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街尽头，有一株老槐。老人说槐树养鬼，但老槐夏日最荫人。

树下坐着一个书生，模样俊秀，只是眸子紧闭，却是盲了。

他双手叠在膝上，靠着老槐分外悠闲地讲书，一群幼童就在地上围拢着他坐，听得入神。枯燥的书本被他讲得妙趣横生，目虽盲但似万事在心。偶有孩童提问，他也都认真回答，耐心细致，深入浅出。

「先生，有人找！」远远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提食盒的女子。

书生略一停顿，于是挥挥手示意孩童们散去，今天的授课就到这里。

孩子们虽然小，但也知谁真心为他们好，都认认真真地给先生行了礼，再开开心心的离开去玩耍。

提着食盒的女子缓步行来，是书生无法得见的婀娜。倒是那轻柔的声音入耳，让人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妾身来看公子。」

书生对着声音的方向轻轻颔首，「姑娘每旬都来看我，有心了。」

女子放下食盒，熟练地摆好吃食，闻言低声道：「若公子愿意，妾身可以每天都来。」

书生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

女子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决心，上前一把抓住书生的手，「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三年来妾身风雨无阻，公子应知妾身心意。」

书生急急抽出手来，往旁边一让，险些倒地，「许某目盲之身，如何配得上姑娘？莫再提，莫再提！」

女子凄声道：「其实，妾身长得很难看。若公子也嫌弃，这辈子只怕便许不到人家了……」

书生沉默一阵，才回道：「许某一贫如洗，又体弱目盲，得邻舍怜悯，才得这一份授课的生计。勉强维生罢了，安敢误人？此事，莫要再提。」

女子顿了半晌，忽问道：「先生可还是记着，孙姑娘？」

「什么孙姑娘，我不记得！」书生蓦地站起，逃也似地远去，跌跌撞撞。

老槐树下，女子竭力仰头，却仍止不住泪如雨下。

走出西街，上了一抬等待多时的轿子，一路直回府中。

女子匆匆走向闺房，却在院前被一老者拦住。

老者轻声问道：「婧卓，又去看他了？」

女子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俏脸上泪痕未干，分明仍有倾城之色。为了让那书生答应，却非说自己难看，实是用心良苦。

「这是你最后一次去看他了。」老人缓声说着，又长叹一口气：「是我孙某人没用，委屈你了。」

女子默立门前，又不由得淌下泪来。

这女子便是当朝工部尚书之女，孙婧卓。

那一年书生意气，殿前夺魁。状元郎与尚书女，彼此倾慕。

女子作诗传情，有「眸如朗星起朱楼。」之句，传为一时佳话。

却不料当朝太子亦对尚书女情有独钟，横生妒忌，求亲不得后怨怼难消。苦心积虑揪住尚书一桩错处后，便欲灭其满门。

那一日状元郎于东宫门前伏地不起，苦苦求情。所有的骄傲和求恳，只换来太子一句：「孤闻这世间，有如星朗眸，欲赏玩而不得。君子有成人之美，状元郎以为然否？」

书生毫不犹豫自戳双目，泣血东宫。所谓天子门生，进士魁首，新科状元被逼得自残双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终于惊动圣听。

此后三年，太子守步东宫，尚书保住官职，书生流落市井。

为免招祸，孙婧卓扮成寻常人家女子，时时去看望书生，虽想与书生厮守，却不敢言明身份，被一次次拒绝。

但人总是最容易忘却，时间过去三年，风波早弭。太子的耐心已到尽头，再次威逼工部尚书。随着天子渐老，太子威势愈重。老尚书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不考虑一家老小。因而下月初，她便要嫁入东宫。

2）

仍在那颗老槐树下，仍是那个清瘦俊秀的盲书生。只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授课，而是正襟危坐。

夕阳，老槐，俊秀的目盲书生，远远看来，如在画中。竟有说不出的和谐。

孙婧卓看到这一幕，心中的酸楚忽得了几分安宁。

她走到书生面前，强抑着情绪，柔声道：「妾身来向公子道别。」

她声音轻颤，内心却又翻江倒海似的波澜，她执拗着跑出府来，又能如何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一旦继位，便是天下共主。天下虽大，又有何地何人能违背他的意志呢？

眼前的这个男子，心里的这个书生，终究不能再见了啊。

「前年，吏部贪腐大案爆发，斩首三十七人，涉事最重的几个大臣却被保了下来，他们是东宫党羽。」

书生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全不相干的事情。

「去岁，边关失利，圣上震怒，雷霆降下，连斩七位军中大将。而这些，也都是太子派系。」

孙婧卓愣愣听着，竟忘了说话。

「天子欲削东宫羽翼，太子又岂肯束手就擒？京都戊守早已在太子掌控中，他大张旗鼓，以娶亲为遮掩，宫变当在今日。」

「但太子却不知，御林军早已暗中投效信王。」书生闭着盲眼，声音温和，没有一丝指点江山的激扬，却带着一种难言的酷烈：「而三天前，信王已入城！」

他张开双手，好像要拥抱这个残酷的世界：「最后的结局是：太子谋逆弑君，信王诛太子以正国！」

尚书之女征立原地。

这些话太不可思议，但她父亲是当朝工部尚书，其中有些事情她亦曾耳闻。在盲书生平缓的叙述中，许多零散的事情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最后这根线一收紧，竟成了太子脖颈上的绞索！

堂堂储君，未来天子，就这么被写下了结局？

「婧卓。」书生摸索着伸过手来。

孙婧卓心头一颤，慌忙接住他的手，干净却冰凉的手。

他紧紧握住姑娘的手，颤声道：「许清无能，累你久候。」

孙婧卓第一次看到他眼角淌泪，金榜题名时不曾，自戳双目后不曾。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与伤悲。

整个心都碎了，都化开。孙婧卓呜咽着投入书生怀中，「原来你，原来你一直知道是我……」

皇宫中血火正烈，当权者为权利刀剑相争。

但这西街尽头，夕阳下目盲书生抱住了他的全世界，「你虽未言明身份。我却怎会忘记你的声音？」

三年布局，呕心沥血，步步谋划，终能在阳光下坦然抱着自己的爱人。

盲眼中还带着泪，书生却开怀笑了，「夫人，许清目盲不便，还请你照顾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