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少爷时,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一身黑色贴身小礼服,皮鞋锃亮,整个人看起来苍白瘦弱,不经风雨。
他的家族在政界呼风唤雨,满门煊赫,这一辈却只有他一根独苗,父母长辈都爱他护他,娇宠得很。
他的父亲聘我做他的保镖,贴身保护。
我在少爷身边统共十八年,直到他和他一起离开的那一天。
少爷小学中学都在普通学校。
他的父亲在电视机屏幕里高喊平等,那么多媒体盯着,因而少爷十几年来注定与那些华贵优雅的贵族学校无缘。
也是因此,少爷才会遇见本不该遇见的人。
我尚记得一日放
学后,少爷有些委屈的问我:潘,为什么他那么讨厌我。
年幼的少爷有一双漆黑湿润的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某种孱弱可怜的小动物。我有些惊讶,究竟对方是何方神圣,竟能忍心拒绝少爷。
从少爷的叙述里,我得知,那个他是少爷的同伴同学,一向沉默,衣着又邋遢,班上没人喜欢他。少爷细心,发现午休时他从来一个人独坐,也不带午饭。于是少爷就将自己的便当分给他,孰料他不领情,还生气的把便当扫在地上。
我为听完已知其中症结。
想必对方家境恶劣,缺钱亦缺爱,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多敏感,难以接受他人的好意。在他眼中,少爷的好心不过是廉价的施舍。
我不禁摇头,才这么小的年纪。
潘,我很喜欢他,我想和他做朋友。
少爷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可怜兮兮的说。
我MoMo他的头,说,少爷你这么优秀,一定能和他成为朋友的。
那时我本想劝告少爷与他保持距离,身份家世差这么大,怎么能凑成一堆。谁知话一出口,却成了别的话。
因我不忍他伤心。
没人忍心教少爷伤心,所以最好他还是成了少爷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因为少爷的缘故,我时常见到他。
我靠在车旁,远远地看见两人并肩向校门走来。
升入中学,少爷不再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他长高了许多,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制服,显得温文尔雅,与众不同。
他比少爷稍高,皮肤略黑,表情淡漠的听少爷讲话,只有偶尔侧过脸去看少爷时,眼睛里才掠过细微暖意。他走路时也紧绷着后背,仿佛一只随时会猛然跃起的兽,浑身散发着难以驯服的野Xi_ng。
分明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他们站在彼此身边的画面却那么自然和谐。
少爷和他第一次吵架,烦闷的整天吃不下饭。坐在饭桌前,一双筷子拿起又放下,最后索Xi_ng甩在地板上。
我躬身去捡筷子,递还少爷手中。
少爷结果筷子,闷声朝我道歉,潘,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心烦。
你和他吵架?我问。
是。少爷微微侧过头,似乎并不想提起,期期半天还是开口,他抢走我的女朋友。
我当他是朋友,他竟这么做!如果他喜欢那女孩子,和我明说,我未必和他抢,可是他怎么可以毫不在乎的挖我墙角!
他忍不住愤愤,脸颊也因气愤而通红。
最后还是颓然,一个人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许久。
我明明喜欢他多一点,可是他却因为一个女孩子,这样对我。少爷小声说。
最后还是他来道歉。
春寒料峭的清晨,他一直站在大门外,头发都被雾水打湿,他却一动不动,像座雕塑摆在门口。
仆人前来通报,少爷却仍在闹脾气,懊恼的说一声,不见!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整个人像蚕茧一般裹起来。
我被请去劝告少爷。
他在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看来是诚心道歉,你还不原谅他?我问。
少爷一声不吭,翻个身,将自己埋得更深。
我心知他倔强,
有些无奈,只得说,那我去叫他离开。
少爷还是不说话,我苦笑着离开。
让人大开大门,我走出去。
见来认识我,他有些冷淡的问,他呢?
一张脸臭着,好似被露水冻僵了表情,霎时令我对他的同情统统消失不见。
少爷不想见你,你还是走吧,明天再来。我告诉他。
他不为所动,道,他不出来我就不会离开。请你转告他,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到他出现为止。
真是任Xi_ng,我忍不住想,就和少爷一样。
知道对这样倔脾气的人,说什么都没用,只好无功而返。
可没等我走几步,少爷便迎面朝我奔来,身上还穿着睡衣,看来颇为匆忙。
他见我往回走,慌乱的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气一边问,潘,他走了吗?他走了吗?
一副焦急的样子。
我朝门外撇撇头,喏,还在那里呢,他说不等到你就不会走。
我话音未落,少爷已经从我身边跑开,冲出门外。我也只好三步并作两步跟在少爷身后。
门口那里,他对少爷解释,她名声不好,我是怕你受骗。
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可是从他绷紧的下巴,可以看出他还是有些紧张。
少爷大喊,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害我以为你不把我当朋友!
我怕你不信我。他竟有些讷讷。
少爷十分不高兴,我怎么会不信你,这世上我最信的人就是你!
少爷把他的两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中,一字一句对他说,你记得以后不要叫我这么伤心,因为你在我心里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少爷和他之间不同一般的感情,自那时已初见端倪,可惜身边的人都不够细心,没有及早发现。
但是早早的发现了又如何,我想,这世上有谁能阻止他爱他呢?
少爷一直没有交女朋友,他的父母问起,少爷只拿学业搪塞。
可最终还是暴露。
有狗仔队拍到少爷和他接吻的照片,因为是在夜里,又是偷拍,画面不是很清晰,只看见两个人,其中一个与少爷身形相似。
先生怒斥媒体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妄图抹黑儿子以便拉老子下马。
熟悉少爷和他的我却看得清楚,照片里他手指插在少爷发间,低头亲少爷的嘴唇。
我认得出来,先生自然也认得出来。
先生紧急把少爷从大学里召回。
少爷一进门,先生就怒气冲冲的把印着那张照片的报纸丢在他脸上,报纸飘飘落地,二人接吻的画面就那么展开在眼前。
少爷脸色惨白,却坦然承认,既然爸爸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先生被少爷的话气得浑身哆嗦,电视里谈笑风生的政客,此刻也不过是个暴怒的父亲,他指着少爷,你这个逆子!逆子!
夫人赶忙过来扶住先生,一边朝少爷打眼色。
少爷装作没看到,扬着下巴不肯退步,我知道我对不起爸爸,可是我喜欢的人是他,以后我也不会娶别的女人,我只会和他在一起。
你……你……
这下先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涨紫了脸,手用力一挥,竭力骂道,你给我滚!
少爷就这样被软禁在家中。
装疯卖傻也好,大声叫骂也好,拒绝进食也好,万般手段用尽,但没人敢放他来开。
少爷红着眼眶向我哀求,潘,你放我出去,他还等着我。
我心中虽不忍,却还是摇头,少爷,以你的身份本就不该和他交往,何况他还是个男人。
连你也这么说!少爷猛地站起来,大声朝我喊,世上每天有那么多人结合,为什么我就不能同他在一起!我们不过是相互喜欢,你们却一个个都来阻拦,只是因为我两个都是男人吗!是谁规定同Xi_ng恋就不能
在一起!
少爷,你已经长大,该成熟点,你明明知道有些事不该做。
难道就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所以连爱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少爷质问我。
我一时语塞。
少爷,爱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你现在还年轻,什么都不懂,等到将来,你总会后悔今天的轻狂。我斟酌的词句,我们只是在为你好。
潘,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少爷对我说。
少爷被囚禁的第三天,他出现在大门之外,挺直脊背站在门口,仿佛一枚笔直的钉子,浑身都是不屈的硬骨。
我想起多年前那个冷春的早晨,他也是这样倔强的站在门外。
少爷从窗口里看见他,发疯似的用拳头砸门大喊,开门!你们快放我出去!混蛋!你们给我开门!
夫人听到少爷房间的吵闹声,皱着眉吩咐道,潘,你去把他赶走。要快,别让记者得到消息。
我点头,点了几个人跟在我身后。
不必我动手,几个手下他已招架不住,一通拳脚下来他只能遍体鳞伤的趴在地上喘息。
不要再来找少爷了,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低下头,对他说。
他艰难的仰起头,冷冷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他已经长大,少年时青涩的眉眼已经渐渐展开,眼底深处的刀锋隐隐逼人,像一头嗜血猛兽露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我被他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舒服,于是我吩咐手下将他从大宅门口带走。
当两个人用胳膊将全身无力的他架起时,他忽然开口,告诉他,我一定会回来带他走。
口气笃定。
我一愣,回过神他已经被架上车,远远离开。
先生在本市手段通天,他不会有机会再回来。
而失去了他的少爷日渐消沉,往日那个有些任Xi_ng有些活泼的少年渐渐长成一名沉默忧郁的青年。
我时常看见他长久的倚在窗边,无声的注视着远方,仿佛仍旧在等待那个人再次出现在大宅的门口。
我从来没有把他离开时说得那句话告诉少爷,我想这样对少爷对他都好。
我始终认为感情这种东西不过是一种奢侈品,只适合存在于特殊的环境之下。它经不起时光以及琐碎生活的消磨。
我总是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少爷就会忘记他。
可是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少爷却始终在等他。
夫人为少爷安排了一名未婚妻,对方是上流家庭的千金小姐,门当户对。
我曾在酒会上见过她一面,美丽大方的女人,和少爷相当般配。
少爷却拒绝与她见面,我只能亲自陪同。
女方见到站在少爷身后的我,只是扬了扬眉毛,微笑落座。
她问少爷,你好像很讨厌我。
不算讨厌,只是不喜欢。
少爷坐得端正,与她四目相对,他说,我想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什么?她十分冷静,丝毫不惊慌。
因为我并不爱你。
她一愣,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大笑。
她说,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天真的人,竟相信结婚是为了爱。若不是有人告诉我你已经二十六岁,我
会以为你是十八岁纯美少年。
少爷皱眉。
好在对方不拘小节,一顿饭吃得倒也算和谐。
少爷的婚期被订在六月,是个阳光灿烂草木欣荣的季节。报纸上大肆宣扬这场即将来到的婚礼,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十分识趣,纷纷道一声恭喜。
我不会娶她。
少爷反应并不激烈,他靠在窗边,头也不转,只是平静的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要再说这种话,先生听到会不高兴。我提醒他。
关上身后的房门,我走到少爷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看到禁闭的大门,而门外空无一人。
我时常梦见那个早晨。少爷慢慢开口,薄雾好似轻纱,他就站在门口。
少爷,那只是个梦而已,他已不再那里,你该忘了他。
少爷不语。
我叹口气,说,如果你继续这样固执,先生不会坐视不理,不要逼他将所有不安因素都抹去。
他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我,潘,你威胁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能退缩。
其实我们早已失去那个人的消息,他被逼离开本市之后,再没人关心他的消息。也许他早已湮灭在异国他乡,但此刻,他是少爷唯一的软肋。
我不觉得我有错。
少爷最后还是妥协。
婚礼如期举行。
少爷穿着白色礼服,英俊年少,教许多人十分欣羡。
只可惜面如白灰心若死水。新娘如是形容。
她端着酒杯问我,他娶我真的这样痛苦?
我问,你此刻不该在化妆室心如撞鹿,忐忑不安,怎么有闲情在此喝酒?
你在和我说笑?她仰头笑。
至少应该装装样子。我说。
她耸耸肩,说,我有种预感,这场婚礼会很热闹。
说罢,提着裙子走回化妆室。
他再次出现,在少爷的婚礼上。
礼堂里,众人依次就座,新郎新娘已经站在宣誓台前,只等那一套古老刻板的誓词。
从此以后相依相伴,至死不渝。
我站在角落里想,少爷和他的故事终于能够结局。
礼堂禁闭的大门却被轰然打开,众人纷纷回头。
一个男人逆着光走来,一身黑色西服,仿佛是迟来的宾客,只是步履坚定,一步步踩碎众人的沉默,朝着宣誓台走来。
我看着他,想,这头野兽终于长大,已经没人能阻拦他。
宾客的窃窃私语中,少爷转过头去,一刹那所有尘埃落地。
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对他说,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带你走,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少爷什么话没说,只是哭着点点头。
我目送他们离开。
新娘站在我身边,她用目光扫了扫十数名站在门口阻拦宾客脚步的黑衣男子。
怎么没人告诉他喜欢的人是黑社会?她说,明天我必定成为本市最出名的新娘,一大群人争先恐后想我贡献同情。我讨厌记者。
我不说话。
六月阳光盛大,我眯着眼睛看那两个人逐渐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中,就好像一起走进黄金色的幸福里。
这就是少爷和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