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笑了,其他人却没笑。一个前辈看了看女人们的眼色,换了话题:
“他不是想做导演吗?”
亨万哥哥撕了块鱿鱼,说道:
“嗯,好几次都走到最后,可还是落选了。最近听说去了有线电视台?”
早晨接到电话,我首先感到欣喜。我知道前辈有多想进电视台。前辈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住在原来那个社区,然后说了些不是很熟悉的人们的消息,又胡说八道了几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焦躁不安。很快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犹豫着问道:
“美英啊,今天有时间吗?”
原来他是问我能不能临时出演他负责的节目。有人改变主意,这个问题只能由他自己解决。他说需要在普通人中挑选,却又不认识什么人,刚来公司不久,很为这件事头疼。
“前辈是导演吗?”
“呃?不,是助理。”
“哦,原来是这样。前辈,真的对不起……”
“也就是类似背景的角色。假背景。不会经常被拍到,你就当是群众演员吧。”
前辈继续让我为难,不动声色地建议我把这件事当成打零工。他又补充说,片酬还不错。看来他知道我缺钱。
“我今天还要参加葬礼。”
“嗯,是吗?”
前辈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是的,可能会这样。”
“……”
“不行吗?不行,是吧?”
“……”
尴尬的沉默流过我们中间。我忍不住先开口了。
“只要坐着不动就行吗?”
前辈喜出望外,说道:
“嗯?嗯,当然,当然。这次也不需要重拍,很快就能结束。”
后悔如潮水般涌来,可是为时已晚了。
“对了,还能玩游戏呢,没事的,不难。谢谢你,美英,真的很感谢。”
“什么?你说什么?玩游戏?”心底急切的呐喊尚未传出,前辈就急忙挂断了电话。我没能解释自己曾经有过“游戏恐惧症”的外号。即使通话没断,恐怕我也不会说。前辈那么开心,我说不出口。
前辈没有出现在大厅。自称作家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是个稚气未脱、看样子进公司不久的姑娘。拿到出入证,我们走进电视台。她说前辈忙得不可开交,出不来。在电梯里,她不假思索地问:
“不热吗?”
她看着我的黑色正装问道。她穿着活泼的条纹t恤,戴着橙色的斯沃琪手表。
“傍晚要参加葬礼。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已经汗流浃背了。女人带我来到在电视台内部也颇显偏僻的普通人等候室。
“进去吧。”
“不,我先在这儿等。”
我指了指放在走廊里的塑料椅子。我不想和陌生人待在陌生的空间里。
“这样啊?助理导演马上就来。崔前辈非常感谢您。一大早就搞砸了,现在又在挨训。今天还请多帮忙。”
她像告诉我重要情报似的窃窃私语道:
“我们导演有点儿神经病。”
说完,她急忙走向拍摄现场。
“哦,等一等。节目叫什么?”
女人似乎有点儿惊讶,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来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韩国达人》。”
她走了。我独自坐在别扭的椅子上发呆。包括有线在内,我不怎么看电视,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节目。作家说这是开播没多久的新栏目。前辈迟迟没有出现。等候室前的走廊冷清而寂静。我靠在椅子上,低着头,一个身穿朝鲜时代武官服装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
摄影棚比想象中还要混乱。除了《韩国达人》的舞台,周边空间都摆满了各种杂物,散发着地下室的腐臭味。每天都要几次更换场景,这也不足为奇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摄影场,看到突兀地摆放在入口处角落里的希腊神殿柱子。学希腊哲学的时候捎带着学过,柱头拳曲的肯定是伊奥尼亚样式。柱子用劣质泡沫做成,每个浅挖下去的槽里都沾满污垢。贴着巨幅背景画面的木板和用塑料包起的行李包袱很引人注目。墙上张贴着“禁烟/白社长”“小心火灾”等标语。不过,最震撼的还是挂在天花板上的几百盏照明灯。这些灯让我觉得自己走进了某种专业空间。“啊,前辈在这种地方工作,原来是这样的地方。”远处,牛仔裤兜里塞着剧本的前辈显得很有风度。
舞台上,大概情节和照明、音响等相互配合的“彩排”刚刚结束。编剧助理站在我的位置。我还见到一个看着面熟,却又想不起名字的喜剧演员。前辈说他来主持节目。我瞥了他一眼,试图不让自己分心。喜剧演员并不关心我。不过,他似乎意识到我努力不去看他的事实了。导演坐在椅子上看剧本。他身材魁梧,不像神经病。听说他嘴巴很脏,动不动就骂人。果然不出所料,刚和我目光对视,他就大声喊道:
“喂!她是干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当时就僵住了。前辈赶忙解释:
“代替那位患肠炎的演员。我这就让她做准备。”
前辈带我来到僻静的地方,要比刚才的片场更杂乱,更冷清。我们站在画有小小人工湖的假背景前。我们对话的样子很像话剧场景。我茫然地望着前辈,脸上满是疑惑和不安。不过,我没有忘记做出好看的表情。化完妆,戴上麦克风,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问题。前辈严肃地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美英啊,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我全身都僵住了。真想立刻夺门而逃,只是迈不动脚步。
“不行,前辈。”
“美英!”
“我做不到。”
我飞快地走向化妆室。前辈急忙追上我。
“等一下。”
前辈慌张地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剪辑的时候尽量不让你露脸。除了你,还有很多穿同样衣服的人,不显眼。”
前辈继续在手上用力。他抓得太紧,我的胳膊都疼了。
“不是说还要吃东西吗?”
前辈颤声解释道:
“今天的主人公是大胃王。大胃王比赛冠军,你知道吧?其他人只要尽量多吃就行了。美英啊,拜托了。这次要是再出差错……事先没说清楚,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服装会是这样子。帮我这一次吧,就一次。”
“……”
天花板上的风扇转得真烦人。我有些埋怨地注视着前辈。前辈没看我的眼睛,低下了头。前辈的耳麦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妈的,还不快来?”
大胃王竟然是女人,而且很苗条。她穿着紧身背心,下身却是啦啦队女郎才穿的黄色迷你裙。看到她,我立刻明白前辈为什么找我,又为什么恳切地抓住我不放了。他想在周围安排很多胖子突出她,借以告诉人们:“这么瘦的女人比胖子吃得更多。”我穿上服装负责人给我的衣服,很长时间没有出去。这是制片人特意准备的小一号的摔跤服。好容易把身体塞进紧得难受的衣服,腰部和腹部的肌肉立刻暴露无遗,丑死了。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很狼狈,很滑稽。我犹豫不决,听到作家的催促才走出化妆室。感觉像被人看到了自己的裸体,我紧紧蜷缩,四处张望。为了掩饰赘肉,我不停地拉扯衣服。我安慰自己,没几个人看有线电视,心里却恨不得马上放弃。前辈若无其事地哄我,鼓励我。他的话让我很受伤。
“美英啊,平时怎么吃还怎么吃。不用紧张,明白吗?”
为什么不能夺门而去呢?这让我很苦恼。理由很单纯。我想帮助前辈。但是,我想在帮助前辈、按他意思去做的同时惩罚他,就像为了伤害父母而故意自虐的少年。
“好,开始!”
刹那间,辉煌的照明遮蔽了我的视野,令我神情恍惚。摄像机镜头很陌生,人们好像在参加假装开心的奇怪派对。拿着提示卡的喜剧演员介绍主人公。世界吃热狗大赛冠军,美貌的旅美女侨胞“苏珊·李”。华丽的灯光之下,她伴着迎宾曲登场。她是那种经过适度日晒,看起来很健康的西式美女,脸上带着奇妙的自信和自我满足感。我冷冷地站在右侧最尽头。她为首,左右各两人,共四人。一个是女柔道运动员,另外两个是男举重运动员,而我被介绍为普通职场人士。主持人和苏珊·李进行了常规而无聊的对话。什么时候发现吃的潜质,周围人有什么反应,平时饭量有多大,等等。大胃王比赛不能重拍,因此不能出现失误。工作人员遵守事先定好的承诺和规则,慎重行事。随后,道具组拿来长桌子,上面堆放着无数令人作呕的热狗。关键是看谁在十分钟之内吃掉的热狗最多。胜者已经确定了。不过辅助演员们的身材也不容小觑,足以刺激观众们的好奇心。
铃声响了。选手们开始急匆匆地往嘴里塞热狗。仿佛只有这样吃才能取悦观众,仿佛他们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这样吃热狗。苏珊很从容。她似乎把暴食当成技术,老练而优雅地吃着热狗。首先分离面包和火腿肠,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火腿肠,然后蘸着水吞下面包。每个动作都准确而迅速。不知为什么,瘦女人贪吃的样子竟然很性感。相反,辅助演员们的吃相却显得凌乱而笨拙。举重选手察觉到冠军的要领,也跟着模仿,却无力追赶苏珊的速度。我低垂着头,消极地嚼着热狗,不过还是打算尽力而为。也许是画面不好吧,导演大喊起来。前辈摸着耳麦,朝我跑来。我伏在桌子上,专心吃着热狗。我想尽量不让摄像机拍到我的脸。前辈拿来素描本,急忙写了几个字,然后来到我这边,拿着纸条使劲摇晃。让前辈看到我暴食的样子,我觉得很难堪,头垂得更低了。前辈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不一会儿,我转头喝水的瞬间,忽然看见前辈手里的图画纸上的文字:
——抬起头来,小家伙。
……
我立刻就蒙了。我拿着热狗,停了下来。黏糊糊的番茄酱和芥末酱沿着双手流下来。剧组乱套了。导演似乎发出了什么信号。前辈面色苍白,又在图画纸上认真写着什么。他哭丧着脸,高高举起画纸,仿佛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抬起头来,美英啊。抬抬头,求你了。
录像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逃跑似的离开拍摄现场,慌慌张张地换上衣服,站在电梯前。我想直接离开,不和前辈打招呼了。返还出入证,走出电视台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下来了。包里的手机不停地响。我不碰书包,无视振动音,径直往前走。我摇摇晃晃,好像挨了揍。我想尽快离开。当我站到地铁站前的人行横道上的时候,听见有人焦急地呼喊我的名字:
“美英啊。”
我没有回头。
“美英啊。”
信号灯变了。我快步逃跑。
“等一下。”
前辈抓住我的胳膊。他汗水涔涔,气喘吁吁。
“我走了。”
我甩开他的手。他更顽强地抓住了我。我感觉胳膊上传来三十岁男人的强大腕力。
“我去化妆室,发现你已经走了。”
他仍然喘着粗气。
“今天辛苦了。一定很累,回去休息吧。对了,你说要去吊唁吧?美英啊,今天真的很感谢。对了,你方便的时候……”
我呆呆地盯着地面,等着前辈接下来的话。
“你用短信把账号发给我,还有身份证号……”
脱了鞋,我瘫倒在地。房间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洗衣服味道。组合式二层衣架上挂着各种夏天衣服,像蜕下的皮。美希发短信问:“你不来吗?”还有前辈的短信:“路上顺利吗?”我呆呆地看着手机液晶屏的灯光,拔出电池。关了灯,我躺在地板上像个“大”字。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不安地颤抖。这个房子里的灯很奇怪,即使按了开关也不会立刻熄灭,总是微弱地闪烁很长时间。因为电源切断之后,玻璃管里的物质还会发光。有时会持续几小时,闪闪烁烁,不能彻底熄灭。我穿着黑色正装,仰望着天花板。地板很凉。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洗过的衣物,单间里充满湿气。躺在这样的房间里,感觉就像沉入深水。我久久不动,盯着玻璃管里流来流去的水银,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故乡朋友们去过的地方,在波河看到的光芒。
那是八岁暑假里的事了。我和同村孩子们去学校后山玩水。比起小河,水太深了;比起水库,又太小了。这样的水坑被草丛包围,凹凸不平。人们都管那儿叫波河。不是泥潭,也不是河,反正人们就这么叫。那时候,跟我玩的朋友大概有五人。班里学习最好的民洙、后来毁了我数学成绩的炳万、我的死党美希,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那天我和民洙吵架了。民洙先朝我泼水,我脱下连衣裙,哭丧着脸也朝他泼水。民洙弄出更大的水花,朝我走来。复仇接着复仇。正在这时,炳万对大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喂,他们在谈恋爱!”
我瞪着眼睛,仰起下巴。
“喂!才不是呢!”
炳万用拳头撞击了几下手心,开起龌龊的玩笑。
“喂,这个你们都做过了吗?”
民洙恼羞成怒:
“兔崽子,胡说什么?”
炳万继续描述性行为。
“这个。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