话。”
“蛊雕。你呢?”
她羞赧地摇了摇头,只听那大雕轻哼了一声道:“天下竟还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瞧你这副模样不是人么?”
“这只是我变的样子而已,我喜欢到镇子上去玩。”听大雕说自己丑,她赶忙撇清。
大雕点头,朝后看了眼,向她说道:“你记住,人是这世间最肮脏龌龊的东西,我们就不一样了,你不如变成我的模样。”
“是吗?可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啊!”
“好什么好?”大雕说道,语气中尽是不屑,“蛊雕乃是上古神shòu,身份高贵,人神共敬,上天能飞、下水能游,你不是喜欢玩么?化成我这样岂不方便?”
“好呀!”她笑着点头。
“你同人在一起,自然要变成他们的模样,只是你记住,若有人问起,你就要说自己是蛊雕,若你说成别的什么,就会被当作妖孽活活烧死!”
她郑重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蛊雕又看了看她,方才展开硕大的翅膀,箭一般向大海深入而去。
她觉得蛊雕多虑了,在这里从没有人会问她是谁?从哪来?人们在意的只是她好像永远也用不完的珍珠。
有一天晚上,天空月大如盘,听人说今日是中秋,集市上尤其热闹,到处都挂着花灯。她站在包子铺前,看着腾腾往上冒的热气,急得直咽口水。终于,老板掀开蒸笼,包了两个包子给她。她从怀里掏出一颗硕大的珍珠,刚要递过去,被一个人从旁制止。
她被那人恍了眼,手悬在半空,连包子烫了嘴都不自知。她的词汇量太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只知道他比这镇子里所有人都要好看。
“老板,你这墙上可贴着呢,‘诚信经营,概不欺客。’怎么?是个幌子不成?”他指着店内墙上贴的字说道。
那老板见了珍珠发亮的眼立即黯淡下去,“做买卖讲究个你情我愿,我愿意卖,这珍珠姑娘愿意买,你凭什么说我欺客?”他恶狠狠地瞪着那男子道。
“是吗?南临镇最好的包子不过一个铜板一个,这么大一颗珍珠,可以抵你一年的赚头。”男子缓缓说道。
他俊朗飘逸、气度不凡,她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发着光,又觉得他眉目间有些冷意。
“算了,我没有他们用的银子,珍珠我倒是有很多,给他亦无妨。”她抹了抹嘴巴,傻乎乎地笑着。
那男子瞥了她一眼,递给老板两枚铜板,转身便走。
她追上去,“你是谁?我怎么从没有见过你?”
“北沧,游历至此。”
“北沧?我是一只蛊雕,没有名字。”她笑道。
蛊雕?!北沧眼中一阵骇然,旋即复归平静,“你从哪来?”他望着面前这个圆圆脸、眼波澄然的姑娘。
“喏,”她指向东边大海的方向说道:“那边。”
“何时到这来的?”
“按照他们的算法,大概八九个月之前吧。”
北沧挑眉,侧着脸说道:“照刚刚那个花法,你很快就穷了。”
“不妨事的,反正我有很多,就算没了,很快会再有的。”
“你知不知道,这种珠子,三五个便能换座大宅子?”
“哇,一座宅子才三五颗珠子啊。”
北沧一时语塞,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道:“姑娘好自为之,告辞。”
“唉——”她急了,拦在他面前,“你让我跟着你吧,我喜欢你。”
北沧脸色微变,“咳、咳,你不能这么说。”他道。
她满脸疑惑,“喜欢不能说喜欢,那要说什么?”
他并未答话,只向前踱着步,她紧跟上前,他亦未反对。
“你叫北沧,真好听!哎,你给我起个名字吧?”她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他止步,抬头看了看浑圆幽huáng的金蟾,“酉月,可好?”他问。
“好啊!我有名字了!”她笑着跳起来,清亮的眸子如一汪浅波,透彻见底。
从此,酉月便随着北沧在南临镇山脚下住着,青山隐隐,云蒸雾绕,竹篱茅舍,又有潺潺涧溪从旁而过。酉月跟着北沧学了不少东西,渐渐知道他其实并非凡人,据他说自己是个修行者。平时他们便以修行为主,闲来访遍美景,顺带着行侠仗义。
酉月觉得北沧看起来有些冷漠,内在却温和。可喜的是,北沧会酿酒,酿的果酒清新雅致,酉月最爱。如此简单快乐的日子让酉月渐渐忘了那浩瀚的海洋。
一日,酉月觉得有些闷,便拉着北沧到镇子里去。回头的时候远远望见路都被堵住,有噼里啪啦的鞭pào声和着乐器chuīchuī打打的声音传来,看起来很是热闹的样子。
酉月拉着北沧便往前凑,挤在人群中见到一个身着红袍的男子背着同样着红衣的女子越过台阶进了家门,那女子头上蒙着一方红巾。众人簇拥着他们,嘴里说着“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话。
酉月觉得有趣,便悄悄问北沧:“真好玩!他们在gān嘛?”
“成亲。”
“成亲?成亲是什么?”
北沧顿了下,望着她道:“成亲就是长长久久在一起。”
正说着,两人被人群拥着一同进了那家的门,来者都是客,谁在意谁是谁家的亲戚。
酉月爱热闹,不肯走,北沧无法,只得陪着她,就这样一直待到晚上吃了酒席,趁着酒意又一路晃到了静谧的花园里。
“喏。”酉月递给北沧一杯酒,自己手上还拿着一杯。
北沧慢慢品着,忽听不远处传来妇人斥责的声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不过几步路,把个合卺酒弄丢了!早就警告过你,今儿这个日子,出了岔子都没好果子吃!”
“嬷嬷饶命!我因突然闹肚子,就把合卺酒给放在石桌上了,谁知就一会儿的功夫去就不见了。”
“行了!这个当口我也没个闲工夫与你计较。还不速去再倒了来。少爷少奶奶可等着呢!”
“是。”
北沧瞅着手中的酒,又瞅了眼酉月,喝又不是,不喝又不是。
酉月吐了吐舌头,忙解释道:“我方才看见这两杯酒放在石桌上,旁边又没人,以为没人要了,才端来的。都喝了,不好还回去的。再说了,她们不是再去倒了么?不会误事的。你喝吧。”
北沧依旧未动,只听酉月继续道:“合卺酒是个什么酒?什么东西酿的?喝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不如你酿的果酒好。”说着又砸了砸舌头。
忽闻有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北沧便携着她一跃上了屋顶。朗月清风,红灯摇曳,一派祥乐和美。
酉月醉意渐浓,“我们也像这般长长久久在一起,好不好?”她咕哝着,头不自觉地歪在北沧肩头。
北沧身子一僵,眉间似有忧色拢上来,一旁的酉月鼻息均匀,已入了梦。他静默,眸色黯淡,望着层层叠叠隐在夜色里的远山。
说来也怪,自大半年前镇子东南角落那户人家孩子被害,至今便没再出过事。众人先还心有戚戚焉,时日一长便也就忘却了,以为那蛊雕再也不会来了。镇子更加兴盛繁荣起来。
这日天刚入夜,茅舍里一灯如豆,北沧正手持书卷,静心而阅。其实也是在等酉月,她自下午出去,至今未归。烛火跳跃,他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忽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夜空,他大惊失色,猛地起身,衣袖带倒了竹杯,水洒了一大片,有些láng狈。他冲出屋子,看向镇子的方向。叫喊声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他抬头,今日是朔月!许久未出事,是他大意了。可是,他以为她已经……
“怎么了?”酉月一蹦一跳跑进院子来,“起了露水了,怪冷的,你出来做什么?”她道。
“你为什么还不改!?”他怒道,眼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骇人。
“我、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她瞪着无辜的眼,战战兢兢地问,很是委屈。
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些日子,我以为你改了。便想给你机会,没想到……”他瞧着她嘴角有一抹淡淡的huáng色,心中一阵寒意泛上来。
“改、改什么?”
“你还不知悔改么?我问你,你刚刚gān什么去了?”他松开她,拂袖问道。
“我去……”说着她手伸向腰间,北沧戒备,立即伸出两指点向她,一层光晕罩着她,她瞬间觉得不能动弹。
此时,院子里突然凭空冒出许多人,一发须皆白的老者上前向着北沧道:“还是北沧上仙智勇无双,这妖孽狡诈凶险,多亏了上仙设计,才有机会降服她。”
北沧并未答话,“上仙?你不是北沧吗?怎么成了神仙?”酉月急道。
“放肆!上仙的名号岂是你这等妖孽直呼的?上次你侥幸逃脱,今日我看你往哪逃?”说着甩其拂尘,一道光she出直击酉月胸口。
酉月应声倒地,手抚胸口,她觉得心肺欲裂,接着全身都似火烧般。可是她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一身素袍的北沧立在对面,神色淡漠。她挣扎着爬起来,头脑一阵眩晕,“我要回家。”她轻声道。
可是她不知道该变成怎么回去,只听“嘎——”地一声悲鸣,她化身成蛊雕,扇动着翅膀,向海的方向飞去。
“你终于现出原形了!哪里逃!追!”宁虚引着众神追着酉月而去。
到了海面,酉月觉得难以支撑,往后见北沧先行追来,恍然间见他衣袂翻飞、青丝如舞,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便停住,“你骗了我,是么?”她艰难地问。
他抿着唇,并不答话,神色复杂地看向她。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伤我。但我什么也没做,我今日在山上寻到一种从未见过的果子,想着若酿成酒一定好,贪吃了两个,又摘了两个给你瞧瞧,想着若你说好,我们便一起去摘。”她凄然地望着他。
“什么?”他大惊,又面露疑色,似是不信。
宁虚与众神也追赶上来,见蛊雕尚未入海,便又劈去两掌,酉月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下坠,她依旧向着北沧道:“我、我不是蛊雕,我只是——喜欢变成蛊雕的模样。”
“你为什么不信我?”
她闭上眼,脑中尽是北沧骇然失措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从未变过的模样,大概那就是她原本的样子。她想睁眼看看,可是不能够了。
她在不停坠落,终于一阵冲击后,她又感受到了大海温柔的包裹,还是她最喜欢的感觉。
她不是珍珠、不是酉月、不是蛊雕,她,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