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手,她把我抱至肩头,有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犹如羁旅多年的他乡之客梦回故乡,长夜中奔波的生命终于找到了归宿,我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后来我就在她家住下了。
她不问我来路,我不诉她归途。
她只是推了推她的儿子,笑着说,这个是小哥哥。
小男孩七八岁,怯生生地藏在她的身后。
我从睡衣兜里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糖果,然后男孩子之间的友谊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我们一起点燃过鞭pào,听着它在大年三十的深夜里噼里啪啦地作响;我们一起倚过草垛,在点点繁星的闪烁下,给我唱着悠扬的童谣;我们一起跪拜神灵,请求风调雨顺,生活安康。
小男孩和我说,你真好,只有你不觉得我是个野种,愿意和我玩。
我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野种。
他凑近我的脸颊亲了我一口,带着孩童的奶香。
阿姨一边给我们织毛衣,一边哈哈大笑。
一切那么自然,仿佛我本就应该生长于这个地方。
可惜,仿佛只是仿佛,误入桃花源的外乡人总是要离开的。
临走的那天晚上,小男孩通红了双眼,他抽噎着问我“你要去哪?”
“京城。”
“小哥哥,你能不能不要回去啦,等开chūn了,这边就飞来燕子了,我们一起掏鸟蛋吃。”
阿姨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小肉屁股:“不要胡说。”
小男孩低下头,闷闷地恩了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通红的眼睛扑闪扑闪,像是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藏着最纯粹的期待,我不忍心让他失望,所以我听见自己说:“也许吧。”
我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于是现在我回来了,却不敢再去那个村庄看一眼他们。
因为我即将变为迫害他们村庄的刽子手。
可是我不做还有别人要做,他们只会比我做的更粗鲁更残bào,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们的损失。
即使我是那么地热爱这片淳朴的土地。
第四章
沈修臣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没点破我,这是我们多年对手最起码的默契。
但他知道我别有所图的同时,能把自己的前途也搭上来支持我。
这份人情我是要领的。
所以他前几天过生日的时侯,我没有吝啬,直接丢了把辉腾的车钥匙给他。
倒不是说辉腾最适合,但比起其他车型,它要低调得多,这里到底不是京城,不好太过张扬。
沈修臣是聪明人,自然懂得我的意思。
但他的表现让我有些意外,他抿着唇,嘴角微微上挑,手里不停地摩挲着皮制的钥匙扣。
大院里的人不喜形于色很多年,沈修臣这般高兴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恋恋不舍地把钥匙收回口袋,眼底是抑不住的喜意,他说:“傍晚停车场,我有个消息想告诉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作为今天的回礼。”
他提前到了约定地方,下班后的停车场里,他靠在黑色的别克边,一只腿伸展,一只腿懒散地支着,手里拿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烟。
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开了车锁,帮他拉开了车门,示意道:“有什么事进去说。”
沈修臣倒毫不惊讶,利落地坐进了车里。
小心点总没错的,毕竟隔墙有耳。
我松了松领结,把车门关上,侧头看着他。
沈修臣也没和我磨蹭,直接说道:“京城袁家有动作了。”
京城袁家?这倒是有趣了,袁家家主在中央保持中立了三十余年,临近末期竟然不声不响地站了队。
“很麻烦?”
他吸了口烟“事情可大可小,不好说。”
“所以你是怀疑那天给我们下药的是袁家的人?”
沈修臣点了点头“我们两家真正闹起来,他们再借机发展壮大,这是很好的机遇。”
我沉吟一会儿,道,“是很好的机会。可是我们共同瞒了下来,袁家不得不过早地bào露在我们的视线下。不过这般草草收场了,他们必定不会甘心,还是要堤防后手的。”
“嗯,我已经托人把那一天的记录销毁了。”
滴水不漏,是他的风格。
“满意吗?”
我轻笑出声“不错。”
他也弯了眼,凑到我的耳边道“那么,没有奖励吗?
声音被压低,清浅的气息让我想起那个午夜他婉转的呻/吟。
于是气氛一瞬间变得暧昧。
车的内灯没开,依稀只有几束暗光投了进来,一切迷迷蒙蒙的,他的表情融为黑夜中的一抹线条,揉碎了光影jiāo错中缓缓浮动的荷尔蒙。
这让我有些不喜欢,因为它脱离了掌控。
我把玩着打火机,缺少润滑油的润泽,接口处吱嘎吱嘎作响。
沈修臣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侧过头看他,他的眼睛gān净有力,鼻梁英挺,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此时我们距离极尽,他温热的鼻息一点点喷在我的唇上。
男人的征服欲,让我有些蠢蠢欲动。
可惜,他是沈家的人。
我点开了车的内灯,突然的明亮打散了这诡异的暧昧,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黝黑深邃,装满着我的倒影。
我对他说:“沈修臣,说话之前要先想一想。”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棘手些,袁家的厚积薄发给这个动dàng的时局带来了几分不妙的讯号,原本清明些许的形式再一次被打乱,各家各派开始了新一轮的洗牌。
容家势大,底下的小风小làng自然是无关痛痒,但如果风làng变成了海啸,事情无疑就麻烦得多。
毕竟敌暗我明,容家上位这么多年,底牌bào露得也差不多了。
所以上午老爷子给我电话,让我回去一趟。
我让助理匆匆订了机票,连夜赶回北京。
北京的机场还灯火通明,乘客们拖着行李,不知疲倦地南来北往,行李箱碾压着地面发出的隆隆回响与播音员无机质的嗓音混杂在一起,彻骨的凉意让人恨不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我准备打车去大院时,一个人叫住了我。
沈修臣穿着黑色修身西服,宽肩,细腰,窄臀。即使奔波的风使他风尘仆仆,却也丝毫不见láng狈。此时他就站在那儿,直直地看着我。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上次车里不欢而散后的不久,他就被沈老爷子召回了京,一切事物由秘书先代任。
我颔首,道:“好巧。”
他呆了几秒,方才如梦初醒一般,从右手拿着的牛皮纸袋里找些什么。秋分的月下,牛皮纸袋被翻弄得哗啦作响,颇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意味。
半晌,他拿出一件衣服,递给了我。
衣服是和沈修臣同款的黑色外套,质感不错,是那几家才有的料子。
但我不习惯接受别人突如其来的好意,特别是当这个好意来自于一个麻烦的追求者。
我笑了笑,没接。
他抿了抿嘴,解释道:“北京天气冷,这衣服我刚买的,穿着暖和些。”
我打断他:“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好多天没见了,想来……”他顿了顿,接着道“看看你。”
“沈修臣,”我有些不耐烦“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可以一意孤行的。”
“那如果……沈家有意和容家结盟呢?”
我愣住了,没想到局势已经失控到了这等地步,袁枚隐忍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迅速地打了车,赶往容家。
容家大宅里空空dàngdàng,只有老爷子一个人佝偻在沙发上抽烟。
见我来了,老爷子对我点了点头:“小川,回来了。”
“嗯,父亲呢,怎么只留您一个人在家。”
老爷子吐了个烟圈,道:“人多家里闹,我把他们都赶出去了,清静。”