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贞观十四年的寒食,清早下过一场泼火雨,空气净透得可以敲出声。
我一早就开始忙,做青团、杏酪粥、寒食燕、枣糕,到中午时,摆出一桌佳肴。除自己外,还另置三副碗筷。
哎,怎么又忘记,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喃喃自语,将多余的收起来。又在脑中回想,到底那三人是谁?一点记忆都没有。是很重要的人吧?否则不会这样根深蒂固。
我从黑沌沌的长梦里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这间小茅屋,唯有一匹白马相伴。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踏不出这个院子,甚至都没有想要尝试。有些界线连试探都不可能,我的体内就埋着禁制,我感觉得到。听着邻人的笑语,有时会感到寂寞。他们都知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却并不以为奇。一个陌生人,他们竟不关心。有时隔着木槿花篱,他们还会跟我说一会儿话,却是闲碎的,没什么紧要的东西。
我身无长物,又不能走出去,还好这院子里种了一些果蔬,不至于饿死。每天又没什么消遣,无聊得很,唯一能做的就是吃喝拉撒,好好生活。生活是一纸亘古传下来的枯燥药方,如此一钱,如此二两,治不好病,却也吃不死人。慢慢熬着吧,水干掉就好。
我收拾了碗筷,走出门。柳色新新,回首青山一点,檐上寒云迭。很寂冷的黄昏,雨还没有下尽,而斜阳已曛。
一天又要结束了,像一桶水从脑袋浇下,到脚。依旧是重复。生命只有两种状态:生与死。其余时候都是在这两端进行重复摆荡。莲花铜漏中的水总也滴不尽。
夜深如井,庭院里传来低柔的嘶声。这个春天,那匹白马更瘦了。它的毛色雪亮,在雨中像银。脊背凸出,好似刀刃,剖开夜色。我知道它很寂寞。可我无法抚慰它,两个寂寞的生物,何必充当镜子,照见并增加彼此的寂寞呢。
有时,我也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一个人都没有,是蝴蝶变成了我,而我衍化出天地。
然而,一个女人出现,使我的猜测全不成立。
那个女人让我杀死她。
2.
我在庭院里种满了花。第一年,我整顿、壅土、施肥、除虫;第二年,我让梅聘梨花,海棠嫁杏,荔枝臣樱桃;第三年,我又将一切安排打乱。每一次新生都播下毁灭的种子。然后第四年,第五年……到如今,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共赏花的人。
女人坐在庭院中,将我种下的花全部摧折揉碎,到处都是芬芳的尸骸。鬼森森的月光泛着幽蓝,像一处坟茔深邃的阴影。
「这是梦吗?」我赤着脚,凉凉地踩在青石阶上,感到一股强烈的矛盾之感:她不属于这里。要么她是梦,要么这个世界是梦。
女人狡黠一笑,「你醒不过来了?」
我谨慎地点头。
「要破梦很容易,却也很难,这要看是谁在梦中困住你,又是谁在梦外等候你。」她说。
「没有人困住我,也没有人等候我。」
「那你可真不幸。」
「有何不幸?」
「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嘻嘻。」
今日三月廿九,宜祭祀、沐浴、解除、破屋、坏垣、余事勿取,忌行丧、安葬、纳采。蔷薇蔓,白桐荣,麦吐华,杨入大水为萍。万事万物都显得生机勃勃。
女人却要我杀死她。
她扬散了无数花瓣,一头一脸都是艳丽残影。她冲到我面前,幼嫩的眉眼发出粉光。自黑暗中睁开眼,我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打量一个人。
有人说深情在睫,孤意在眉。她的睫毛很长,浸了月光,沾满花粉;眉毛确实冷峭,却过淡,有种飘忽的暝烟似的气质。因而我猜想,她的深情大抵浮华,她的孤意太过轻佻。
她很像一个人。
「玄奘。」她唤我的名,「我们都没办法逃脱了吧?」
月光跌碎成万千粼粼,深蓝而不透光,像某种玉石沉钝的切割面。她在那幽微而繁复的影子里后退、隐遁,终于看不清身形。
「逃脱什么?」
没有回答。我走过去,见她已在花下睡着,蜷起身子,如一只小小狸奴。睫毛微颤,呼吸轻巧。
3.
遇见猪头人的时候,我在思索一些问题。
邻人找我说话时,都唤我和尚,可我总是否认。我不觉得自己是和尚,光头就是和尚吗?拿一枝杨柳就是菩萨?人总是根据表象定义,太过狭隘,到头来束缚的是自己。
女人去邻居家串门,抱回一只小猪。
「快瞧,他家新产了一窝猪仔。」她兴高采烈,快乐得那样明媚,那样清澈见底,一点也不像个寻死的人。
「你抱回来做什么?」
「养着多好玩儿啊,你的院子里都是些花花草草、萝卜青菜,哪有这些小东西活蹦乱跳招人喜欢?」
我摇摇头,又听见邻居家传来欢笑。他们总是这样,哪天宜婚嫁、宜造屋、宜掘井,在黄历上写得明明白白。连生与死都有它们「应该」来到的一天,吹吹打打,哭笑喧嚷,是一门绝望的热闹。我也学他们,开始依赖黄历。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准备一本黄历吧,至少不用想太多跟生活无关的事情。
女人好笑地看我,捏弄怀中小猪,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像红亮甲虫,又像尖尖地在血里划过。我的身体起了一阵痉挛,寒缩着,越来越小,变成婴儿。然后是黑暗、窒闷、温暖、潮湿……我像沉入一个无底之梦。但终究不是梦。头脑里还残留一丝清醒,开始挣扎,钻通一条幽邃逼仄的甬道,像一个死魂灵,挤入活身,热辣辣地痛。
「这新生的滋味如何?」她凝视我,「玄奘,记住,从此你只有流水今日,没有明月前身。你的过去都已过去,你是一个新人。」
小猪从她怀中挣脱,哼哧哼哧,一溜烟跑走了。
猪头人便在这时伤痕累累地跌撞进庭院来。
「那只猪这么快就变成了妖怪?」我诧异。
「师父!」他凄声唤我。
我吓一跳:何时有这样丑怪的徒弟?
女人笑:「八戒,他谁都不记得了呢。」
猪头人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极端对不起他的事。
女人扶起猪头人,走进屋内。我愣愣站在那儿,眼瞧着他们动作,觉得自己像个呆头呆脑的傻子。一刻钟之后,猪头人给我说了个故事,我觉得自己更像傻子了。
「什么取经?你还真当我是和尚啊?」
不可理喻。
「师父,那满天神佛骗了我们!」猪头人说,「他们让我们去取经,说什么将功赎罪,却从没打算饶过我们……你瞧,我们取完经之后,都得了什么好结果?你失去所有记忆,幽禁在这长安城。大师兄又被关进五指山,我还顶着个猪头,在银河里清洗星辰,沙师弟贬回流沙河,做了个渡船人。」
「……于我何干呢?」
「师父,你是金蝉子转世,只有你才能在神佛面前说上话,只有你才能救出大师兄啊……」他反复说着,最后竟流下泪来,哀哀牵起袖子,柔婉地拭泪。
真受不了,虽顶了个猪头,却终究是个大男人啊,竟也如此冷红泣露娇啼色……
我走开,到一边的香案上准备清明用物,在蔚绿蜀葵笺上写下「清明嫁九娘,一去不还乡」,然后把它们贴在楹壁上,如此一来,夏日就不滋蚊虫。可持着毛笔的手却止不住颤抖,墨花洇染开来,模糊一片。为何如此心神不定?
不知不觉又入夜。我睡不着,走到院子里,发现猪头人也很落寞地坐着,仰头看星。夜蓝而深,像一片卷涌的细碎的水晶。
「你在天上洗星星,一定很好玩儿吧。」我坐在他身旁。
「好玩儿个鬼!」他说,「光是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还有四象二十八宿,打扫起来已经很麻烦,更别说还有那千里银河,你觉得好玩儿,怎么自己不去试试?」他望向天心那轮明月,小小的眼睛里,目光湿润而温柔。
「你喜欢月亮?」
「我以前喜欢的人,就住在月亮里。每次天地空寂,万籁无声,倍感孤独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有一轮月亮啊。」
「可你不是说,你在人间高老庄有喜欢的人吗?」
「哎,那是不能比的。」猪头人很感慨地叹息,有一种过尽千帆的释然与凄怅,「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青苹风。怎么能比呢?」他重复了一遍。
是啊,白月光是一泼烧化的纯银,流淌在眼底心头,冷冽无尘;青苹风却像帐中南木香的清芬,一丝丝勾住指尖,氤氲着烟火红尘的腻醉,多温软。有时候,人确实可以兼得。但我不知道原来猪也可以。
「你是神仙吗?」我问,「神仙是不都是逍遥自在,长生不老,可以行千万里只在瞬息,度千万年不过刹那?」
猪头人点了点头。
虽然承认了,但我还是从他身上看出来,当神仙其实挺可悲的吧。喜欢的都求而不得。
「那肯定也很寂寞。」
有时你会看到很美的风景,怦然心动。然而神仙的寿命是无尽的,每天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错眼就沧海桑田。当时的感觉早已不会记得。有时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也就那样。甚至诧异自己怎会觉得美?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是如此吧?就如那一轮明月,你要凑近了看,会发现表面坑坑洼洼,千疮百孔,是一颗欠打磨的巨大泥丸。
我却没说出口。
「那师父你呢?你失去记忆,一个人孤伶伶住在这里,就不寂寞吗?」他反问。
「不寂寞呀,退而求其次才能幸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什么叫「退」,什么又叫「次」?只有进过才知退,只有见过好的才能言次。可我的过去苍白如一张纸,哪能承担这样沉重的两个字眼。更别说「幸福」,空泛得简直可怕。
「呵,退而求其次。」猪头人哼哼一声,歪在海棠树上,睡着了。
我忘了问他,戴罪之身跑到这里来,会不会给我惹麻烦。我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4.
梦境炎热而潮湿,像火焰山下雨的夜晚。可火焰山又是什么地方呢……那些消失了的光阴,隔着千山万水的迢递,十分模糊了。有时却又近得像枕下的一支铁笛,呜呜咽咽,吹出锈蚀月光一样的钝声。
我与谁在走着,走了很远很远。渐渐地,肉体不复存在,所有意义成了「走」的本身。
「走了太久,你不累吗?」
「有什么资格喊累。」
「你不走,就会被满天神佛的铁轮碾死。」
那些与我同行的人转过头来,盯住我,长了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磔磔怪笑出声,从七窍里飞出艳丽而诡异的蝴蝶。
我惊醒,听到院子里,那匹白马正轻快地长嘶。真是奇怪,好多年了,它从未这样高兴。
我走出门,看见一个虬髯和尚正在饮马。他手持月牙铲,脖上挂了一串骷髅头,很是狰狞。
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啊。我扶额。
「哟,真热闹啊。」女人走出来说,「独差一人。」
我觉得她声音有些不对,转身望向她。她正款款朝我走来。踏出第一步时,她脸上爬满皱纹;第二步,她的腰伛偻下去;第三步,她的青丝成雪……等走到我面前,她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
瞬间苍老,不过如此。我竟至失语。原来人老了就是这样。这样活生生的、压缩的苍老,像除夕夜一根被点燃的爆竿,在我脑海里炸出一片灰蒙蒙的绿,有些锐利的声响,抽打我的面颊。我忽然觉得她很亲切,像一个故人,心里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松动、崩塌。世界也成了一根爆竿,化成了灰烬。
「玄奘,你没见过人老吗?你害怕?」老太婆哧哧笑道。她无论年轻抑或衰老,总是一语道破我所思所想,洞察得令人骇然。她就像我自己,像一面镜。
凉风拂过,女人身后那株被磨折得花凋叶败的海棠忽然冒出嫩芽,抽长枝叶,催开锦重重的硕大红花,采粲如锦。再低头,她又变回年轻模样,风致娟然,楚楚动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女人哂然一笑,走到那和尚面前,开口,「你也来了。」
和尚点了点头,骷髅摇晃。风吹过颅脑的空洞,竟传出埙一样幽细的声音。他说:「天庭已经知道二师兄擅离职守,我担心他,便跟了来。」
「喂喂,你们到我这里究竟做什么?」我有些气急败坏,「你们都是些被什么天庭,什么极乐世界抛弃的、处罚的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们想害死我吗?要是被那些神佛的追兵杀到,连累了我,你们于心无愧吗!」
最近似乎越来越易怒,有时甚至五内如焚。一个人住的时候心如止水,多清净。这些牛鬼蛇神是不是认错了地儿,把我这里当济病坊,专门收容那些畸零之人?我要是杂耍班子的班主,倒乐意让他们出去走走逛逛,招揽观者,赚些银钱使。
「师父……」虬髯和尚的眼中竟溢满泪水,这一声叫得千回百转,让我浑身簌簌起鸡皮疙瘩。
女人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