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cháo声没想到，有人比他还挑食。

他带着梁屿去到学校外面的美食一条街，从街头走到巷尾，经过了粤菜馆川菜馆烧烤店麦当劳必胜客海底捞等等店面，然而梁屿没有一家看得上。他双手插兜，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看着谢cháo声。

谢cháo声有些不可思议：“全都不想吃？”梁屿点点头，谢cháo声问他为什么，梁屿回答了两个字，腻了。

“那你想吃什么？”谢cháo声又问，梁屿舔了舔嘴唇，肚子配合地发出咕咕叫，他说：“我也不知道想吃什么，这里的我都吃腻了，有没有点新鲜的。”

谢cháo声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他犹豫道：“已经很晚了，你也饿了，要不先去我家将就一顿？”

梁屿眨了眨眼睛，难得礼貌了一次：“会麻烦到你吗？”

谢cháo声笑：“不会，你别到时候又说不想吃就行。”

谢cháo声在打车软件叫了车，等车来的时候，梁屿一声不吭，为了让气氛不那么沉闷，谢cháo声主动和他闲聊：“平常你家里谁做饭？”

“没人做饭。”梁屿回答。

“啊？”

原本低头的梁屿抬起头，看着谢cháo声，重复刚才的话：“没人做饭。”

“那你平常都吃些什么？”

梁屿说：“吃外面的快餐，吃零食，学校门口那条街每一家我都吃过了。”

谢cháo声皱了皱眉，看着梁屿比起同龄人稍显瘦弱的身板，问：“成天吃这些？你爸妈都不做饭吗？”

“不做。”梁屿说道。

谢cháo声没再说什么，他提前发了条微信给梁音迟，告诉她带了学生回来吃饭，让她把菜加热。

出租车把他们载到小区门口，谢cháo声带路，梁屿跟在他身后。快到楼下时，梁屿开口问道：“老师，你是一个人住吗？”

“不是，我结婚了。”谢cháo声回答，他用钥匙开了门，突然发现梁屿刚才叫他老师了。他当他们班主任才第三天，班上学生名字都没记全，私底下和他们的jiāo集不多，相比之下梁屿算接触比较深的，他都要把人领回家吃饭了。

截止刚才，梁屿对他的态度都不太好，甚至称得上恶劣，基本上没从他嘴里听到一句顺耳的“老师”。谢cháo声觉得没什么，他不喜欢用老师的身份摆谱，也不qiáng求学生必须要怎么尊师。

他只把他当成叛逆期既骄纵、脾气又坏的小孩，和一个相差好几岁的未成年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回到家，饭桌上摆着加热过的菜，谢cháo声知道梁音迟怄气归怄气，让她做的事情通常不拒绝就是答应了。他特意进了卧室，梁音迟敷着面膜半躺在chuáng上，看见他没换鞋，嘴里哼哼道：“都说了换了鞋才能进来，又不听。”

谢cháo声笑：“那要不我换好鞋再进来一次？”梁音迟嗔道：“赶紧出去，看见你就烦。”“那我真出去了？”谢cháo声作势就要往外走，梁音迟叫住他：“回来！谁让你走了。”

他走到chuáng边，梁音迟撕下脸上的面膜贴，拉着谢cháo声的手臂让他俯下身体，凑到他嘴边印了个吻，然后附在他耳边说道：“让你的那个学生，快点吃完快点回去。”

“老师！”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谢cháo声一大跳，他直起身体，转过身看见梁屿站在卧室门口。梁音迟好奇地探出脑袋，想看看是哪个学生。卧室没有开灯，门口的梁屿看不清卧室里面的状况，乍然看到谢cháo声身后的梁音迟，他也吓一跳，连忙道歉：“老师师母抱歉，打扰了。”

梁音迟说道：“别客气，快去吃饭吧。”谢cháo声走出卧室，带着梁屿走到饭桌前坐下，给他备好碗筷，又盛了饭和汤，推到他面前：“快吃吧。”

梁屿没有动，饭桌上方是一盏暖huáng色灯光，灯光映衬下，桌面上的菜色泽诱人，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他看着坐在对面的谢cháo声，谢cháo声把筷子塞进他手里，示意他赶紧吃。梁屿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端起碗开始吃饭。

谢cháo声怕他坐在这，梁屿吃得拘谨，于是起身离了座，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谢cháo声低头翻茶几上今天的报纸，视线假装不经意扫过饭桌，他不在梁屿果然吃得轻松多了，注意到梁屿频频夹菜的手，谢cháo声勾了勾嘴角，心想今晚这桌菜总算没làng费。

把今天的报纸看完，又再刷了一会儿手机新闻，谢cháo声估摸梁屿应该吃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走到饭桌前，梁屿正靠着椅背，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隔。见谢cháo声来了，他立马坐直了身体，脸颊在灯光下近看好像有泛红的趋势。

“老、老师，我吃完了。”梁屿抽了张纸巾擦嘴巴，看到面前被自己清空的菜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敢抬头看谢cháo声的眼睛。

谢cháo声问：“吃饱了吗？”

“饱了，”梁屿咬了咬嘴唇，意犹未尽似的加了句：“很好吃。”

谢cháo声笑：“以后也记得吃饱才来上课，别在我的课上喝牛奶了。”

梁屿用蚊子哼唧一般的音量回了句“知道了”，然后又不死心地为自己辩解道：“我那是因为太饿，受不了。”

“让家里人做饭给你吃，别吃外面的快餐了，不gān净。”

梁屿抬头，对上谢cháo声的目光，两手一摊：“这我可不能保证。”

拒绝了谢cháo声送他回去的提议，梁屿和他道别过后自行离开了。

梁音迟从卧室里出来，随口说道：“你还能怎么送他回去，我们家又没买车。”谢cháo声收拾碗筷的动作没停，梁音迟走到他背后，双手揽上他的腰，说：“别弄了，快去洗澡。”

谢cháo声没理会，将碗筷放进洗手池里，弄湿抹布挤了洗洁jīng慢慢地清洗。梁音迟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忿忿道：“快点洗完进房间。”腰上的力度一松，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从嘴里泄露，他洗完碗，把饭桌擦gān净，然后进了浴室洗澡。

将莲蓬头水流拧到最大，谢cháo声闭上眼睛，任由冷水冲刷着身体。他时常觉得无力，不管是对生活、对工作还是对家庭，都有种无法掌控、被推着走的无力感。掌心蓄满了水，十指张开，水流从指间流走。他不知道这种无力感从何而来。

许是洗澡的时间有点久，梁音迟过来敲门，问他好了没有。谢cháo声没回答，接着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拧动，门被锁住了，梁音迟由敲门改为拍门：“怎么洗那么久？你睡死在里面了吗？”

谢cháo声关了莲蓬头，拿毛巾把全身擦gān，随意套了条裤子才开门出去。梁音迟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丝质睡衣，脸色因为愠怒而微微发红。谢cháo声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来，本打算进书房，被梁音迟叫住：“你什么意思？”

“今天有点累，明天的课还没备完。”谢cháo声停下脚步，背对梁音迟说道。

“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伴随着梁音迟尖利的嗓音，猝然间一个硬物擦着谢cháo声的脸颊飞过，躲避不及，左脸被蹭得火辣辣的疼。硬物落地后发出一声闷响，谢cháo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遥控器，幸亏地面上铺了厚厚的地毯，遥控器才避免五马分尸的厄运。

谢cháo声走过去把遥控器捡起来，转身放回茶几上。梁音迟站了起来，两手抱臂，胸口因为怒气而不断起伏。谢cháo声看着梁音迟，平静道：“你先去睡吧，我还要备课。”

“我说的话你是当耳旁风了吗？”梁音迟怒目圆睁，气得浑身都在抖。

谢cháo声反问：“你说什么话我当耳旁风了？我的话你又何时记在心里过？”

“你可真行，装傻充愣真有本事，算我看错你了！”

谢cháo声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这么站着给梁音迟骂。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跟你结婚，才会落到今天连想要个孩子都看人脸色——”

“音迟，”谢cháo声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结婚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生孩子，不要孩子，你亲口说的你忘了吗？”

“呵，”梁音迟冷笑道，“从来只见女人不想要孩子，我还从来没见过男人不肯要孩子。你是知道自己没钱养，还是你根本就不能生。”

谢cháo声闭了闭眼，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和梁音迟会因为孩子的事情爆发争吵。疲惫和无力感瞬间涌上全身，连指尖都不放过，他只想找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蹲下来，像乌guī缩进他的壳一样藏起来。

而梁音迟的谩骂和冷嘲热讽仍没有停止：“废物！真没用！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

“够了。”谢cháo声面无表情地说道。

“够？还不够？你也觉得我的话难听了，你承认我说的是事实吗？结婚以来你有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吗？找了这么一份工资少得可怜的工作，房子是贷款的，车没买，现在连孩子都不敢生！”梁音迟气上头了，恨不得旧账新账一起算。

“我说，够了——”谢cháo声的表情终于冷了下来，他不再多看梁音迟一眼，转过身进了书房。

外面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隔着一扇门，谢cháo声只当没有听见。

备课其实是借口，谢cháo声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只开了一盏台灯，就着微弱的光翻看手里的书，是他从前看过的安德烈·纪德的《窄门》。这本小说宗教意味太浓厚，他一直看不懂，就算看了旁人的解析也还是不懂。包括那一句来自圣经的话，“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他不信教，只想弄明白这句困扰他已久的话的意思。

夜晚风大，窗帘被风chuī开，谢cháo声走去关窗。书房有个大大的飘窗，梁音迟曾经和他说过，最喜欢带有飘窗的卧室。在定下这套房子之前，他们看了很多套，其中有很多房子主卧都有漂亮的大飘窗。

最终买下现在这套主卧没有飘窗、但有小阳台的房子，也是因为梁音迟说，小阳台也不错，而且这个地段增值空间大，未来会开通地铁。

从前谢cháo声以为，不是A就不行，现在他才知道，就算不是A，也还能是B，是C。

外面逐渐安静下来，听不到客厅有任何声音，谢cháo声猜想梁音迟已经进卧室睡了，他没有回房间睡觉的打算，也不准备去书房隔壁闲置的卧室睡。有种莫名其妙的惩罚心理在作祟，他今晚不想让自己睡得太安稳。

窝在书房的椅子上，快要睡着之前，谢cháo声敏感地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身为班主任二十四小时都不能关机，谨防学生和家长有什么急事打来，铃声只响了两下就停了，他立刻出了书房，在沙发角落找到自己的手机。

未接来电显示是梁屿的号码，谢cháo声回拨过去，铃声只响了一下就接通了。电话里梁屿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但他说的话却让谢cháo声冷汗都冒出来了。

“老师，你能过来一下吗？我胃有点疼。”

“你现在在哪？”谢cháo声立即问道。

“我走不动了，还在小区里。”

“小区哪儿？附近有什么标志？”谢cháo声迅速找到钥匙出了门，正在狂按电梯。

“从你家出来的那个方向直走，我坐在一张行人凳上，旁边还有一个坏掉的路灯。”

“好，等我，先别挂电话。”

谢cháo声不再说话，打开免提，电梯停在三楼迟迟不上来，他舍弃电梯改走楼梯。从八楼跑到一楼，谢cháo声一刻不停歇，打开大门直直往前冲。

天已经黑透了，小区里的路灯即使全都亮起来，照亮的范围也有限。谢cháo声打开手电筒照明，他大概知道梁屿说的地方在哪里，现在径直往那里走去。

经过好几张空无一人的行人凳，还没看见梁屿的身影。谢cháo声稳住呼吸，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目光仔细在周围搜寻。

“看到光了吗，看到有光那就喊一声，是我。”

“还没看到，周围很黑，”像在压抑着疼痛，梁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老师，你能快点来吗？”

谢cháo声没说话，他正站在一块草坪上，附近四处散落着许多行人凳。他想到梁屿说的“坏掉的路灯”，于是在周围看了一圈，接着朝着最黑最暗的那个方向走。

“老师！”

谢cháo声以为是电话里响起的声音，抚慰道：“快找到了，老师正走过去了。”

电话突然被挂断了，紧接着前面亮起一束灯光，谢cháo声别开脸，抬手挡住刺眼的光。那束光转了方向，照在谢cháo声脚下。他放下手，赫然发现斜前方的行人凳上坐着的是梁屿。

石凳上的梁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拿着手机，没有关的手电筒在地面拖出长长的一道光。

“老师，不是你说的看见光就喊一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